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香菸一點點飄起,那小小的紙人就像活過來一樣,在手裡立了起來,紙剪出來的手捏住了順兒孃的手指,飄飄蕩蕩就像牽著她往前走似的。
仙姑的一線意識也遁入了陰司,先去城隍廟宇拜會了城隍老爺,得到允諾,這才進了城門去,開始尋找順兒孃的身影。
這陰司和人間也差不了許多,也有屋舍集市城門,只不過棲息在裡頭的,是新死的亡魂,是不肯輪迴的舊故人,以及很多說不出名字的精怪,這小世界由陰兵守衛,城隍坐鎮,倒也是一派鬼影重重,熱鬧非凡。
仙姑小紙人在鬼群中穿行,她撥開一波又一波的腿,配了個孩子的身體真是不太方便,行動起來事半功倍。不過好在神識還是自己的,左看右看都沒有看到順兒娘那張臉,她突然意識到,人有可能不是原來的模樣,不過好在氣味是同樣的,雖然費些功夫,但總歸是能找到就好。
急急穿行,終於在一處集市,探尋到了一絲氣息,忙追了過去,靠近了看到一箇中年男鬼正牽著一個女童停在一處賣兔兒爺花燈的攤位前,正在挑花燈,雖然那燈芯發出的火光不似人間的暖融融燈火,它的顏色是那火光是綠油油的冒著冷光,映照著那對父女倆本就有些蒼白臉更加慘淡,甚至有些鬼氣森森。但是兩個人的笑容卻是發自內心的,帶著幸福喜悅,綠光也變得溫馨起來。小紙人靜靜在旁邊看了一會,讓這對父女再享受片刻團聚時光。
順兒娘在心裡最難以割捨的是與父親共度的幼年無憂時光,當她的一絲魂魄逃離出軀殼,得到自由就迫不及待飄到了陰司裡,在這裡尋找到還“好好”活著的父親,又像自己幼年的時候一樣,再這裡無憂無慮生活著。要不是陽間有仙姑出手尋她,恐怕就永遠困在這灰暗森冷但有父親這抹暖色的陰司裡。
略等了片刻,小紙人姑娘開始邁步向前去,打斷了父女間其樂融融的場景,再不回去,怕是這陰司城門就要關上了,到時可就是陽間母子分離,自己也是無功而返。
比劃著終於哄騙女孩跟隨自己走,那鬼父親起先還想跟著來,紙人仙姑一邊使用禁錮術將小女孩的手緊緊箍住拖著往前走,一邊使用通靈法與那鬼爹無聲交流,這位慈父,哪怕做了冰冷的鬼物,那顆疼愛女兒的心卻始終未變,鬼物無法做出笑這種表情,只能勉強用僅有的一絲人性微微牽動自己的嘴唇,像是對著女兒的背影做無聲的告別。
小小的兩個孩子往前走去,自己那小女兒還在時不時的回頭看自己,可是他卻不能再衝她招招手,只能面無表情送她離開。自己在這裡停留了太久,也終於到了要離去的時刻,能再見女兒已經是等待最好的回饋了。
當初自己猝然告別,連給妻女留句話也沒有,心裡多是有不甘心,於是不肯再往前走,輪迴的代價就是遺忘前塵,他並不願意忘記女兒,還沒有見她再長大一些呢。於是飄飄乎來到了陰司,為了在這裡長久留下來,他得時不時出去吞吃些遊魂和小鬼物,這樣才能保持住自己周身陰氣,在這座城隍城裡多停留些日子,等待女兒也皓首蒼顏到來,再一同敘一敘這人間地下幾十年。
可是除了人間有遺憾,在這陰司裡照樣也有不圓滿,人鬼皆有無奈。他在一日吞食小遊魂鬼物時,就將那吞食體內陰氣的小黑鬼蟲吞進肚中,從此這等噁心鬼的東西就紮根在他體內,日夜吸食他的力量,逼得他片刻不停歇地去尋獵。就這樣不知持續了多久,反正鬼對於時間也沒有概念,他知道體內那些蟲子開始躁動,他就得外出尋獵那些形單影隻的孤魂野鬼。
每次吞吃那些鬼物時,往往伴隨著廝殺打鬥。連獸都不如,起先他還有些膈應,無法甩開人的道德體面,但不去吞吃就意味著自己即將被撕碎塞進那些穢物嘴裡,在這裡死去才是真正的魂飛魄散,天上地下再無點滴痕跡,哪裡還會有再見團圓?
撕咬著吞吃著也就麻木了,當他張著漆黑的手爪撕扯著一鬼物肚腸,大吃大嚼滿臉腥臭汙血時,突然抽動鼻子聞到了一股熟悉的氣味。那是自己的至親的味道!忙扔下手中稀碎的肉塊,抹把臉往城裡頭尋去。
小豆芽似的女兒在街上找來找去,還梳著自己離家時的童花頭,周圍鬼影森森都在環視著她,但她卻懵懵懂懂不知道害怕,這裡的街道在她眼裡,還是幼年的家,她要回家去找爹了!
她爹做鬼也沒想到,這次的重逢來得如此快,快到他都沒來得及洗把臉整理衣著,就看到了那心尖上的女兒從巷子口走來,看到自己後就向自己撲了過來!
他緊緊地抱住了女兒,從來沒有一刻像現在這樣覺得滿足,雖然鬼也不知道自己會不會流淚,他沒有像這一刻這般覺得胸口感情翻湧,重逢即勝過千言萬語。
接下來父女倆人一同度過了好些時日,在這裡沒有天黑天亮,心裡所想就能幻化,也就沒有了時間概念。順兒娘忘了自己打哪兒來,此刻就像幼年時粘著爹,而她的爹爹,也欣然陪伴,就像在彌補過去自己缺席的時間,兩個人相互填補著彼此生命裡的空白。
陪伴的代價就是他不再外出獵捕遊魂來補充自己,體內的嗜血鬼蟲吸食不夠時,就開始躁動,沿著血脈遊走,好幾次他在和自己女兒湊的很近在玩耍說話時,血蟲爬過了面龐,浮現出猙獰的黑痕。他只得咬牙拼命壓制,假意起身或用袖子遮掩一二。
他心裡知道,長此以往下去必定暴露,可自己那副狼狽血腥的模樣,定會嚇得小女兒哇哇大哭,可自己再不出去遊獵,體內這蟲子啃咬得越大惡毒刁鑽,好幾次自己只想發瘋大叫打滾,這樣下去如何是好?
正當他一籌莫展時,女兒拉著臉色緊繃的父親去了集市,她不懂什麼捕獵,她只知道自己爹不高興了,還停留在幼年時嬌憨的小女孩總能想辦法讓奔波勞累的父親重新高興起來!
在一處賣花燈的攤位上,順兒娘仔細挑選著那些個栩栩如生的燈盞,她是屬小兔子的,這裡的小兔子也扎得活潑靈動,可是爹已經送了自己很多小兔子髮簪,小兔子雕花筆筒,小兔子繡花枕頭……爹是屬馬兒的,那就給爹爹買一盞千里馬花燈,也叫他高興高興!
正想抬頭對父親商量買馬兒燈可好,剛回頭,就看到父親在看著街邊的一個小姑娘,她有些不解,這又是誰?是和自己一樣來找爹的嗎?
正當她想開口詢問時,那小姑娘已經來到了自己面前,她眉眼看著讓人覺得熟悉,此刻正比劃著要他們帶路,本想著指一下就好了,自己爹卻點頭默許自己送她,就這麼稀裡糊塗被拉著走,奇怪的是自己爹好像還挺樂意?!
男人看著自己女兒被拖拽走,心如刀割,但強迫自己牢牢釘在原地,千萬別由著自己的心,上前再將她留住。剛才那陌生小姑娘出現時,拿出一隻小銀簪對著自己比劃了一下,他就應該知道,陽間有人來尋自己的小女兒了,她命不該絕,本就不該落到這裡,眼下她應該被帶回去,留在這裡只能被這些陰邪之物覬覦。
陰司裡都是狠厲的鬼魂惡獸,能在這裡徘徊不散,必定都是不斷填補陰氣維持的,那就躲不過弱肉強食,你爭我奪,雖有陰兵管制,但神仙都有疏忽處,這些個本就上不得檯面的事,就更為私密和血腥。久而久之,好似也成了規則,要想在這裡活,那就得有活下去的資本。
他已經探查到自己眼前的女兒,不過是一縷逸散的魂體,陰差陽錯憑著執念來到了陰司,活人的魂魄散發著誘人的味道,是鬼物們爭先恐後想搶奪的。好在自己先前為了留下,吞吃的東西也都不將就,所以身上鬼物的氣息非常複雜,雖體內被血蟲啃食得陰氣所剩無幾,但一時之間鬼氣難消,周圍的鬼物不敢輕舉妄動上前來公然搶奪女兒。
但隨著時間推移,自己的虛弱會越來越明顯,就算是去了毒蟲的威脅,自己也很難一直維護著她。所以只能狠下心來,讓這個陽間來的神識帶著她離開,回到她該去的地方。
目送著她離去,見她掙扎,回頭,對著自己這鬼物依依不捨,他的心就像被萬千毒蟲一起張嘴啃咬,不是說做了鬼就不再保留五感了,為何還能感受到心口傳來的一陣又一陣劇痛?痛得他好幾次忍不住想上前去,不留下她,但臨別前,再抱一抱她。就像幼年時,她同妻子一起送自己出遠門,自己再抱一抱她,哄上幾句,再安心地走。
體內那些該死的蟲子可沒有再給他這個機會,它們聞到平日裡鮮美的氣息在遠離,貪婪無腦的它們只想破體而出,扎到那具小而甜美的身體裡去,張開獠牙吸得飽!這具又老又柴的身體,算個什麼滋味?!
啃食血肉的聲音像下雨一樣在體內淅瀝瀝響起,他已經看到自己女兒被拖到了一個巷子口,對,快走,快些走,穿過這條巷子就到了城門,快,快些走呵!他的心在無聲吶喊,如果說真有血脈連心,他希望這一刻,自己女兒能感受到自己心裡頭那股子殷切!
好的不靈,壞的靈。那孩子見自己目不轉睛盯著她,竟然,竟然跑了回來!這可如何使得啊,回來就是個魂飛魄散呵!自己已經被啃食得萬念俱灰,本想著一了百了,反正也算是重逢,也算是圓滿,但此刻女兒又跑了回來,一把撲倒在自己腳下,那淚珠子斷線一樣打在自己的腳面上,那滾燙從他腳尖處一路傳上來,又讓他已經認命的心重新掙扎起來……
可是,哪有那麼多事事順心,又不是人間裡的話本子,處處奼紫嫣紅,合唱大團圓?那毒蟲子太多,太多了,已經將他差不多吃空了,即將淹沒自己的喉嚨,掏空自己的靈視,從自己的頭頂破出,去撕咬自己女兒那具單薄的靈體,這叫他如何能甘心坐以待斃?
自己臨了還要被女兒看到可怖的面容,心裡苦笑著搖搖頭,這個傻孩子,著實不該回來啊,他凝聚最後一點力量,準備將這個孩子提起,狠狠地丟擲去,拋遠一點,她就安全幾分。
手指間又暴起黑色的筋脈和指甲,一時之間不知誰更恐怖些,他艱難低下身去,想去夠女兒的衣服後領,作為鬼物,本就可以幻化成各種扭曲的樣子,現下卻好像遲暮老人,身體均不受自己控制。也好,在人間沒有白頭老死,到了這裡,也算是體會一把糟老頭子的力不從心。
正當他艱難去撈女兒時,那個注滿神識的小靈物撲了過來,一把將女兒又提溜走了,這會一口氣跑出好遠,應該是很難再逃回來了!
他心頭一鬆,那股子抵抗的凜冽之氣就無形散了,黑蟲子爬將進了他最後剩下的頭顱裡……
走吧,走吧,走得遠遠的,爹都看著你,都盼著你好,快走!快走!
最後的神識裡,只有這樣一句反反覆覆唸叨的話語,他力量凝聚著的手,也被蛀空,來了一陣風,吹走他的最後一縷氣息,吹動他依舊高高抬起的手臂,對著遠處的小女孩,做著最後的告別。
這個小小的孩子,又見識了一場離別,如果說前一場來不及告別,那麼這一場就是漫長的永別了,天地之間再也沒有一個人愛自己如此,這裡也不再有爹撐起的一個小天地供自己追尋,以後的夢裡,都不會再見到這個溫和笑著待自己如珍如寶的男人了。
揚手送卿去,未敢話離別,一去魂夢遠,此生了塵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