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沒個聲兒,順兒也納悶了,也該走到大夥跟前了,他盯著自己腳尖還有些緊張,上次自己是燒暈過去了,沒見著章師父的面。這次他倒是腦子清醒著,還在盤算著等會能否找著機會道一聲謝。可是左等右等,沒聽到有旁的聲響。
“大夥在這站著幹啥呢?”是自己師父開口了。眾人心裡都有些期待,抬頭去看,希望能見章師父一面。
眾人如同小媳婦兒似的,羞答答抬起頭來一看,只有自己師父那張樸實的大方臉湊在跟前,哪裡有章師父半個人影。
“師父,怎麼是你?”刀案的師兄年紀長些,他在眾人慾言又止但滿含期待的眼神裡,只好先開了口。
“怎地,怎地就不是我了?”秦師父被這沒頭沒腦的一句話問得奇怪。
“章師父呢?”活潑些的灶火徒兒忍不住開口問道。
“害!沒個良心的兔崽子,你們師父來了也不問候一聲,倒是惦記起了章師父!”秦師父佯怒。只是他樣貌樸實憨厚,生起氣來鬍子一翹一翹的,並不威嚴嚇人。
“這不是想借著師父的光,見見咱們樓裡的招牌嘛!”嘴巧的徒兒立刻打蛇上棍,擁到了師父身邊。
“哼!還不知道你們幾個葫蘆裡賣的啥藥!人章師父是在半道上遇著我,問詢了幾句你們這群潑猴是不是免了一頓板子!”秦師父看著這群嘰嘰喳喳活潑的少年郎們,鮮活的生命力讓他內心的焦躁和灰暗淡去了些許。
嘻嘻哈哈間眾人散去,各自忙活。秦師父環顧四周,發現順兒還一人杵在角落的柱子旁,低著個腦袋不知在想些啥。
“順兒。”他叫了一聲,沒有得到回應。
燒火的師兄拿個棍子輕戳了他一下,這孩子才如夢初醒般仰頭看向自己師父。
“師父!”順兒恭敬道。
“尋思啥呢?都入迷了。”秦師父抬手招他近前來。這孩子心思沉,前幾日聽得祥子說,人還倒在炕上起不來,心裡倒著急要去給老章磕頭謝恩。今天怕是也踮著腳盼著,這會子沒見到,怕是又失望鬱結了。
“師父,我剛在想您昨兒教的,有一處我不甚清楚...”順兒老實回答。
“額?”秦師父明顯愣了一下,他都做好了解釋寬慰的準備,沒成想自己這小徒弟吐出這麼一句,“是甚不清楚?”
順兒虛心向師父問詢,秦師父也耐心回答了。這段小插曲就是這般過去了。
順兒的神經緊張了幾日,後來幾天也沒有風吹草動,祥子也沒有再傳遞出其他訊息,這事也就慢慢淡忘了下去。
福順樓為顯仁義,每個月給學徒們准假半日,學徒們可以輪流休整、歸家。順兒在月中得了這半日空閒,吃罷了飯,他回了自己的小柴房裡愣愣得不知要做些什麼。之前他專職洗碗,日日盼著這半日休假,能像條死蛇一樣躺在床上睡得天昏地暗。可如今他被調到了廚房學藝,師父憐惜,師兄照顧,連卸個重菜籃都不叫他,平時也就眼看腦記,加上端著一小鍋鵝軟石練腕力。他一連上了小半旬的工,加上學藝心切,倒是一點也不覺著疲累,反而覺著自己長了些氣力來。
這得空了半日,本還想著乾脆也不修整了,多跟著半天也能多看些,就算給師父白乾活也成,但最後還是被秦師父轟了出來:“榆木腦袋,好容易得空能休整,還要眼巴巴跑來幹活!”
順兒這會子就呆愣在床邊,這睡也不是,可是不睡又去哪裡溜達?正在發愁呢,聽到門口有人喚他。
忙走過去開門,是個眼生的學徒,作門童打扮,看來是在前頭當班的。
“你可是小順兒?”來人問他,聽聲音也不低沉,還是孩童的清亮,想來也和他差不多年歲。
“是我,哥你是找我嗎?”順兒應道,樓裡順兒認識的人不過一隻手能數過來,祥子教他,不認識的但凡比自己大些的學徒,就喊個哥,人一準兒高興。
“嗨!別介,你是順兒就對了,來,這是要給你的。”來人邊笑著邊從挎著的小包裡掏出個灰黑布包來。
順兒接過來,還沒有開啟看,就知道這是自己孃的物件兒,布包上散發出些淡淡的姜味兒。
“前幾日有個嬸子送來的,託我交給一個叫來福的學徒,我打聽了一圈,才知道原來是你!耽擱了幾日才送來。”說完略帶歉意笑了笑。
順兒在家男孩子裡排第二,大哥叫來喜,他叫來福,三弟叫來壽,被買進福順樓後,管事的看他乖順,給改了個名字叫順兒,送進了後廚房。是以鮮少有人知道他本名,這位師兄是個忠厚熱心人,必然是費了好些周折才打聽到自己,將孃的託付之物送到自己手裡。再看他竟面有愧色,順兒內心除了感激又加了些惶恐。
“哥受累了,非常感謝哥跑這一趟,先坐會。”順兒看看了自己破敗簡陋的房間,連個小凳都沒有,只能請人往床沿上坐,加上沒個茶水招待,一時間又窘迫起來。
“甭客氣,我也就是順帶跑一腿,沒別的事我也就先回去了!”門童小哥擺擺手,打算告辭。
順兒送他到院裡,臨出門門童說了一句:“下回我就知道你住哪兒了,嬸子再給你捎東西,我來喊你一聲,你也能見一見。我娘沒得早,上回見到嬸子可親著呢!”說完,就讓順兒別送了,他自行走了。
順兒自己一個人呆呆在院子裡站了一會兒,本來腦子裡空蕩蕩不知道要幹些啥,聽那位小哥一說,心裡頓時被思念的情緒堵得滿漲漲的。他以為自己沒個錢糧沒臉面回去見母親,也就忍住不想家不想念母親,苦熬到自己出人頭地再回去。可是母親卻沒有忘記這個獨自在外的小兒子。城西到城東,他不敢想,甚少出門的母親如何一路打聽到福順樓,又是怎樣拖著瘦弱身體一步步走過來,等著時機忍受著白眼最後才託到那位好心的小哥將東西遞交到他手裡。娘啊,我這心裡也是日日夜夜都想著您!
順兒眼淚淌滿了臉,他看看日頭還早,心想著無論如何我得回去一趟,好歹身上還有件半新的學徒服,收拾乾淨,回家也讓母親且安下心。他抹了一把眼淚,回房開啟母親送來的灰布包,裡頭是雙新鞋。鞋底是母親密密納好的千層底,怕他走路多磨損,鞋底邊沿特地用麻線走了三圈。鞋幫是黑絨布的,摸著軟茸茸,鞋幫沿口用白布邊細細捆了一圈,顯得又好看又收腳暖和。
順兒褪下腳上已經磨破,露出小半個拇指的舊鞋,扯過布巾把腳仔細擦乾淨,再小心套上母親新做的鞋,腳剛接觸到鞋底,順兒心裡就又一陣熱乎,鞋底是布面兒的,這樣的鞋才養腳,即使走了遠路也不會燒腳。剛才湊近了還能聞到鞋底有一股淡淡的姜香,暖融融讓人覺著舒服。順兒知道母親納鞋底的時候,肯定懷抱在胸前,如果沒做完,就會枕在自己頭下,她時常犯頭疼,睡覺淺,夜裡捨不得點燈,這雙鞋也不知熬了多少個天光微亮,她在晨光裡給自己做出來的。順兒屈膝坐在床沿上,抱著自己的腿,一遍遍去撫摸那雙新鞋,幽幽的姜香味像母親在擁抱著他。
柴火間離院子近,順兒留意聽到外邊吵嚷聲輕省下去,他推門出去,來到廚房裡,果然看見自己的師父還在。旁邊還有白師父,兩個人背對著他說著事兒。
順兒學過規矩,師父們在說話的時候,徒兒不好冒然打斷。於是他站立在廚房外的連廊上,等他們說完這會子話,師父抬頭就能看見他,再進去向師父告假回家。
“眼下也是沒法,只能讓老婆子先買些糧食,就算價格高了三四成,也得買呀!”章師父的聲音。
“這可咋辦,都開始搶糧了不成?還是你訊息靈快一些,我也得託賬房替我寫封家信回去,快快買些糧食存著才好。”白師父語氣有些急。
“老章說,現下還在西邊亂,上回子來的那官來頭可不小!是兩湖總督,姓裴,專程是來問縣老爺要糧的。聽說給了四萬石才堪堪應付了去!”章師父繼續說道。
“四萬石?!這麼多?這都得是咱一個城小半年的口糧了。”白師父驚訝道。
“現下也不是沒法兒呢,用些錢糧能對付過去,那也是裴總督仁義了,他治下軍紀嚴謹,並沒有驚擾百姓。聽說有些地方,那些個官進城,跟土匪也就差一身官服,進城到處作亂,不僅要錢糧,還要每家每戶抽壯丁拉去填充隊伍!看見個漂亮小娘子,二話不說把刀架在人爺孃脖子上當場搶走侮辱!”秦師父的聲音透著壓抑不住的怒氣。
“造孽啊!真是造孽!好好的就不能讓咱老百姓過幾天安生日子?偏偏一群狼子野心起兵要造反!萬望這次裴都督能用上這些糧草,早日將那些狗賊統統殺光!”白師父此刻的神情,順兒不用看到,心裡就有了畫面,必定是氣得滿臉通紅,鬍子亂飛!
“咱們這裡富庶,難保不被反賊覬覦,好在還有條護城河,多少也能抵擋一二。你也早些寫信回家,囑託嫂子安排屯糧,這仗要是打起來,可不是就西邊一處,一年就能結束的。”秦師父嘆了口氣,低低對白師父說到。
“我這就去前頭找賬房,這碟糕你給你那小徒弟再嚐嚐,我調了一兩味,再看看像不像,那娃嘴可真是尖,上回我還以為能以假亂真,連你都吃不太出來,倒是被他給識破了,不是我說,這孩子天生有這個當廚子的好舌頭,你呀算是收到了個好徒弟!”老白師父笑呵呵說著,邊轉身朝著酒樓前廳走去。
章師父默默站在原地,背朝著廚房門,盯著桌上那一疊糕怔怔得半晌沒有動作。
“師父。”童稚清亮的聲音響起。
章師父這才回過神來,轉身看見自己的小徒弟站在廚房門口,背後是耀眼的日頭光,刺得他微微眯起了眼睛,這孩子來自己身邊小半年,之前看他小小一團在院子裡低著頭洗碗,現下到了自己身邊跟著學了小半月的案廚,眼見著好像長高了些許。
“順兒來了啊。過來嚐嚐你白師父的手藝。”章師父抬手招呼他。
順兒應了一聲,走向前去,只見自己師父面前的案板上放著一小碟黃澄澄的糕點,還是那豌豆黃。
“嚐嚐。”秦師父將碟子推向順兒。
“師父您先吃一塊罷!看您還沒用過呢!”順兒看著這碟糕點,高低錯落一共八塊,沒有一個缺角,怕是剛出爐就在這裡了。兩位大師父怕都沒吃過,哪裡輪得上他一個小學徒先替大師父嘗一嘗的。
“現下就咱爺們兩人,別拘著了,這是你白師父特地給你做的,上回我說你給嚐出來他那糕點不正宗,可給老傢伙氣得,好幾天睡不著覺成天琢磨配方,今天又給做了一疊,定要說一模一樣,你給嚐嚐,要是不一樣,可叫我再去臊一臊他!”秦師父爽朗性子,眼看著順兒跟個小兔子似的,忙說笑將氣氛緩解過去。
“白師父做的糕點已經非常好吃了,上回我也是胡亂說的,我哪裡吃過這好東西,滋味嘗得可不真切...”順兒忙解釋道。
“順兒你這孩子,就是心思太沉,現下也沒別人,在自己師父跟前都怕說錯一句話,你應該感謝你娘給你生了條好舌頭,廚子就應該有條好舌頭,特別是學藝之前,好的舌頭勝過反反覆覆琢磨烹治千百遍。師父年輕時,也能舔上一小口辨出其間各色滋味、火候,只是現下年歲大了,成天個在這裡煙熏火燎,燒了一輩子菜,最後這條舌頭卻是壞了。這糕啊,你替我嚐嚐!”秦師父說完捻起一塊糕遞給了順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