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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年的舊傷

“你愛吃啊就多就些,這天熱,城外那片爛泥田裡泥螺多得緊,都一窩窩貼在田埂間,只管拿手去摟就成。你愛吃啊我明天還去撿!”周娟微笑著看著吃得一腦門汗的弟弟。

“姐,你別去那些爛泥田裡,野田也沒個人在,打滑跌去陷在裡邊可就糟了,這泥螺我不愛吃了!”周小弟撅了撅嘴說道。

“你這孩子,這撿田螺又不累人的,衚衕裡小芽兒們也去,我還打算摟下一些醃著。冬日裡也是個好下酒菜呢!”周娟在燈下給弟弟夾著菜,笑著回道。

“我才不喝酒呢!爹喝酒就給自己喝壞了不是!”周小弟說到酒就一臉憤懣,他母親還在時,他爹可是木匠一把好手,平時除了上街攬活,還能尋個邊角木料做個木桶板凳水瓢啥的,上街能賣上幾個錢,所以他小的時候也嘗過那香油花雕螺肉。可是等他母親纏綿病榻後,他爹就愈發不像樣,對著病中妻子那是一個不聞不問,偶爾還冷言懟上幾句,好似妻子看病吃藥花了不少積蓄,埋怨她不死。為此,他母親成天以淚洗面,稍有起色的身體反而垮了下去,直到最後藥石無效,撇下他和姐姐,走了也沒合上眼睛。

等母親上了山,他爹喝酒就更兇了,有時候喝了還哭,絮叨著妻子的好,惹得姐姐也淚漣漣,可是他知道,無非是哭少了一個給他當牛做馬半輩子的老媽子,家徒四壁地也沒哪個女人肯再跟他,哭自己成了鰥夫還拖著倆孩子,日子得靠他一人一雙手去討生活。喝著喝著,他爹身體就被低價的白酒掏空了,手不自覺抖,要知道做木匠的就靠一雙巧手,手廢了,這行當就再也混不下去了,於是也沒人肯僱他爹上屋裡打傢俱修補些傢什了,他爹不思上進不說,反而破罐子破摔,成天跟酒混在一起。

他記得那年天寒地凍的,他爹已經兩三天不著家了,家裡米缸比臉都乾淨,他姐弟餓啊,尋思著喝點水撐撐肚皮吧,水缸也空了,他姐那時候才多大,十二三歲,人站起來都沒扁擔高,一個小Y頭揹著他去井邊擔水,差點倆人連著桶栽進井裡,好在住一衚衕的五嬸孃給人送衣衫路過,撲過來一把撈住他倆才避免了溺亡悲劇。聽到姐弟倆哭訴,五嬸孃也跟著落淚,拉扯著他倆進了自己家,才吃上這三兩天裡的第一頓飽飯。五嬸孃一家是好人,眼瞅著他周家姐弟快要餓死,經常給他們送上些吃食,那時五嬸孃家也孩子多吃口重,那幾片番薯幹,薄薄的饃都是從家裡孩子牙齒縫裡摳出來的。五嬸孃還教姐姐針線活,漿洗衣服,將離家近需要漿洗縫補的主顧介紹給姐姐,五嬸孃自己跑遠些再攬活,姐姐一個女芽兒也能掙上幾個錢買上幾斤米熬粥餬口,姐弟倆度過了最難的那些年。

到了他長到十五六歲,出落成一個半勞力時,五叔還給他向拉車行作保,讓他拉上了車,從此能到街上討生活了。更別說,自己那半癱的爹大冬天跑出去喝酒結果人摔在路邊,他跟姐姐拉扯不動,還是五叔家的哥哥們幫忙抬回來的。五叔一家對於他姐弟的大恩大德,不亞於再生父母。

想起往事,周小弟心中五味雜陳,周娟給弟弟添菜時,看到他臉上陰晴不定,心想這孩子鐵定又鑽牛角尖了,忙推了推他說:“吃罷飯,將這一小碗泥螺肉送到芬兒家去,下午邊她來家了,好像要請託你幫忙搬抬個啥。你吃罷飯就去!”

“成,芬兒家的事就是咱們家的事!我吃好了,這就去!”周小弟一口應承了下來。芬兒是五嬸孃家最小的閨女兒,只比他小兩歲,小時候常跟著他一塊兒耍,就像他多了一個小妹妹似的。

周娟一邊張羅著泥螺肉,一邊說:“你愛吃這泥螺,我可得將這手藝交給你媳婦兒,好叫你想吃時就能吃著!”

“姐!說啥呢,家裡不是有你做給我吃嘛!”一說起媳婦,這半大小夥子就面紅耳赤地嚷嚷開。

“嘿!看你說的,姐可得好好給你物色媳婦,你這倔脾氣可得找個好脾氣的姑娘治治!”周娟看著弟弟羞惱的樣子,忍不住調侃。

“哎呀!我走了啊!”周小弟搶過姐姐手中的海碗一溜煙往巷口跑了。

“這孩子!你跑慢些,別灑了!”周娟趕忙追到門邊囑咐。

她轉身將飯菜分出一份端進她爹房裡,伺候老父親吃飯。周老爹這身體是給酒害了,前幾年是半邊身體不能動彈,丟了木匠的活計,全靠女兒沒日沒夜漿洗衣服掙幾個小錢,就這樣還得供他時不時喝上一碗酒。

寒冬臘月的,周娟剛結了些辛苦錢回來,他趁著兒女出門看燈,偷了周娟藏在破褥子裡的錢,蜷曲著手,拖著半條腿,挪到了街上的酒莊紮紮實實喝了一頓。等到夜深時,周娟姐弟正急著找人時,有人來報信,在酒莊後巷看見過周老爹。倆姐弟忙跑去,到了才看到自己爹歪躺在巷角,嘴巴歪斜著,手腳抽搐著,身子底下一灘黃白之物,周圍三三倆倆看熱鬧的人指指點點,周小弟當場就“哇”一聲哭了出來,周娟趕緊上前想拉起父親,但人小力弱,根本拉抬不起來,她跌坐在地,眼淚在不知不覺間也糊滿了她的臉頰,“娘啊,為什麼要留我們姐弟倆活在這裡受罪!”周娟在心裡流著血泣嚎。

平時缺衣少吃,忍飢挨餓的苦日子,周娟苦吃著吃著也不覺得難以下嚥,甚至還能從自己口裡勻出一口給周小弟,讓這個5歲就沒了親孃疼愛,活著的爹還不如死了埋在土裡安淡的苦命孩子,能從姐姐這裡嚐到人世間一點點甜。為了這個弟弟,周娟她得活啊,得咬緊了牙關挺起脊背,用自己一雙粗糙如男人的手掙一份活路,可是現在這個癱在路上的落拓老爹讓她本就單薄的脊背一下子塌了,路人或不屑或嘲笑或憐憫的眼神、議論成為壓死她的最後一根稻草。

“或許那年冬天我們就該死了...”她摟緊幼弟,兩個人像無助的幼貓縮在路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