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苦難不僅如此，他那生了十二個孩子最後只養活他爹一個兒子外加兩個姑娘的奶奶，雖說是癱了十幾年，屎尿一身，倒是個當家做主慣了的，總是催著父親多生些孩兒，有人家裡才能興旺，多生些孩子才能讓新婦死心塌地安分在家中。
順兒爹也是個只管撒種不管養育的甩手掌櫃，於是順兒娘就眼見著一年年都挺著個大肚子，人卻瘦成一根麻桿似的，一個如花般的大姑娘迅速枯萎乾癟下去。最後是他爹的大姐回家看望老孃，看到自己弟妹這番光景，開口勸住了老孃：弟媳婦可不能再生了，這要是出了好歹撒手去了，留下這一窩的蘿蔔頭，您這爛被窩能捂大幾個，這般窮光景加上拖油瓶，再娶談何容易，到時候可不是苦了您自個兒，躺著連口熱水都喝不上！順兒他奶奶才鬆了口，可就算如此，他娘還是生了八個孩子，三男五女，順兒排在老四。
順兒是最心疼孃的，從那以後，但凡家裡有個肉末星子分到他，他都藏好些，轉頭硬塞進母親嘴裡。當初賣他進酒樓時，母親那深陷下去的眼眶裡淚如泉湧，她捨不得這個兒子，可是聽說去酒樓能頓頓有肉有菜，能吃上白米飯，她就扯開了孩子攥緊自己衣角的手，給人往人牙子身邊推，一個勁說自己這個兒子乖順靈巧，在她看來，孩子去了酒樓，就能吃上好的，比在家裡跟著自己捱餓強上百倍。順兒在母親的淚水裡懂得了她的苦心，於是跟著人牙子走了，進了福順樓，因為乖巧，得了個“順兒”的新名字。
進了樓也就八歲，但是瘦小身板讓他看上去更顯稚氣，雖說性格是好的，但廚房間是個考驗體力的小戰場，要是顛不動鍋，掄不了刀，捧不了菜，那進來幹啥？是以順兒剛進了廚房，沒人要他，又被帶去了酒樓前邊，那給茶博士打個下手，給茶客們添茶倒水伺候著，當個小跑堂也成，可是到了前邊，那加水的大銅茶壺比順兒的腦袋還打上許多，加滿了茶水得有一二十斤，他提都提不起來，更別說還要表演些茶戲，可別倒了客人一頭一臉的水惹惱了他們，是以順兒又被退回了廚房間，還是那領人來的管事可憐順兒，沒給退回給人牙子，廚房洗碗的小學徒家裡有了孝，家去了。這才給順兒安頓到了洗碗的位置，老秦師父不嫌棄人小力弱，就算在他名下當學徒了。
沒成想，進了福順樓後廚房也沒吃上頓頓有菜又有肉，碗碗大米飯隨便吃的日子。大師父們是一起吃的，如果是章師父這種招牌，那就是小廚房單獨開桌，像這種能坐在桌上吃的，那的確八菜一湯,冷熱均有。但是福順樓的學徒們待遇也是不一的，大學徒們等師父們用完餐後，剩下的都是可以吃的，順帶還能借鑑一下菜品。
小學徒們就是吃大鍋飯，一大群人，各自拿上碗筷，集中在食堂的偏角一間房裡吃，那屋子本就不大，不多的幾個座位還得給年紀稍大有些臉面的師兄們，其他小學徒就端著飯碗就地用餐。大鍋飯也就一半葷，一素兩個菜，飯也不是大米飯，用的都是次等的糙米，混些玉米豆粒，口感雜硬，並不可口。反正學徒們一天到晚跑進跑出，早就飢腸轆轆，哪裡還有吃不下的。而且學徒人多，大鍋飯供應有限，你要想吃得飽些，你就得擠在前邊一點兒，這樣打得到一平碗的飯，還有些菜。要是來得遲，沒得吃不說，還得收拾這些個菜桶之類的爛攤子。
是以，順兒活到這麼大，並沒有像模像樣吃上頓好飯，他不能想象這些富裕的菜餚，他們怎樣烹飪才能可口，或者還要挑挑揀揀搭在一起，才能算個菜。在他的眼裡，除了肉不能生吃，其他的瓜果蔬菜生吃都是甘甜爽口的，哪裡還需要說費些油炸，過幾道水，或者剝了一層層只留個芯兒才能算好食材？
秦師父看著眼前這個明顯被驚訝到的小徒弟，溫和地笑了笑，他喜歡這樣的孩子，一粥一飯當思物力維艱，他自己烹飪也講究個物盡其用，並不過多消耗浪費食材。秦師父有道拿手的好菜，叫什錦豆腐羹，是地道家鄉菜改制而來。其實也沒甚的技巧，用料也不講究，就是將一些其他菜用剩的邊角餘料細細地切碎，過熱油烹飪，最後熬製，看似簡單，但考驗火候拿捏，也是很多老主顧每次來福順樓必點的一道菜。
“莫心急，很多菜不是產於我們這裡，所以不識得很是正常。我跟你這麼大時，連番石榴、青木瓜這類閩南產的果蔬也是見所未見的，往後日子還長著呢，你一樣一樣認識記住，到了我這個年紀，也是都爛熟於心了。”秦師父開口安慰道。
“謝謝師父！我一定跟著您好好學！”順兒覺著自己算是個有福氣的，雖然長到這麼大，吃了些皮肉外在的苦，但是一直遇到些對他關照愛護的好人，在家有母親，後來有祥子師兄，現在還多了個笑眯眯的師父。他想著，自己要跟著師父好好學藝，學成後就能自己掙飯吃，到時候可以想方設法給娘做些好吃的，彌補她這些年吃過的苦。想到這裡，他打心底湧起感激，衝著自己師父露出了這些個時日來最為開心的笑容。
秦師父看到自己小徒弟臉上這般單純又發自內心的笑，略微愣了愣，眼下世道江河日下，但從每日所作飲食來看，福順樓的食客們比之前鼎盛時刻少了三四成，聽前頭的茶博士們說，現下外頭都在傳要打仗了，他們這裡可是南來北往的必經之路，要是鬧起亂來，也是你爭我奪的地界。眼下來樓裡吃喝的，很多都是城裡頭身居要職的，但據服侍的學徒平時嚼舌根，席間多是飲酒作樂，還有些招攬些賣唱的，淨幹些狎妓之類的齷齪事，絲毫沒有那應對兵荒馬亂的謀劃。要是真鬧將起來，苦的還是自己這些平頭老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