嘈雜的人聲裡她聽到幾個婆娘在七嘴八舌傳,拼拼湊湊大概可以知道,這個被抬進來的女人是弄堂裡某戶人家的媳婦兒,是個頂勤快的女子,眼見著家裡米缸捉襟見肘了,就想辦法去郊外的野山上去挖些野菜回來。
這年頭家裡窮得揭不開鍋的人家比比皆是,這野菜什麼的也成了搶手的,想要挖上些又多又鮮嫩的,那就得走得遠些,最好是山裡頭,沒啥人去,摘個一天能有一籃子收貨,所以腿腳便利些的年輕媳婦就愛往山裡頭扎。隔壁這戶人家的女人就是這樣出的事。
她本來是和鄰家嬸子一起去的,不過這附近基本都被薅得野菜幾乎都禿了,兩人折騰了小半天也就剛夠個籃底,回家還要過水一抄,就小半碗的量,不夠一個人吃的呢!看看日頭還高,兩個人就計劃著朝山裡頭去,兩個人結伴加上帶了乾糧,膽子就壯些,走得遠些,看看這小路上野草幾乎沒有被踩踏的痕跡,兩個人心裡頭都一陣高興,忙撩開布胯,撅起屁股開始在草叢裡頭揮動小剪子忙活起來。
隔壁媳婦也是個心細的,想著平日裡這嬸子也算是對自己多有照顧,這塊野菜就讓給摘,自己腿腳利索,不妨再翻個小丘去那邊谷裡頭剪,山谷裡頭水汽旺盛,雖說日照差些,但也有那適應潮溼陰暗處的野菜,都是鮮嫩的貨!於是跟嬸子笑著打了招呼,知會一聲就獨自去了。
嬸子心裡還想著年紀輕就是好,也就隨她去了,自己幹活要緊,並沒有給她觀望觀望。沒成想,就這一疏忽,出事了!
她正在低頭剪著那一窩野蔥,心想著這蔥頭茂盛好啊,等會晚上拿回去收拾收拾,給自己男人做個香蔥炒蛋,噴香!可不比什麼魚肉都要下飯,心裡頭正喜滋滋呢,忽然聽到山谷裡頭傳來一聲尖利的女聲,好像就是那年輕媳婦的,嬸子心裡頭“咯噔”一下,手裡一哆嗦,嚇得她手裡剪子差點戳自己一窟窿,心裡暗叫不好,忙丟了剪子,直起身時差點閃了老腰,也不敢耽擱,忙催動麻痺的腿腳拼命往山谷裡趕去。
期間又傳來幾聲尖叫,一聲比一聲尖利,嚇得老嬸子差點就摔得狗吃屎,好不容易手腳並用爬到了山谷上頭的小丘,往下看去,她是也倒吸了幾口涼氣,直梗得她心口堵得慌。只見那年輕媳婦已經歪倒在地上,剪刀野菜掉得一身都是,人已經昏死過去,在她面前是一叢被撥開的半人高茅草,那裡頭隱隱有些古怪。草被風一吹動,裡頭露出些黑漆漆的輪廓來,像是什麼東西蟄伏在裡頭......
嬸子膽兒小,兩股戰戰差點從土丘上栽下去,她哪裡敢下去,可是這媳婦子是早上跟隨自己出來的,家裡人都知道,要是傍晚邊一人回去,怕是要鬧出大事,再說,這也是一條人命啊,才成親沒多久的小倆口,連個娃都還沒有,要是折在這裡,怕是自己這輩子都寢食難安。
想到這裡,她咬一咬牙齒,心想著自己也活了大半輩子了,兒女們都拉扯大了,人間滋味都已經嘗過,死也就死了吧,於是心底裡生起一股子勇氣,顫巍巍地沿著坡下去搭救那年輕女人。
奈何嬸子年紀到底是年紀大了,花了老半天才下到一半,直累得她扶著膝頭直喘氣,隨著距離的拉近,她漸漸看清那草窩子,除了風吹動外,倒是沒什麼嚇人的往外爬出來,那女子倒在草窩子前頭兩三步遠的地方,慘白著一張臉,身上倒也沒有鮮紅的血跡之類的,這讓她放心來。
可是嬸子也不敢喊她,這萬一要是驚動這那草裡頭的東西,保不齊也給自己一口吞了,那這下可就沒人知道她們倆的下落了,就像隔壁那聾啞老頭,早就做了孤魂野鬼....
她越想越害怕起來,一張臉上冷熱汗交織,臉色發白,巡視著腳邊,找了根不大不小的樹杈,牢牢拿在手裡,又捏了捏布胯裡頭的剪子,壯壯膽量,又往下爬去。
好不容易來到了谷底,“呼哧-呼哧”她的呼氣幾乎都成了燒開的水壺,一刻也不敢多歇,她向倒在地上媳婦摸索過去。一陣冷風吹過,凍得她全身直打顫,握著樹枝的手幾乎僵硬,好在終於靠近了,她沒有立即去翻動癱在地上的軀體,用手裡的樹枝戳了戳,“嗯~”地上那人發出一聲含糊的呻吟,頭髮披散滑落下來,露出下面慘白的臉龐來。
“呼——”嬸子長長撥出一口氣,這妮兒還活著,活著就好!她也顧不上自己腿腳上的痠疼,幾乎是膝蓋貼地爬行過去,抓著媳婦的肩膀搖了搖她,但手底下的身體毫無反應,咬牙將人扳平過來,撥開臉上亂髮,那女子牙關緊咬,口角流出些涎水來,一雙眼睛死死閉著,臉色白裡透著青,看著叫人不安起來。她忙將女子的頭擱在自己膝蓋上,用手拍拍她的臉頰,輕聲呼喚,一通折騰下來,自己累得滿頭大汗,但懷裡的女人除了從齒縫裡流出幾聲低低的呻吟之外,倒是再也沒有回應了。
眼見著這日頭往西邊去,這山谷在低窪處,本就避著陽光更為陰冷些,一陣風吹過,附近那亂蓬蓬的草叢晃動,谷裡頭亂樹枝頭搖動,肅殺的氣勢壓得人膽戰心驚。
嬸子懷裡捧著年輕媳婦的頭,見無論如何都叫不醒她,只能抬起頭來打量周圍看看還能不能有路徑將人拖拽出去,突然那半步開外的雜草叢搖動了幾下,驚得她趕緊轉頭看了過去,間隙只見有些灰黑色的東西在微微晃動,類似男人穿的粗布外裳。嬸子急得心裡頭直跳,氣都要快透不過了,她早就聽說城外頭有土匪窩,怎滴就帶著年輕媳婦子羊入虎口了,這匪人藏身在這草裡頭,是做何打算?
懷裡的妮兒還是二八年華,匪人們興許見色起意,擄回去做個壓寨夫人,可自己已經是徐娘半老,做老婦裝扮,難有姿色可言,難不成這窩土匪還缺個燒火做飯的老嫗?
她一時無法琢磨,只能僵在原地,等待她們倆的命運,手已經在布胯裡摸出了剪子,大不了捅了脖子,血濺當場也不叫這些個匪人得逞了去!
嬸子抱著必死的決心等了片刻,也不見草叢裡有個刀疤臉的壯漢撲將出來,轉動瞪得充血的眼珠,再仔細看了看那處茅草,還是隱約可見晃動的黑灰布條,還有個樹杈子似的東西支稜著,她嚥了咽口水,放下手裡頭的剪子,摸索拾起剛才帶來的樹枝,朝著那處草叢戳去。
隨著茅草被左右撥開,裡頭並沒有冒出讓人膽戰心驚的男土匪或者啥妖魔鬼怪,她只看到一件破舊的衣裳立在那裡,像是已經風吹日曬變形的稻草人,耷拉著身形支稜在那裡,嬸子就不太明白為何這小媳婦會直接被嚇到暈厥,不就是一件衣裳?
可就是這件衣裳即將帶給她後半輩子難以忘懷的經歷,一陣吹過,揚起那破爛衣裳,隨著被撩起的衣袖和下襬,裡頭一節節的骨骼露了出來,在不甚溫暖的光線裡,上頭附著著一些還沒有腐爛脫落的皮肉,顯得有些泛黃和陳舊,空氣裡隱隱有一股淡淡的臭味傳了過來。
嬸子沒敢再往上看,可那衣領還是被吹翻,有幾縷爛棉線被吹到那骷髏白森森的牙齒裡,它正拿著空洞洞的眼眶看著眼前這兩個女人......
"啊!啊!”更為淒厲的女聲又再一次穿透了山谷,嬸子這輩子都沒見過這副恐怖景象,腿間傳來一陣溼熱,她竟被嚇得失禁。眼下哪裡還顧得上腿上的年輕小媳婦,直將她頭往下一推,自個兒爬起來逃命似的朝著山丘上手腳並用爬去。
這人到了生死考驗關頭就能迸發出無限的力量,嬸子平日裡就勞作慣了,手腳並不生疏無力,眼下再被那骷髏頭一刺激,爬起坡來,竟然比下坡還要快些。等她一鼓作氣上來,也顧不得許多,繼續朝著家裡頭跑去。
好不容易見到了城門,她已經跑得上氣不接下氣,披頭散髮,鞋也跑丟了一隻,褲子上一大灘水跡,被風一吹,冰冷冷。
守城門的老兵甲見她神色慌張,一個女人家這副慘狀跑回來豈不是遭遇了匪人?要是如此,他可就得上報,好叫城裡備好守衛,或者出城去剿匪。察而不報,到時候可不就是生靈塗炭的下場,到時候自己就是第一個被拉出去祭旗的!
於是老兵甲一個眼色,兩個新兵蛋子就趕緊攔住了嬸子,對著她一通盤問,她此刻跑得魂都沒了,哪裡還能夠回答得上來,只會直著眼睛嘴裡咕噥著“死人”、“衣裳”、“救救”、幾個字,新兵們見個瘋女人前言不搭後語的,正要給她綁了帶去衙門裡審一審,推搡間,人群裡有個人叫了起來,“她嬸子你咋這副模樣?妮兒呢?她咋沒回來?!”
問的人是個與她不相上下的婦人,此人正是那新媳婦家的婆母,她在家左右等不到外出挖野菜的倆人回來,就趕到了入城口來等候,眼下看見隔壁嬸孃被幾個兵推搡著正要拿下,她趕緊上前來問詢。
“這位嬸子,你認識她?”兵們轉頭來問妮兒婆母,那老兵甲見有她城裡有熟人,估摸著是城裡頭的住戶,至於為何跑出城去,又為何這般回來,耐心些問詢還是能有結果的。於是找了個涼茶鋪子將人帶了進去,他上前和妮兒婆母解釋了幾句,弄清楚了前因,再讓兵甲們給這瘋癲狀的婦人捏住鼻子灌了一壺老湯下去,猛拍後背幾下,終於“哇!”一聲,嬸孃連茶帶穢物都一同嘔了出來,胸口那股子鬱結的驚懼之氣也洩了出來,再扶她坐下,眼神也開始有了聚焦,清明起來。
等她嘔吐平復下來後,老兵甲才開口問她話,倒是能說出一些短句子來,最關鍵的還是那句“有死人!”被老兵甲敏銳地捕捉到了,加上那妮兒婆婆一聽自己兒媳婦還躺在那谷底生死未卜,一下子就急了起來,老兵急忙讓個新兵前去通報城裡主事的大人搬來援兵,自己則帶著另一個新兵,攙扶起嬸子帶路,前去那谷底救人。妮兒婆母嚷著也要跟去,但老兵一看這天色也不早了,婦人腳程慢,等到了郊外怕是已經天色擦黑,在漆黑的谷底找人,還有死人屍骨,這搜尋難度就非同一般。還不如先抓緊些時間,趕緊到地方先救人。
老兵知道家屬尋人心切,就好言勸慰,讓妮兒婆母趕緊地回家通知家人,也好組織些青壯勞力隨後趕到增援,這才說得她連連點頭,忙不迭往家趕去。
嬸孃一鼓作氣跑回來時已經用盡了全力,坐下一歇,再站起時已經手腳發軟,加上尿液打溼裙褲,她更加扭捏邁不開腿去,兩個兵走兩步,還得回頭等等她,一時在城門口耽擱了一會。
還是那老兵爽利一些,對著那嬸孃說,大嫂子,您這是趕著去救人,甭顧慮太多,那媳婦子要是在谷底有個不測,人是帶出門的,又是您一個人跑出來了,這後半輩子你也別出門了,被人家家裡人看到一次都能潑你一身屎尿,眼下趁著還有救她的時機,你也彆扭捏了,趕緊得吧!”
一通話說得嬸孃臉色臊紅,趕緊提起外頭的襦裙,邁開步子跟上了兵甲。饒是她再忍耐盡力,到了郊外的山坡上也已經脫力,一雙腿軟得跟棉花似的,再也攀爬不上去。那新兵只能背上她,好歹翻過了土丘去,再往下可就無能為力了,於是只好將她安置在土坡頂上,由她大致指明瞭方位,留了一把短刀給她防身,囑咐她在此等候援兵,老兵甲就帶著新兵向著山谷裡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