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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到底是不是我爹呢?

她一直面無表情的臉上難得浮現出些許笑意。起身將手巾取來,沾了些盆中井水,慢慢敷在自己的肚子上,那燙手的感覺稍稍平復下去一些,這難得的舒適感讓她長長撥出一口氣,半靠在桌子,慢慢打起了盹兒。

夢裡自己又好像看到了父親,他走得還是那樣快,自己變成了大丫頭般,腿腳都是短短的,怎麼都追不上,記得她滿頭大汗,竭力叫喚,最後她爹終於停下來,慢慢轉過頭來,她看到原本眉目平和慈柔的父親,變得有些陌生,那臉像誰呢?她想啊想,面前的人衝著她走過來,嘴裡也在急切說著什麼,看她一臉懵懂,開始手舞足蹈比劃,越來越急切,她被嚇得哇哇大哭....

“哇啊啊..哇...”這夢真實在,連自己哭聲都是圍繞在耳邊經久不散的。順兒娘還在繼續夢魘裡掙扎,突然一個激靈,人挺將起來,她肚子上的手巾被帶動掉落在地上。

睜開眼睛一看,原來是自己女兒午覺睡醒了,爬不下床來,在那兒哇哇大哭呢!

“呼...”她揉了揉自己臉頰清醒了些,忙站起身走過去抱起女兒輕拍安慰。等孩子平復下來,就將那些果子從水裡撈出,放置一會兒再慢慢餵給她,也愛吃得很!母女倆難得吃上些零嘴,兩個人躲在屋子裡輕輕地說笑著,好不快活!

到了晚飯時間,順兒娘照例先喂好了女兒,再笨重地挪到座位上開始吃起剩菜來。婆母和丈夫並不特意照顧她身懷六甲,上桌遲了,也就著些殘羹冷炙,菜湯澆飯胡亂對付一些。沉默坐在她上首的是自己的公爹,他也一樣,成天就知道幹活,但婆母好像也不待見他。這個聾啞的可憐人倒是個有悲憫之心的,估摸著是看著自己這幾日火燒般難熬,給自己打來了井水和果子。想到這裡,順兒娘趁婆母在院子裡擱著腳剃牙齒,沒往屋裡瞧,她趕忙將幾盤還剩下些底的菜往自己公爹面前推了推,好讓這個低頭幹吃飯的長輩能夾上些許。

她公爹被眼前的菜盤子一驚,慌忙間抬起頭來,對視上了自己兒媳婦那蒼白浮腫的臉,又趕緊低下頭去。

可是在這瞬間,順兒娘好似被閃電擊中了一樣,她短促地發出一聲“啊!”,又趕緊咬緊了牙關,將後半截吞進肚子裡去。原來自己中午夢見爹的臉,竟然是公爹的樣貌!

她的心裡突突地跳,因為夢的後半段是這個人衝著自己一通比劃,那模樣並不友善。可是自己公爹今兒還送水送吃的,這兩者可是有甚聯絡?

她壓下這層疑慮,又偷偷轉頭去看屋外,婆母正在逗孫子,不曾覺察。自己的大丫頭正在旁邊的站桶裡看著奶奶逗弄哥哥,她也看得咯咯咯笑,她奶奶發現後,立刻虎下了臉罵道:“小丫頭片子,傻笑個啥呢!”女兒年幼無知,看不懂大人臉色,還以為對面人逗自己玩呢,笑得更歡了。

順兒娘趕緊扒拉幾口飯,趕在婆婆發怒前,將女兒抱走回房了。

這幾日之後,每每到了午後太陽毒辣之時,都會有一盆清涼涼的井水送到自己房門口,上面有時漂著些紅果果,甚至有一隻小小的香瓜,也有幾天甚也沒有,順兒娘都滿心歡喜地捧進了房間裡去,和自己的大丫頭分享這難得的涼意。

終於熬足了十天,這天一早順兒娘就將敷在肚子上的破布條給扯了下來,看到自己肚子不禁倒吸一口涼氣,上頭看著是紅彤彤,可是下面被藥物覆蓋的地方卻是紫黑色的,上頭爬滿了蜈蚣一樣的紋路,猙獰可怖。

她忙取了手巾擦拭,但好像並沒有很大改變,倒是隨著她手的動作,肚中孩子開始動了起來,順著她的手,一下下鼓動著,好似在呼應著母親的愛撫。順兒娘心都軟了,唉,可憐的孩子,在肚子就遭了罪,生下來後也是跟著自己吃苦。

呆坐了一會兒,她搖了搖頭,試圖趕走低落的情緒。摸索著走到門邊,準備去柴房拿些松毛草準備升爐子熬煮稀飯了。

她剛走到門口,迎面看到自己公爹扛著捆新鮮割的草往牲畜棚走去,看來是起了早就出去打草了,他也像個老牛一樣一天到晚勤勤懇懇,但還時不時要被婆母拿著鞭繩抽打作踐,不過好在他耳朵也聽不見,所以就算萬般辱罵倒在他身上,也傷不到他分毫。

順兒娘不禁有些羨慕起自己公爹來,她要是也聽不見就好了,管得那些個人說了什麼難聽話,自己心裡也不會成日裡擔了千斤似的。

雖然知道公爹聽不見,順兒娘還是禮數周到地衝他笑了笑,叫了一聲“爹!”,那聾子公爹倒是聽不見這句問候,不過他眼睛倒不瞎,那擔子草壓在他肩膀上,直把人壓得駝了起來,他的脖子也作勁梗著,一張臉半埋在草堆裡,直露出些許眼睛口鼻,艱難地看著她。

這擦身而過的片刻停留,也許是這輩子都沒怎麼笑過,也沒有人對他笑過,他對於微笑都是陌生的。他學著對面這個肚子奇大,四肢瘦小的浮腫女人的表情,努力頂住背上的重壓,抽了抽麵皮,衝她也咧了下嘴,這是他終年沉默臉上的所謂的笑了。

這個笑容要是被婆母看到了,必定上來就是一腳,咒罵他:“個老不死的,抽啥風呢,淨做些嚇人鬼臉!”但是順兒娘卻看懂了這個沉默老人笑容裡的善意,這個小院裡說起來生活著6口人,大都四肢健全,但難得有人的心如他這般善良細膩。

聾子公爹沒有多停留,緊了緊草垛,繼續往牛棚裡走去。順兒娘也繼續往柴房走去,這是一個稀鬆平常的早晨,並沒有引起窗戶裡那雙眼睛的注意。

已經七個多月了,她彎腰有些困難,胡亂拾了一把松毛草,她又蹣跚走出屋子。到了門口,突然腳踢到個東西,咕嚕嚕滾出幾步遠。她湊上前一看,這不是幾個黃澄澄的梨子麼!

手上的松毛“一不小心”掉在了地上,她艱難地彎下腰來撿拾,又翻起自己的圍裙將這些亂糟糟的東西兜住,再慢慢挪回了屋子裡。西廂房裡婆婆正在給孫子喂稠稀飯,順著窗戶看去,只能看到她笨重的身影擁在地上,“蠢笨的娘們,連個柴毛都拿不住!那黃毛丫頭遲早被她餓死!”啐了一口,轉頭笑眯眯哄大胖孫兒:“金孫乖哦!快快吃罷!你可是奶的心肝寶貝,得快快長!”那孩子吃得滿臉糊糊,手舞足蹈咯咯直笑。

到了房裡,順兒娘趕緊抖開圍裙,從裡面掏出那幾個小拳頭似的梨子來。這不像是市面上叫賣的雪花梨、鴨梨那般個大飽滿,反而看起來是小小的,表皮上有些個疙疙瘩瘩,估計是公爹去割草的時候,看到有野梨子樹上摘的。順兒娘心裡熱熱的,她將幾個梨子收進她那空空如也的嫁箱裡,留給女兒當個零嘴。暑氣未消,這孩子的嘴角有些上火起了熱疹。

順兒娘午間帶著女兒躺了會,肚中孩兒鬧騰得厲害,隱隱墜痛,攪得夢境支離破碎,她又夢見自己爹在前頭跑,她在後頭追趕,可這次竟如何也追不上,她爹也不回頭。夢裡頭她突然神志清明瞭些,這個“爹”不會又是自己的聾啞公公吧!那無論自己如何叫喊,他鐵定是聽不見的!這可怎麼辦?自己跑得肚子都發緊得疼了,這樣下去也不是個辦法!

環顧四周,這次是跑在了林子裡,她急中生智,撿起一塊土石往前面瘋跑的“爹”後背砸了過去!泥土在爹的後背上碎裂四散開來,他終於感知到後邊有人,轉過身來,順兒娘看到了頭髮蓬亂掩印之下一雙渾濁的眼睛瞪著她,這不是自己爹!這是誰?誰的頭長在了爹的身子上?“啊!”她嚇得連連後退,眼前這個人轉身又往前玩命奔去,突然憑空消失在了自己的視線裡。

肚子一陣陣抽痛,四周漸漸黑沉了下來,林中景緻往後飛速退去,轉眼間她也來到了路的盡頭,再也無法向前。

這是一條斷頭路啊!路的盡頭就是山崖,那人從這裡跑下去,定是一腳踏空掉了下去!視線一轉,她飄在了半空,疾疾往下墜去,她看清了!

崖底躺著一個人,一動不動,血從他的身下慢慢滲出,浸染了一大片黃土,她的視線變成了緊貼地面,好似自己也趴在地上,她略一扭頭,就看見一雙死不瞑目的眼睛!那雙眼睛瞳孔已經渙散,眼球趨於渾濁,想來已經死去多時,但又好似帶著些惡意死死盯住眼前的自己。她下意識想躲避,卻無法動彈身體,只得慢慢往下看,歪折的鼻樑,烏黑的血漬,扭曲的下頜骨,一張血汙大嘴裡是斷裂的牙齒....

“救命!救命!”她拼命想扭動身子往後退去,遠離這恐怖的一幕,可是動彈不得,好像有樁子釘住了她的四肢,急得她在心裡大聲呼喊。

“咯嘰,咯嘰”好像是骨骼擠壓的聲音,聽著令人牙齒髮酸,旁邊那具血肉模糊的屍體,它動起來了!

一步一步,它拖著扭曲的手腳,“腰彎折成不可思議的角度慢慢將身體推起,翻著白眼,從滿口的鮮血裡掉落出幾顆斷齒滾落到順兒孃的臉上,劃出血跡斑斑。

“啊!啊啊!”此刻她已經驚懼得面目變形,張大嘴巴卻發不出一個字調,只能眼睜睜看著那屍體拖著扭曲的腿腳,一步步朝著自己走來。摔破的肚子裡掉出一些腸子,混雜著塵土與汙血半掛在兩腿間,一步一蕩來到了自己面前。

“我怕是也要死在這裡了,是活活被嚇死,還是被這怪物咬死?掐死?我死了,我女兒怎麼辦?”順兒孃的腦子已經被恐懼佔滿,死到臨頭的心臟狂亂直跳,帶給她一種要嘔出來的麻痺痛苦之感。

“啪答!啪答!”,有冰涼的液體打在她的面部,視線漸漸被血紅色佔據,可是她抬不起手臂去擦拭,只能緊緊閉上雙眼等待著死亡疼痛的到來。

冰涼的氣息近在自己鼻尖,混雜著血腥的刺鼻味道,她感覺自己的肚子裡有一雙手正在順著自己的喉管慢慢往上爬,就要從自己的嘴裡伸出來了....

“嗚..嗚...”只能發出些嗚咽聲,臉上的血汙被眼淚沖刷成條,可怖地罩在臉上。要是他爹沒死,見到這副模樣的女兒,也會被驚嚇到昏死過去。人與鬼,到底是誰更恐怖呢?

她想起來了,她已經不是短胳膊短腿的小丫頭了,今天她在追趕瘋跑的爹時,視線已經可以和他的肩膀齊平,她已經長大了。是的,她在自己爹看不見的年歲裡,被嫁了人,被催著生了孩子,被使喚著成了幹活的駱駝,被肆意辱罵......

順兒娘慶幸這般落魄的自己都是她爹不曾看見的,他也就不會做了鬼都為自己心痛。做父母的可不就是看見孩子喜悅,自己就能雙倍高興,可是如果孩子傷痛,怕是也要跟著痛苦十分。

“爹啊,今天女兒就是死在你手裡,也是毫無怨言的,帶我走好了,帶我走...”她放鬆了下來,只管閉著眼睛,等待著最後致命一擊。

那股子陰冷的氣息湊近了自己的頭面部,有陰影覆蓋下來,她的世界陷入了更黑處。“爹..爹...”她在心裡一聲聲喊著,“額爹..爹...”耳朵裡傳來沙啞顫抖的聲音,這是誰在喊,眼前這怪物還會學人心底的聲音?

“爹...爹...”越來越清晰,她醒悟過來,這是自己的聲音,嘶啞變形從喉嚨裡往外斷斷續續冒出。自己能說出話了?!她心裡一陣欣喜,可轉念又自嘲起來,都要死了,能多說兩句又如何?難不成還指望這屍首能記下,跑回她家裡去報喪?

反正都要死了,不如想一想爹,等會到了陰曹地府,自己也能說上幾件事,好叫她爹認得長大後的她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