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看秦師父是個廚房倒騰的伙伕,成天困在這小小的油煙裡,但他倒是個關心時事,心中存了些警醒的。這小半年來,他給家中老妻的書信裡,細細交代了將銀兩錢財換成了金銀之類的,家中後院挖了個很深的地窖,裡頭存了些糧,以備不時之需。是以這小半年,他憂心忡忡,難以開懷。今天一見自己徒兒這般純直笑容,就像豔陽穿透黑雲,照進了在他沉重的心裡,不由得也跟著開懷一笑。這孩子,倒是個看著有福氣的。
秦師父本身對待自己徒弟,那就是大大方方展示手藝,能學多少那看個人靈氣造化,對待順兒,那更是多了一份耐心,秦師父將一些食材大體都講解了一遍,以及配菜要訣也教授了,順兒初學這配菜手藝,一時半會也只是記個囫圇,秦師父知道他是個要強的孩子,囑咐他莫要著急,身體剛好些,莫要思慮過重毀了根基。順兒再三謝過師父,等到大夥都陸陸續續來上廚時,順兒也跟著自己師父忙活開了,雖然人最小,但眼力見倒是有的。是以頭一天進了這水熱油燙的打仗似的廚房,順兒倒是沒有給師父添亂。
晚間順兒回到自己的住處,祥子還沒回來。順兒從懷裡掏出那塊豌豆黃,這吃食本應該放涼,卻因為揣在胸口一下午,被煨得溫溫熱了。他把豌豆黃放在祥子的床頭,自己拿起木盆去廚房打了盆熱水,坐在自己床沿上燙起了腳。
許是小半年浸泡在水裡,順兒總是覺著身上熱不起來,聽祥子說過,回春堂大夫說自己這怕是落下病根了,想到這裡,他盯著那塊豌豆黃,腦子裡想起了自己母親,小半年也沒有回去了,學徒沒有固定假期,他家住在城西的貧民區,離城東這塊富庶區有些遠,來回得大半天。加上小學徒也沒有薪酬,平日裡也沒有分賞下來的小吃食,兩手空空,順兒總覺著回家難為情。
現下自己境遇總算好轉了些,進了酒樓終於接近了灶臺,自己當初進來,就做好了吃苦當學徒的準備,也就是為了能學會一招半式的手藝,等自己長大了,就能靠這立門戶吃上飯,到時候就把母親接過來和自己一道,自己多孝順些,也讓大半輩子吃苦的母親能享享福,起碼口福總是要的。
順兒在微微跳動的豆油燈火裡勾著嘴角笑了笑。
“喲,順兒笑啥呢?尋思娶媳婦兒呢?看把你給美的!”祥子戲謔的聲音從門口響起,他一腳跨進門,就看到自己師弟坐在床沿上傻笑,忍不住調侃逗弄。
“祥哥,說啥呢!”順兒聽了果然立馬臉通紅,跳起來辯解。
“嘿,那不是想娶小媳婦,你大晚上笑個啥?”祥子沒個正經,將酒樓給學徒配的白汗巾往肩上一甩,流裡流氣走近,“你叫我一聲哥,那我就教教你,這小媳婦啊最俏的要屬城南角那醉香閣的....”
“哎呀,祥哥你別說了!我不聽不聽!”順兒臊得耳根都紅了,忙用手捂住自己兩邊耳朵,頭搖成撥浪鼓。
“哈哈哈哈哈....”祥子眼見著成功把順兒逗弄得要鑽地縫,自己樂得直拍大腿,一天忙下來的疲累也緩解了不少。
笑夠了,一屁股靠坐在自己的床榻上,“哎,這是啥?”他終於發現自己枕頭邊上放著一小塊黑黢黢的東西,拿荷葉細細裹著,立刻拿將起來,捏一捏,祥子這種穿梭於廚房慣的,馬上就知道這裡邊是糕點,他一邊笑嘻嘻扯開荷葉,一邊興奮地問:“嘿!順兒,是你給我帶的嗎?”
順兒點點頭。
“是個啥?不錯嘛小子,第一天進廚房就知道給哥順吃的!”祥子一看順兒那乖巧樣子笑得更加開心了。
“沒有沒有!不是我偷拿的!是師父給的,我留給你一塊...”順兒說到後邊不好意思說得越來越小聲。
“嘿嘿!是豌豆黃!順兒真有你的!”祥子扒開荷葉一看那糕點黃澄澄的邊角興奮得直叫喚,要知道每年開春時,師孃才給師父寄那麼兩包豌豆黃,還要挑揀些齊整的給章師父送去,剩下些碎渣,秦師父就給眾多學徒一人嘗上一手指,那味道他可是記得牢牢的,也饞得一年到頭盼著春來,師孃再寄些。現下倒好,順兒得了兩塊豌豆黃,怎麼今年師孃破例提早加量送來了?
腦子裡一連串疑問,祥子手可比腦子快多了,只見他三下五除二剝開那荷葉,捻起豌豆黃,一口塞進嘴裡,大快朵頤起來。
“你慢些,別噎著...”順兒看著師兄那饕餮樣子,又擔心又好笑。
“唔...好吃..”祥子的腮幫子鼓鼓的,滿臉享受。可這豌豆黃是用白豌豆粉製成,本身就是粉糯綿密,加上放涼後更有黏性,祥子往下吞嚥時伸長了脖子瞪大了眼睛,像只被噎住的鵝。
順兒一看著急了,腳都顧不上擦了,忙從水裡拔出腳來,衝到水壺旁,給他師兄倒了杯涼水灌下。
“咳..咳咳咳”祥子這塊糕吃得真是夠嗆,順兒在後邊給他拍背,一邊用責備的目光瞪他。
“哎哎哎,順兒你啥眼神兒?膽兒肥了!才上廚房第一天吶!”祥子緩過來後依舊改不了嘴賤的毛病。
“祥哥,這豌豆黃好吃嗎?”順兒眼瞅著懟不過自己師兄,忙轉移了話題。
“廢話!當然好吃,咱們不是年年都饞這口!”祥子緊挨著順兒坐在床沿,順兒這張木板碎磚壘起來的爛床簡直不堪重負,發出些“咯吱——咯吱”難聽的聲響。
“你真沒吃出些什麼來?”順兒聽師兄這麼說,有些疑惑。明明就是不一樣,為什麼師父和師兄都沒有嚐出太大差別?
“還能吃出些金銀銅鐵出來?師孃今年提前送來的罷!算你有良心!你讓讓,給我也燙會腳!”祥子趁著順兒走神之際,給他往床尾一擠,把自己一雙臭腳就塞進了之前順兒的洗腳水裡。
“祥哥!這,這是我用過的!你且等等,我再給你打一盆去!”自己師兄這一通操作可是震驚了他。
“換啥!我不嫌棄你!”祥子被這還有些溫熱的水一泡,腳上那股子鑽心的痠痛感頓時鬆快了許多。“唔,真舒服...”說完把上半身都靠在了順兒身上。
“可是,我嫌棄你啊...”順兒在自己心裡默默吐槽道。但看著自己師兄這般不講究隨性懶散跟他貼在一塊,順兒心裡那點嫌棄牴觸也轉瞬就消失了。祥子只比自己大上兩三歲,像自己的哥哥,雖說是有些個臭毛病,比如嘴賤多話,不愛乾淨,貪嘴...但為人卻很仗義,憐貧惜弱的,對他就像自己小弟,雖說自己也就一個三等傳菜學徒,倒好像自己是這廚房院落裡的頭把子,處處透著仗義。
順兒也就任由自己師兄懶散靠在自己的小身板上,聽他絮絮叨叨講些酒樓前邊的新鮮事兒。
“順兒,我今天在前頭跑了一天,可給我累死了。今天從早到晚都沒停過。今兒我給上房間傳菜時,竟然遇到了些帶著刀的差爺...”
“差爺?聽師父們說,咱們福順樓不是一直是達官貴人們宴請的場所?官老爺們不是也常來的嗎?”順兒不明就裡。
“那不一樣,之前來的官差大都是來樓裡吃喝玩樂消遣的,那些個人身上沒有這般氣勢。今天晚間來的幾個,那是一身妥帖挺括官差服,頭頂四方高罩網帽,腳上是厚底皂色官靴,腰間懸一塊紅底金邊腰牌,一手側挎著柄黑沉沉方口寬刀,一手摁著刀柄上,整個人往那房門口一站,好傢伙,門神都沒這般威嚴。咱從這樓梯口上去,一抬眼看見這幾個差爺,嚇得腳肚子轉筋,差點兒把手裡的托盤打翻。好容易捱到門口,將菜送到房裡服侍的栓子手上,才得以鬆了口氣。可是這一席擺得十分有牌面,光冷盤就有八個,更別說熱菜了,我這一晚上跑上跑下,可真是被刀頂著後背走似的,可真是嚇苦了我!”祥子邊說著邊比劃,他口才不錯,講得繪聲繪色,連帶著一臉苦囧,直看得順兒一顆心跟著七上八下。
“好不容易等到酒過三巡,上房裡頭的老爺們吃喝完了,一行人才從上房裡走出,其他都是城裡的官老爺們,簇擁著中間一行北方口音的客人們離去。咱也不敢抬頭打量,只敢在這些人走過樓梯口時,從背後偷偷瞄了一眼,中間領頭那人穿著一身窄袖騎服,沒有戴皮帽,只用黑色方巾束著頭髮,一身黑衣袖口祿口綴著石青色緞邊,腳蹬一雙朝靴,從背影看倒是個年富力強的武官。”祥子被腳底下的熱水一泡,周身暖融融,加上屋內豆油燈一搖一擺昏昏暗暗,祥子歪著身子開始覺著昏昏欲睡。
順兒正聽得入神,他鮮少有機會去前邊,福順樓位於城中富庶的東區,加上選址又在幾條主幹道的交匯處,是以人來人往熱鬧非凡,來往的也多是有頭有臉的貴客,相必是非常闊氣的。
“武官怎麼了?有甚不妥嗎?”順兒出聲問道。
“唔..咱們這麼個富庶平安的地方,平日裡除了上頭那來收稅督查的文官,哪裡有這陣仗的武官來?城裡那幾個擺設的守備就堪堪夠了。今日聽說那好色縣令竟然沒叫醉香樓的唱曲姑娘,栓子負責收拾,聽說那壺酒還是滿當當的,這頓竟是沒有飲酒的。”祥子強打精神繼續說道:“順兒,你知道這意味著啥?”
“意味著啥?”順兒哪裡懂這些,今天之前他可就只能坐在後院一天到晚洗碗。
“嘿!你這呆瓜!外頭不是都在說要打仗了,這上頭武官都來了,看來倒是有幾分真的。”祥子嗔了一句,懶洋洋地滑下躺在床上。“一壺陳年花雕真是便宜了栓子那廝!”他咕噥了幾句,砸吧嘴欲睡去。
“打仗?”順兒心下一沉,自己這才開始學藝,菜品都沒背齊,這打仗聽說是要死人的,人都死光了,誰還來酒樓吃飯?要是沒食客上門,那掌櫃的可否就要縮減人手,像他這等還身無所長的學徒,必定會被掃地出門。那這學手藝豈不是也是痴人說夢?想及此,順兒好不容易鬆快些許的心又被揪了起來。“祥哥!”他轉頭預再向師兄打聽些事,可師兄回應他的只有緊閉的雙眼。
順兒低下了頭沒有了脾氣,給他師兄的腳從盆裡撈出來搭在床沿上晾著,他吃力地端著腳盆去外頭倒了洗腳水,回房後師兄已經呼聲震天。他嘆了口氣,把師兄的腳搬上床去,蓋上了被子,自己則躺在師兄那張狗窩似的床褥中湊合了一夜。
第二日天不亮,師兄弟倆就得起床忙活了,雖說酒樓只做午、晚兩場,但學徒們還是不得空閒的。很多灑掃清洗的活計等著跑堂的學徒們,順子則也要去後廚幫忙整理,拾掇。倆人默默地用汗巾就著涼水洗了把臉,清醒了些許,就一同去了大食堂就餐,都沒有再提及昨晚有關於戰亂的話頭。大早上的,何必給自己尋些晦氣?
到了後廚和其他師兄弟將灶臺、地板都擦洗了一遍,砧板燒了滾水淋洗了還幾遍,等忙完,太陽也照進了院子裡來。
“咱師父怎地還沒來?”刀案的師兄低估了一句。
“可不,平時早就在了。”灶火師兄應承一句。
順兒新進廚房,和諸位師兄並不熟稔,摸不準脾氣,怕不小心說錯話得罪,也就像個悶葫蘆似的,幹完活就垂手立在一邊。此刻他還在默背師父昨兒交給他的配菜口訣:四幹四鮮四蜜餞,四冷葷三個甜碗四點心...
正暗自用功呢,突然聽到師兄們嘰嘰喳喳:“來了來了,師父來了,快起來,別躲在灶後瞌睡偷懶!”
“哎,師父旁兒那是誰?”
“我瞅瞅,哎,那不是章師父?!”
“嘿!果然是!倆人一起來了!”
“快!快!站好站好!別給咱師父丟醜!”
眼看著這一高一矮兩個人朝著廚房走來,眾人忙站好,垂手低頭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