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真的嗎?!桓弟他,它就這樣扔下咱們走了?!”他聽到妻子不可置信的問話在耳邊響起,這也是他內心的困惑,怎麼一向身體康健的弟弟,會因為一場風寒就一病不起,不過才兩三日,就撒手人寰,撇下一大家子愛他的家人,獨自踏上了幽冥之路?妻子可以向自已發問,可是他能向誰去發問?誰又能回答他呢!?
大公子無法回答,只能一手扶住妻子的肩膀,抬起頭來,看看還是黑暗的天空,掩蓋住眼裡不斷湧起的淚水。
夫婦倆站在幼弟的院落裡,無言相對,默默在心裡悲痛和痛惜。知道人死不能復生,再也無力去改變時,妻子用帕子擦乾了眼淚,對丈夫說:“桓弟走得急,壓根就沒備下東西來,我去喊人來,起碼,得抓緊籌備了……也好讓他體面些……”她作為長嫂,給他準備過嬰兒小衣,長大後外出求學,怕他冷,連冬天的襖子都是自已縫的,可萬萬想不到,最後面的殮衣,都要她給他親手置辦。想到這裡,又不住落下淚來。
大公子看到自已媳婦這般哀痛,心裡知道她平時對這個幼弟疼愛有加,而弟弟也對嫂子敬重親近,眼下他突然離去,妻子心裡頭很是難過。不過他也被妻子提醒後,腦子裡也清明瞭一些。
“你說的是,讓人從桓弟的衣物中選一件合身穿的,照那件款式尺碼抓緊做一身,另外,等會你我先進去,為桓弟整理下儀容,再去請父親過來。”大公子對妻子說道。
“眼看著天色要亮了,咱們還是快些趕去稟明父母。”妻子聽了覺得遊魂,但沒有反駁,只是說出了自已的想法。
“我曉得,不過……”他頓了頓,在想如何對妻子解釋。
“桓弟,走得不安寧?”妻子和他倆人相處多年,她敏銳地從丈夫猶豫的語氣裡察覺出一些不同尋常的,也就不拐彎抹角,直接問了出來。
“是……”大公子嘆了一口氣,將自已的衣袖翻了過來,遞給她看,“你看上頭這些印記,都是被涎水打溼的,桓兒,他口鼻有些白沫滲出,我給他抹乾淨了……”說著,心裡又是一陣哀痛,聲音低不可聞。
“夫君,你這身衣裳等會就脫下來收好,我總覺得桓弟之事有些蹊蹺,害個傷害,雖說缺醫少藥的,但總不至於傷及性命。你說他口鼻泛著白沫,這,這像不像是中毒?”妻子一言既出,大公子心頭一驚,自打他接到報信,到趕到這裡,見到幼弟,心裡頭總是籠罩著一片疑雲,眼下被妻子點撥開來,桓兒的死因為何,似乎終於被推到了前面。
妻子出自城中望族李氏,兩家父輩交好,就給大公子定下了親事。
作為李校尉的掌上明珠,妻子自幼得到了良好的教養,不僅詩詞歌賦精通,武將家出來的女孩子,身上倒沒有那些小女子的扭捏柔弱,在一些時候的還頗有些見識和膽識,所以母親早早就將家交給了她來打理,自已有些事也願意回家和她商量後再做決定。
今日她針對自已心中的疑惑說出這番話來,大公子並不覺得驚訝,反而覺得她作為旁觀者,看得更清晰一些。
有誰會因為傷感發燒,就在幾天之內藥石無效?就算是病情來勢洶洶,但自已弟弟是個十幾歲的少年人,不是那久病虛弱或者年邁老者,怎麼會在夜裡就悄然逝去!更可疑的是,怎麼會有些白沫子堵住了口鼻?又不是那羊癲瘋病人發作,此中種種疑慮,讓大公子的心頭更加沉重。
他朝著妻子看了看,發現妻子也正在凝視自已,那雙眼睛在夜色裡,映照著燭火光芒,瑩亮清澈,與之對視,讓他心裡平下焦躁,多了些平靜。
“蘭石!”大少爺低聲呼喊自已的貼身隨從。
“大少爺!”那名喚作蘭石的年輕人疾步上前。
“你去安排,將小少爺院裡服侍的人都盯著點,不要讓他們隨意走動出府!”大少爺吩咐道。
“是!我這就去!”蘭石領命後就出門去辦了。
那邊妻子也喚了人來,將一些要抓緊籌備的事宜都安排了下去,丫頭領命出去後,這間雅緻的院落又恢復了清靜。
夫妻倆對視了一眼,深深吸了一口氣,相攜著往那屋裡頭走去。無法逃避的,總是要去面對。兩人相攜的手掌裡,妻子還彎了彎大拇指,搭在丈夫的手指上,希望能給與丈伕力量和寬慰,大少爺也感覺到了,緊了緊手指,更加用力地回握住她,用眼神告訴妻子“多謝你,陪我去面對我想要逃避的!”
第二次再進到幼弟的屋子裡,他已經輕車熟路,很快就來到了內屋。他拉住還在往前走的妻子,示意她跟在自已身後,等會免得受了驚嚇。
等他撩開那層層床幔,露出了那床榻上靜靜躺著的,但生氣全無的少年來,妻子驀地一下子抓緊了他的手,微微有些顫抖,他想要安慰她不要害怕,才轉過頭去,就看見妻子已經用手絹掩住了臉,努力咬著嘴唇不哭出聲來。
他一時間情難自已,也跟著默默落淚,親人滾燙的眼淚淌出,落在木床前,可是那睡著的少年再也沒有辦法起身勸慰,他靜靜躺著,並沒有見識到這天明前的最黑暗的時辰有多麼難熬。
兩人在死者的床前默默落淚了一會,直到梆子聲響起,才回過神來,忙擦乾了眼淚,開始動手替弟弟稍微整理一番。
“桓兒,哥哥和嫂子先來看你,爹孃等會再來,你二姐那裡已經差人去報了。一家人都來了。”大公子坐在床沿上,邊說著話邊替自已的弟弟理了理髮髻,然後將手掌攏在弟弟清俊的面容上,從額頭往下一寸寸撫摸,來到了那雙和他極其相似的眉眼上,“爹孃年紀大了,等會我和你嫂子去叫他們,慢慢來,你等一等,都能見到。哥給你眼睛攏上,等會母親看了心裡好受些……”說到後面又是哽咽。
他的手掌慢慢往下,露出眉眼後,發現弟弟原本半睜開的眼睛已經閉上了,更加顯得面容平靜,就像真的在沉睡一樣。大少爺見了,更加忍不住心痛,咬著牙堅持著替弟弟將鼻腔和嘴角的白沫清理乾淨,擺正了他的頸脖,再理一理衣襟,將那雙修長的手併攏在一起,放在了胸腹前,做完這一切,再去看時,弟弟真的像沉睡在夢裡……
大少爺愣愣地坐在床沿片刻,妻子已經取來了幼弟常穿的衣物,摟在了懷裡,動作輕柔,就像抱著曾經那個圓滾滾白嫩嫩的小嬰孩。
“我,我讓人拿出去作樣了……”妻子轉過來身去,喉頭哽咽。
大少爺低下頭嘆了口氣,鬆開了握著弟弟冰冷手背的手,站了起來,還有很多事等著他去安排,在這裡哭哭啼啼的只會讓弟弟的離去永遠都是一個謎團。
“你且安心去,家裡還有我和你嫂子,定會還你一個公道。”大少爺站在自已弟弟床前輕輕許諾,再垂首看了一眼弟弟那平靜的臉,給他撫下了床幔,然後走了出去,命令侍從過來守在門外,這時那老奶孃忙跪爬了過來,蘭石早就附在他耳邊說明了來歷,就知道是這人昨夜值守,最後是在天亮邊探知小公子病發過世,當時她幾乎是被嚇破了膽,在院子裡失聲尖叫,擾亂了府裡頭的安寧。
大少奶奶問清楚後,就讓她不得離開院落半步,給了個原由是她與小少爺自幼年親近,現下小少爺離去,她這個做奶孃的理應守著小少爺,多看一眼是一眼。原本以為這老婦會推脫一二,沒成想她倒是一口應下,就跪著守在小少爺的房門口,靜靜地跪坐著,時不時拿手去撫臉,應該是在擦淚。
大少奶奶觀察了她一陣,見她神色悲痛,淚水漣漣,倒不像是個裝的。但此人是最後一個見到過小少爺還活著的人,也是第一個發現他已經過世的人,這前一夜到底發生了什麼,只有這個老嫗知道,那還是再等等,看她如何動作,辨別她是真是偽。
“你好生給桓哥兒守好門,我和大少奶奶去請老爺夫人,這期間不準任何人打攪桓哥兒安寧!你聽清楚了嗎?”大少爺面色凝重,語氣嚴肅吩咐跪在自已面前的老婦。
大少爺長得像父親一些,方臉闊嘴,臉型輪廓也硬朗些,笑起來還好,這不笑的時候,一張臉更顯得端正嚴肅,隱隱蘊含著不怒而威的架勢,此刻那老婦抬頭瞄了少爺一眼,就趕緊低下頭去,在鋪地的青石條板上磕頭了起來,邊磕還邊大聲回話:“大少爺放心,我定當妥妥帖為小少爺守著!”
大少爺嗯了一聲,抬腿就往父母居住的院落走去,路上遇到了回去給他取衣服的妻子,找了個空房間,他將袖子上弄髒的外衣換了下來,套上同個暗花色的外套,再由妻子將髒衣服好生收妥,兩個人收拾妥當,就匆匆往父母居住的院子裡趕去。
路上兩個人將說辭對了一遍,免去了其中容易驚擾人的話語,儘量不去驚動已經上了年紀的老父母,這天還沒大亮,也得緩一緩再請他們過來,特別是母親,生了幼弟之後身體倒不如以前了,大夫看過是氣血兩虛,但是早些年為她調養的那幾個嬤嬤也相繼離世,加上戰亂已經開始,再託郡守去尋訪名醫也是杳無音訊,這調理也就耽擱下了。
現在過去,帶去的是令她心碎的訊息,這就讓夫妻倆心裡沒了底起來,萬一這邊還沒安排好幼弟的後事,那邊母親又急病倒下了,這可如何是好?
大公子想了想,拉了拉妻子的手,對她說,“等會我先將父親叫出來,他經歷過沙場,定力更高一些,與他先說,母親那邊你去照料一下,如果,如果母親不太好,你就先攔住她,不要讓她跟著衝出來,切記不要讓她憂思過度傷身!”
妻子看著他,重重地點了點頭,表示自已一定謹記在心,大少爺看了看妻子,那被悲傷和憂心重重冰封住的臉上,終於有了一絲鬆動,還好自已身邊還有妻子,那麼就算這前路如黎明前的這般黑暗,他們也能攜手度過去。
緊趕慢趕來到了母親的院落,那裡已經亮起了燈,夫妻倆相互對視了一眼,心裡頭隱隱有些不安,難不成父母是聽到了什麼,也跟著起了身!?那麼母親呢?都說母子連心,她該不會是知道了?!
腳下立刻加快了步伐往那燈火闌珊處走去,果不其然,屋裡頭傳來了父母對話的聲響。其中母親好像一直在催促著父親起身,而父親也在輕聲安慰著,不過效果並不明顯,母親顯然是越來越著急。
大少爺剛舒展開的眉毛又皺了起來,忙去敲門,希望能轉移屋裡頭的爭執,父親趕緊就過來將門開啟,大少爺凝了凝神,附在父親耳邊,艱難地說出了那個會讓他心碎的噩耗。
果不其然,父親似乎覺得自已是聽錯了,先是用一種是不是聽錯了的眼神奇怪地看著他,他不忍心只能撇開頭去,這下父親似乎才相信,剛才自已大兒子在耳邊說的話,說他的寶貝小兒子,桓哥兒不在了!
“我的天啊,到底是怎麼了啊?!”守備大人幾乎想向天長嘯,問問這漆黑的天空,到底還能不能天亮了!為什麼一切悲慘的事,都要發生在這麼一個令人手足無措的夜裡,為什麼自已連小兒子最後一面都沒能見到!為什麼這麼好的一個孩子,要一個人在夜裡孤孤單單死去!這是為什麼啊!
大公子瞭解自已的父親,知道他已經是悲極怒極,但因為早年的歷練,他早已經將冷靜和理智刻在了自已的骨肉裡,所以當這個噩夢般的訊息襲擊他的心靈時,他下意識地選擇了失聰和不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