誰也沒料到這少年會突然開口，不僅外頭的領隊聽後沒有說話，只是挑了挑眉毛，盯著屏風裡頭看，兩個模模糊糊的人影正在交頭接耳。
裡頭那老者也是有些不解地看著自已這個一向穩重的徒兒，不明白他冒然開口說是要先看刀是何意。
那徒弟並不多話，他本身也是個習武練家子，剛才這人進入房中，腳下步伐聲響幾乎輕不可聞，只有那紗幔層層飄蕩，自已才能探出他走到了哪兒，可見來人內功深厚，可以輕而易舉隱藏住自已的氣息。坐下後，自已和他面對面坐著，算上屏風中間也有三四丈，但自已卻可以感受到那人周身流轉的真氣，有時候隨著他的情緒和心跳外散開來逼得自已不能往前直視，自已師父只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讀書人，在他看來，眼前這人威壓之勢讓人不知所措罷了，自已和師父要是再這麼猶猶豫豫，完不成所揹負的任務，更麻煩的是惹怒了對方，奪了刀後削了他們的腦袋，說不定還能拿去給他的大將軍討一大筆賞金呢！
少年人知道自已師父的顧慮，不過他沒有開口，只是將師父面前的清茶杯挪到了自已面前，用手指沾了茶水，在桌子上寫了幾個字：見鷹 撒兔子。
老者看了後，略一沉吟就點了點頭，他本就是個聰明人，不然不也能一直在舊主麾下當上首席謀士，要不是一夜之間自已家人全被屠戮殆盡，自已也是死心塌地跟著舊主守邊疆，保一方百姓太平，也算對得起自已研讀了一輩子的兵法。
可是保了這一方水土安居樂業，誰來保他的家小性命?自已跟隨駐軍遠赴邊疆時，曾花了大半生積蓄將一家老小遷移到了防守最為嚴密，城防最為堅固的郡縣，結果呢，自已一家十七口還是悉數殞命，他們並沒有死在城破後蠻子屠城中，而是死在了守備軍手裡！可憐他耄耋之年的老父，還被那些畜生拿鐵索纏身，趕到了城牆上當了肉盾，被紮成個刺蝟，一家慘死卻沒個人給收屍！
等自已接到了傳訊，已經是三個月後，等他痛哭流涕幾乎要吐血暈死來到了大將軍帳中，請求他簽發一紙文書，能允許自已還鄉為自已全家人收屍，沒想到這位最高將領正在和自已部下幾名猛將在討論著進軍路線，見到他那副慘狀，沒有多問，反而是讓他先退出，有事稍後再議。他還欲多說，大將軍那雙虎目一瞪，眉目間已滿是不耐，對著他就像喚狗似的一揚手，就止住了他所有的話頭。
他不知道自已當時是如何退出那頂紅黃頂舒適溫暖的大將軍帳篷的，只記得自已渾渾噩噩退出，到了帳篷外腳下一個沒注意，絆到了腳，一個踉蹌就要往前栽去，眼睛直懟那帳篷釘而去，這一下要是正中，自已說不定就要被那長長的鐵釘從眼窩裡捅進去，扎穿後腦，那自已就死了，對，死了，死了也好，死了自已的魂靈就不用低三下四去求那一紙回鄉公文，就能立刻隨風飄蕩回家鄉，遇到自已慘死一家老小的冤魂，一起結伴去閻王殿裡告狀！
冤啊！冤啊！他冤枉啊！自已大半輩子隨軍守在這苦寒邊疆，為大將軍殫精竭慮費盡心血獻計獻策，為幾次關鍵大戰勝利奠定了軍事戰術基礎，自已難道是為了那翻三番的軍餉？不過是圖自已一身才學計謀能得大將軍賞識，就像千里馬感激伯樂，願意奮力奔跑至死方休。
自已最後一次探親回來後原來是定下決心與大軍共進退，同存亡。如今自已再也無處可探親，自已得到死訊後，已經對那蠻子恨出了血來。原先想著等自已回鄉後將家人收斂屍骨入土為安後，自已再回邊疆後，就請命不再做個鎮後的軍師，而是也給他一次機會能上陣，自已定要扎死幾個蠻子為家人報仇！
可是，天意弄人啊！老天爺，要不要看看你對我這個赤膽忠心的人做了什麼？！我死守邊疆，家人卻全部慘死！我連給他們收屍都不能夠啊！我還不如扎死算了，我死後也要化成厲鬼，徘徊在這營帳邊，掐著那張大將軍脖子問問他還有沒有人性，他一家三十幾口死了他能不能無動於衷？！
死吧！死吧！去死吧！死了自已就能回鄉！死了自已就能問個明白為什麼要如此對他！死了自已就能見到了他牽掛著的人們......
他眼裡自已往前撲的動作好像被無限拉長，他感覺自已面部的肌肉隨著情緒的變動，從一開始的痛苦窩囊，變成了猙獰兇狠，再變成了平和微笑，最後他的視線匯聚在那顆帳篷釘上，粗大尖銳的釘子在他的瞳孔裡不斷放大著......
“啪!”他的胸腹突然被一道黑影擊中，眼前的釘子不見了，轉眼自已看到了秋日裡高遠的天空，以及周圍光禿禿的樹，這一幕並不是什麼好景色，但是時過境遷，在老人心中，他勝過無數人間美景。
自已的身體被翻轉幾下，然後就被一隻手摁住肩膀給釘在了地上，他後知後覺反應過來，自已沒有死成！自已沒有如願被那顆釘子扎穿腦袋，自已還好好地頭上腳下站在這裡！到底是誰？是誰連他的死都不成全！
原本已經醞釀平復好的情緒一下子又失控了，天大的委屈和不甘又湧上心頭，他這麼個知了天命的半老頭子就控制不住了眼淚，像水一樣從已經乾涸的眼中流出，轉眼就已經打溼了衣襟，哭音效卡在嗓子裡，讓他的喉管幾乎都扭曲了似的，他摳著自已的頸脖扭曲著歪倒在地。
當他像狗一樣倒在地上不斷倒氣咳嗽的間隙，視線裡有一雙男人的靴子停留在自已面前，也沒有過分靠近讓自已感受到不安和難堪，但也沒有因為自已這副醜態而厭棄遠離。
悲傷太過，那股子巨大的憤恨鬱結於心，就像一塊巨石壓在身上，自已想要爬起來，卻發現手腳都找不到在哪裡，虛軟得厲害，試了幾次，除了頭重腳輕不斷栽倒進泥裡，沒有別的辦法能夠讓自已恢復正常，在人前表現得更體面一些。
再第三次摔倒後，他乾脆就破罐子破摔，臉就埋在那爛泥地裡，糊成個黑熊瞎子，雙手雙腳像船槳似地前後擺動，滾得一身布衫上全是稀泥和馬糞碎塊，狼狽滑稽不堪。
“先生有話好說，何必如此自輕自賤？”站在他面前的那個沉默的男人終於開了口。
“嗚嗚....你這話說得輕巧，嗚...”他被說得“騰”一下，老臉紅了大半，但這半日裡還是第一次有人開口對自已說話，心裡那巨大的悲憤就像被戳開了一個口子，酸澀地鼓脹著。嘴裡還是止不住嗚嗚咽咽，他總算願意手腳並用撐起身子站起來，用還算乾淨的長袖抹了抹眼睛，擦開一道縫，看向眼前離自已只有三四步的男人。
這人年紀尚輕，應該不過二十四五，臉上並未蓄鬚，劍眉星目，生得倒是個面目端正清秀的，平靜地看著自已，一言不發。男人看起來雖然年輕，但看去卻給人一種威壓肅殺之感。只見他長身而立，腰板端得筆直，一隻手挎在腰間佩戴的刀鞘之上，一隻手揹負在身後，自已的視線停留在那刀上片刻，心裡就有了眉目。這人站在自已面前高出了一個頭，自已還得仰頭去看這個年輕人，倒有些被訓話的意味。
扶了自已一把的男人正是那聲名遠揚的“鐵面狂刀”，早就聽聞這人素來有些淡漠孤傲，不容易親近，今日一見果然八九不離十，不過說他冷漠，自視甚高，這點倒是與自已所見不同，自已與他並不熟識，只不過幾次在大將軍帳中議事時打過幾次照面，連點頭之交都算不上，今日自已腳滑差點出意外，他出手救了自已，如果這算是同僚道義，那麼救下人之後，見自已已無性命之憂，又何必等在原地看自已出醜？
他抬眼又看了對面人一眼，見他還是之前那副清冷平靜的表情，心裡想著這人倒也不像是個落井下石，喜歡看人狼狽的宵小，那麼他還站著不走，是怕自已再想不開尋短見嗎？
自已如今已近知天命之年，一輩子在這中軍帳下討生活，見識過口蜜腹劍的，說得比誰都義薄雲天，幹出來的事比誰都齷齪，“利”字擺中間，歃血為盟的兄弟又算得了什麼？照樣該插刀的插刀，該出賣的出賣；自已也遇到過那一腔熱血忠誠可比比干的人，話說得不漂亮，幹出的事兒那是叫人打心眼裡佩服，可是這樣的人，往往並不能善終，最後人間不見英雄白首，只有忠義長存人心。
他下意識將眼前這個沉默的年輕人歸向後一類人，但是轉念又將這人摘了出來，也許是希望這人能逃出後者結局的魔咒，無論如何，被人救了一命，好歹得盼著人家好才是。
“多謝您救命之恩，我不會再尋死了，我還得留著這條老命回去給家人收屍......”向著年輕人拱拱手錶達謝意，也向他說明自已會活下去，他聽見自已的聲音酸澀得像刻刀劃在了石頭上。
“告辭！”那年輕人聽到自已允諾不去尋死後，倒也乾脆利落一抱拳，準備離去。
軍師無力地也回了個拱手禮，一個人形隻影單地呆立在了原地，望著寬闊蒼茫的灰黑沙土地不知前路在哪兒。
“有人等你，無論是生是死，總是要回去見見。”正在這半老軍師在惆悵望盡天涯路時，他身後又冷不丁冒出那年輕人的聲音，丟下這句話他就轉身快步離去，步伐輕盈，身姿挺拔，看得讓人眼睛發酸，這樣年輕的生命多好啊！可是自已已經如那西沉的落日，餘暉只是最後的光芒。
老軍師自從和那青年告別之後，就像具行屍走肉似的穿梭在這座軍營裡，他不知道自已為什麼還要活著，也可能是因為隨口說了一句自已不尋短見的誓言，也就這麼一日復一日熬著。
他開始出現年老力衰之像，和將軍武將們開著軍事要會，他經常走神，輪到請他闡述時，在眾人等待的目光裡，他就像剛從夢中驚醒過來，滿眼錯愕自已為何在此地，看對面列席的人就像看見了鬼一樣，言行十分失常。一而再，再而三的，同僚們就看出來這老軍師怕是瘋了或者是將要瘋了。
那張大將軍注意到這位謹慎小心了一輩子的老人出現如此反常舉動，究其原因還是那樁滅門慘案，的確是令人十分唏噓，他事後打探過，是因為這軍師當時遷入城中辦理手續時，越了一級，直接找人給辦了這事，給的報酬還挺豐厚，這世上哪有不透風的牆，那人收了錢結果酒後給抖了出來，這不就得罪了那些個小官小隸。
城中戰事吃緊的時候，那座城乾脆就封了城門頑抗到底，外邊是被那些蠻子圍了個水洩不通，連個求救訊息也沒能傳遞出去，郡守還僥倖這些蠻子行軍是不帶太多糧草的，頂多維個十天半個月，人和馬都沒得吃了，鐵定就散去了。
張大將軍暗嗤這郡守真是個糊塗蟲，圍城的時候正好是春夏交接時節，這郡守只管將人圍在城裡頭，卻將城外那些大好的田地，眼見著就要豐收的莊稼就拱手讓人了。蠻子們哪裡還需要自帶乾糧，渴了就舀護城河裡頭的水喝，餓了就打馬往郊外走一圈，人和馬都吃得滾圓！
這場戰爭開局就是死局，奇怪的是，一開始周圍的各支隊伍就沒有收到救援訊息，也不知是這蠻子圍困得實在嚴密，還是那作死的郡守太過天真，從來就沒有往請求友軍支援上想，最後才造成了類似老軍師一家被滅門的慘劇千千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