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掙扎著挪開那弓弩手的屍身,將自已挪了出來,可是沙地上是死一般的靜,連一點活物的聲音都沒有,我躲在那些屍體堆裡一動也不敢亂動,一來是害怕敵軍步兵還沒有走,埋伏著等著殺最後的活口,更害怕的是等會爬出去,全都是死人,就我一個活著的,你是那得多可怕,被活埋在死人堆裡!”領隊說著艱難地抿了抿嘴唇,好像在吞嚥極為苦澀的回憶。
“躺了小半日,昏昏沉沉,一會兒想著趕緊爬出去找活路,一會又想著大夥兒都死了,軍營在哪兒我都摸不著方向,就算我一個人找回去估計會被嚴刑拷問,弄不好按個投敵的名號,豈不是更慘,要不死了算了?!”就算此刻平靜講述,他的眼神裡還隱隱有當時掙扎的痛苦。
“躺在屍體堆裡越想越沮喪,從弓弩手屍體上搜出了這把匕首,就想等會捅了自已算數!可是這時候肚子突然飢渴難耐,我從來沒有感覺這麼飢餓過,就像有雙手在自已肚子裡抓撓,讓我迫不及待想吞吃些東西,那屍體堆裡腐爛的味道都不能壓制這種食慾!我想想沒辦法,死前也好歹做個飽死鬼,於是準備爬起身來,去死去的弟兄們身上搜一搜,有塊幹膜就行,吃下肚去我就能安心去死了!”說完他抹了一把眼睛,語調裡有些哽咽。
少年兵甲沒有再催促,而是蹲在他的身邊,看著那把匕首若有所思。
“我當時知道餓死也不爬出來了,要是那時候死了,說不定投胎後也跟你差不多歲數了,不過也沒啥好的,還是得當兵。”領隊拿著匕首撥弄著地上的砂石土,自顧自說著。
少年兵甲對他的那點同情瞬間消失殆盡,要不是那把匕首上還沾著尿,他真想搶了過來,捅他幾下,不說些啥會死啊?!
領隊倒是一點都沒意識到自已這張嘴得罪人一次又一次,他還沉浸在自已的情緒裡不可自拔,“我好不容易從死人的胳膊大腿裡爬了出來,中間還摔了一跤,你都不知道,直接撞在人的肚子上,那屍體從嘴裡噴出一口黑血糊了我一臉啊,那種惡臭,後面我這鼻子就聞不到味了!我趕緊貓下腰來擦,可是那血汙怎麼都弄不乾淨,急得我都要快罵娘了,就在這個時候,我聽到坑外邊有動靜傳來......”領隊說到這裡,看看少年就把話打住了。
“......”少年用眼神逼問著他,這老傢伙真是會弔人胃口,不當兵了還能去做個說書先生!
也不知是被這憤怒的眼神瞪視還是當年的陰影太深刻,領隊嚥了嚥唾沫,半晌才用乾澀的聲音繼續說下去:“我一聽這外邊傳來'叮——叮'好像響鈴的聲音,很輕,但是當時那地方除了我連個喘氣的都沒有了,這古怪的鈴聲一出現,嚇得我徑直又趴下了,哪裡還敢動彈!”
“呵,膽小如鼠!”少年兵甲在心裡大聲評價著,但為了減少矛盾,趕緊說到重點,他並沒有開口說出來,還用眼神鼓勵這個老兵繼續說下去。
“哎,你可別腹誹我了,我也知道聽起來有些可笑,被個鈴聲嚇著了。可是你想啊,這行軍打仗的身上背的都是刀啊矛啊這類重東西,最多不過一個號,誰沒事在身上擱一鈴鐺,這是去打仗又不是去郊遊,都沒那文雅的心思。當時又是酷暑,悶得跟蒸籠似的,也沒個風,也吹不動鐵片撞擊啊!”
領隊也不是個笨的,他看出了少年人心裡的鄙夷,又或許他的故事說了好多次,每次怕人不信,都要在這裡多費些口舌,為下面不得了的出現做好鋪墊。
少年人立刻恢復那冷漠臉,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我貓在那坑裡一動不敢動,就聽見那鈴鐺輕輕響動幾下,我聽得這心裡跟起毛了似的。周圍都是死屍,經過太陽一天的暴曬,一個個跟豬尿泡一樣,臉色發紫開始漲了起來。這就算了,眼睛一閉倒也看不見,就是那屍臭簡直要把人逼瘋,我蹲在這坑底,那味道更加濃重,我估摸著自已可能體力不支加上害怕,又暈厥了過去,反正等我醒來,天色已經昏暗難辨,又到了夜裡。”
“周圍還是臭氣熏天,我臉上的黑屍血已經幹了,像個破爛的面具攏在臉上,視線朦朧,好歹能看清一些了,我摸摸自已胸膛還是在動的,心想還沒有死,那就是老天沒收我,好歹我要爬出這死人坑,去尋條活路。頭腦昏沉爬了起來,耳邊還是零星能聽到鈴聲,但也管不了那麼多了,人總不能因為個鈴聲就活活把自已困死,反正躲在坑底也是個死,可能還是被餓死臭死,那這死法實在是太窩囊了,還不如怕出去看看,要是真的難受,我就用這匕首抹脖子!”說完他就揚了揚手裡的匕首。
“我手腳並用地踩著那些面目紫黑恐怖的死人往上爬去,那坑並不十分深,但我好兩天水米未盡,早就是強弩之末,加上踩的都是死人,有些一踩下去,它皮肉就爛了,流出些黑血黃膿啥的,又黏又滑溜,根本借不上力,看一眼還要被嚇得腳下發軟。所以一直等到這天色漆黑,我才勉強夠到坑邊緣。剛把手搭上去,那鈴聲就更加清晰,'叮叮——叮叮'就像在我的耳朵邊上搖似的,又急又響,我的心都要被揪了出來。”
說完領隊把自已又黑又粗糙的手摁在了自已胸口,好像還能感受到那日激烈的心跳。“我當時就想著,搖吧!一破鈴鐺搖爛也沒有用,大爺我就是要爬出去!我死死抓著那坑邊上,腳下左右探著,想找個死人踩它肩膀上借力,突然我的腳踝就被人給抓住了!”
“??是鬼抓住你了?”少年人 並沒有跟著一驚一乍,雖然他心裡聽著也跟著懸了起來,但是還沒想隨了老兵的意,被幾句話就給嚇住了。
“......”被少年人一嗆,這會換成領隊無語了,他知道對方並不十分相信自已的經歷,就像當年顛來倒去被壓著問詢,他都是如實一遍遍重複自已看到的,聽到的,雖然在旁人看起來,那是他為了自已苟活編造的謊言。
“不是鬼,是個死人。我剛好腳湊過去,蹭掉了他手裡拿著的刀,腳踝就被扣在那死屍的虎口裡了!”領隊也不賣關子了,將那駭人的一幕就平淡說了出來。
“這?你被抓住後再怎麼樣了呢?”少年出口詢問道。
“還能怎麼辦?只能奮力掙脫了!那死人硬得不算厲害,虎口卡得不是很緊,不然我鐵定又得栽回坑底。就在我在踢腿掙脫時,忽然平地起了風,呼啦啦地捲起了沙塵,撲打在臉上還有些疼。我一邊踢腿一邊攀著,累得一身汗,被這風一吹,就像掉進冰窟窿裡。”
“好不容易把腳解放出來,可是攀上去氣力也沒有了,不上不下地像條臘肉一樣掛著吹風,真是苦煞人也!不過接下來就不容許我再猶豫了,因為我感覺腳下好像踩到了什麼,給我撐了一下。”說著,他還拿手比劃了一下,在少年人還沒開口之前,他補充了一句:“不是石頭!”
“我當時幾乎一口氣接不上來,就要鬆手,這腳下一借力,簡直是救了我的命,略一喘息,就緩了過來,借腳下的墊腳物一用力,就翻到了坑上頭。可是,翻了出來我就悔了……”領隊說完,把手罩在眼前用力揉了揉。
“翻出來不好嗎?總比死了爛在坑裡好啊。”少年人倒不是個鐵石心腸的,看領隊語調低沉,陷入痛苦的回憶裡,他沒有沉默不語,而是試著去問詢開解。
“是啊,能出來總是好的,但我出來的不是時候……”用手搓搓臉,他繼續說道:“當時我也跟你想得那樣,能出來心裡高興得很,不過我力氣都耗盡了,只能先趴在坑邊上喘息一會兒。我今天還能坐在這裡和你說話,就是多虧了這一時半會的耽擱。”
“我臉貼在地上往外頭瞧去,滿地都是死人,缺胳膊斷腿的,腦袋開花的,橫七豎八倒了一地,其實我在出來之前就在心裡想過這副場景了,我心裡還慶幸,這外頭寬闊,屍臭倒不如坑底那麼濃重。可還沒高興一會兒,我感覺我的身上被個東西踩了一腳!死沉死沉的,幾乎將我的屎尿都踩了出來。”領隊一臉認真地和少年說著。
少年人點點頭表示理解,但心裡忍不住嘀咕:“能不能動不動就要屎尿屁?知道你被踩了…”
“小子,我跟你說,你以後再衝鋒陷陣,你也要記住,人還是得把命看得最重,該裝死的時候也別犟著!我一感覺被踩住,也不去好奇到底是啥東西在我身後,就著躺在那兒的姿勢屏住呼吸,閉著眼睛一動也不動,就當自已也死了。心裡還在罵那些蠻子真是狡猾,還蹲在這裡守著滅口呢!那東西從我背上挪開了,我繼續裝死不動,結果又踩了上來,這次更重,差點給我真的踩斷氣了,等這一腳過去,我實在熬不住,就偷偷吸了口氣,我的老天爺,真的是要折磨死我了,又是屍坑底那股子臭!”
“我就懷疑是不是我迷糊了,剛才爬山去那段只是我的幻覺,我其實一直就在這坑底沒上去過。這麼想著,我就偷偷把眼睛睜開了一條縫,衝著外頭打量,看到的依舊是死人遍地,不同的是,他們都站在我旁邊!”領隊說完又捂住了眼睛,好像這樣就可以躲避曾經自已的視線所見。
“立起來了?詐屍了不成?”少年人終於被帶了節奏,忙不迭問著。
“也是,也不是。反正一個個全身黑紫,缺胳膊斷腿的都支稜在那裡!有一個站得離我可近,我一睜眼就看到它的腳指了,上頭指甲蓋都翻了,裡頭黃膿水流出來,還有小蛆在裡頭扭動,真是說不出的噁心啊。你說詐屍吧,他們站在那裡一動也不動,可是不是詐屍,怎麼這些死人會自已站起來?”
“我當時被嚇得魂飛魄散,幾乎就要趴不住,趁著它們閉著眼睛,我又將頭往另一邊坑裡頭看去,我的乖乖,轉頭就看見一隻黑黢黢的眼睛正在看著我,上頭腦袋早就已經被開了瓢,連帶著半邊臉也被劈走了,下半張臉還有半口牙齒,一條舌頭耷拉在外頭,肩膀上還有一隻鞋印,那我剛才踩著的,不就是這東西?!我被嚇得一口氣堵在胸口裡,竟然發不出一丁點聲音,就這麼死盯著。”
“這東西也不在乎我有沒有看到它,有沒有被嚇死過去,它還在慢慢往上升,那隻獨眼也不再跟我對視,越過了我的頭頂。它就像是從坑裡頭自已爬了上來,然後我的背上又感受到重壓,這下我想明白了,原來剛才就是這些死人踩在我的身上!”
“耳朵邊上又傳來那鈴鐺的聲音,這會子不再那麼悠閒了,開始有些急促,這些死人一個個開始動了起來,就像之前行軍時一樣,一個接一個,就開始往前挪著。我嚇得僵在原地,那場景真的太駭人了,它們倒像是活的,我反而像是死了!就連之前那個弓弩手,它,它也從坑底上來了,手上還扯著那弓,胸口被射穿的地方周圍一圈黑血,我忍不住抬眼去看,誰成想,這東西竟然扯了扯嘴巴,衝我呲著牙齒獰笑了一下!我的三魂七魄幾乎都要被嚇飛……”說著他痛苦地抓著自已頭髮,想必是那一人一屍四目相接的場景過於恐怖,即使十幾年後想起來也是頭皮發麻,遍體生寒。
“我只能咬著牙挺著,又有重物從我身上踩過,有輕有重,我就像塊墊腳石,被這些死人深一腳淺一腳才踩過去……”他惱怒地抓起地上一把沙土,狠狠地砸向遠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