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莊村的大街上,六疤老漢又在嚷嚷地罵街了。
六疤老漢喜歡喝酒,很大程度上有遺傳基因,到六老漢這輩,也是好那麼一口。
出外做營生,六疤懷裡常常藏著一個“牛欄山”的小扁瓶,二兩酒正好,喝得暈乎乎的。燒酒,是六疤解愁的興奮劑,只要喝上酒,幹啥都有精神氣。
村裡人給六疤這樣定性。不喝酒是個“好人”,一喝上點酒,就成了“煩人”。對於村人們的議論,六疤不屑一顧。
確切的說,六疤喝悶酒生悶氣,是有來龍去脈的。自從媳婦喜鳳跟上二圪蛋跑了,肚子裡氣不順,一攢二湊,六疤整日以酒消愁。
喝多了,六疤圪蹴在大榆樹地下,跟人們抬“死槓”,吹鬍子、瞪眼睛;嘴裡不住地嘟嚷著,殺王莽、刮劉秀、楊家將、宋江殺惜,吹牛不靠牆,顯擺自己中能耐。幾時,自個兒日娘操祖宗的罵累了才作罷,跌跌絆絆回家睡覺。
日久天長,村人們對六疤的吵鬧,也習以為常了,都同情六疤的遭遇,處處讓著六疤這個老漢。
當街上,只要有叫罵聲,就知道是六疤又喝上了。
其實,六疤本姓赫,在叔伯兄弟中排行老六,自從孃胎墜地,天生面板黑,小身板,略顯佝僂,再加上自己穿著邋遢的衣裳,跟電視劇裡的“濟公”是活模脫樣。有一天,媳婦喜鳳想吃獾子肉,雨後六疤在河溝裡順著獾子的腳印找獾子窩,一不小心從山上滑落下來,讓山間的沙棘和石頭在臉上劃了幾道,留下了疤,從這開始村人們都叫他六疤。
六疤在村東頭的東坡上有三間石碹窯,還是祖上留下的家業。六疤承認自己沒別的本事,種著三五垧地,他下過煤窯,當過小工,栽過樹,放過羊,苦是沒少受,就是沒錢。自己常說,做遍了,也沒錢了。
這幾年,六疤上了歲數啦,出外也幹不動了,侍候人嫌拴得死,不自由,不如撿破爛自在,能餬口就行,兌上好日子領上李白小去唸喜自在,還能飽餐一頓。
六疤院子裡,連個下腳處都難尋。撿回啤酒瓶、易拉罐、飲料桶、書報紙箱片、破銅爛鐵堆放的到處都是,髒兮兮的。
晚上,六疤抿上口小酒,圪釀炕上瞎盤腸。自己快奔七的人了,一輩子也沒幹成個啥大事業,就是娶了個侉侉,生下兩個棒榔兒子,一個小棉襖女兒,是驢糞蛋蛋外面光,外人眼裡,一說起,六疤的兒孫滿堂。啦公心話,一個也指不上,只是圖了個傳宗接代後繼有人的虛名。
六疤也明白,自己是家中的“墊窩窩”,從大集體時,家窮弟兄多,錯過了娶媳婦的好時機,歸根結底,還是一個窮!
想當年,六疤也是趕娶媳婦“時髦氣”的人,眼看三十大幾,靠父母等於零,自己再不張羅娶,註定光棍一個。
在北方這片黃土地的農村裡,常常有句諷刺光棍的話,光棍一條沒媳婦,看見老母豬也可襲人哩。
改革開放初期,村裡年輕人,都到了談婚論嫁的時候,除少數好家庭,隔三差五有媒人給說媒,能娶上本地媳婦,一般家庭連個媒人也沒有,所以,娶雲、貴、川、陝等外地媳婦的相當多。
六疤是個急漢,他聽說,鄰村的牛蛋前年引回來個四川媳婦。六疤主動找上牛蛋家,求人家辛苦一趟,幫他也下四川物色個媳婦,並許下事成之後,給狗拴兒500塊媒人錢。
經過數月的拾掇好舊窯洞,六疤向親朋好友開口,誰也不屈面子,娶媳婦是好事。你30,我50,他100,毛毛鋼缽兒都湊上了,借到手是1800塊。
六疤又馬不停蹄進縣城,找到做服裝生意的表姐,賒回一身中山裝,一雙白塑膠底鞋,跟上牛蛋匆匆登上了南下入川的火車。
魏莊村距四川好幾千里路程。那時候,唯一的交通工具是乘坐綠皮火車,這一坐,就是三天兩夜在火車上待著。
六疤長這麼大,甭說坐過火車了,見都沒見過,這回,也是頭一次出遠門。
火車上,牛蛋和六疤坐在車廂的中間。幾次想尿尿,火車“咣噹咣噹”聲不習慣,上了衛生間尿不出,原路返回,還得牛蛋相跟上去。
開始查票了,從車廂的後邊往前查,牛蛋拉著六疤在車廂裡在查票乘務員前面從後往前走,過了一個又一個車廂,想往廁所裡藏,廁所總是有人關著門。最後查票員查到了最後兩個車廂,到了一個小站,火車停了下來,牛蛋靈機一動拉著六疤下了火車,這下可把六疤嚇壞了,拉著牛蛋說,行李東西還在火車上了,你下了車咋辦呀?牛蛋拉著他說,沒事,趕快下車,躲過最後兩節車廂,咱們從查過票的車廂再上火車就行。牛蛋拉著六疤又從後面一節車廂上了火車。
火車走了一夜,走走停停,路過一站就停一會兒,下人上人,人們匆匆忙忙,各有各的事。第二天白天快到山區,有五個小時火車不再停靠,期間沒有車站。火車上又開始查票了,牛蛋思索了一會兒,趴到六老漢耳朵邊說著悄悄話,六疤也連連點頭。
說完,牛蛋和六疤一個趴在小桌子上,一個半釀在靠背上,佯裝睡覺。
“各位旅客,現在開始查票了,請大家把車票開啟。”乘務員邊走邊提醒乘客。
一位帶有“列車長”袖章的大個男走來,輕輕拍了下牛蛋的肩膀。“喂,這位乘客,醒一醒,現在查票了。”
“請你倆出示一下車票。”旁邊的女乘務員看著牛蛋和六疤。
牛蛋不慌不忙,起來揉了揉雙眼。連忙說道:“有票,有票,六哥,把咱們的票拿出來。”
六疤趕緊從倒插(兜子)裡掏出了車票遞給乘務員。
“你們倆人,咋一張車票?”
“有哩,有哩,我給掏,我給掏。”
此時,六疤臉上急得綠豆大小汗珠子。雙手左右裡外上下倒插掏了個遍,也沒掏出車票。
一邊的牛蛋生氣了,“沒用的東西,我說我拿上哇,非要你拿,這下好了,叫你再拿……”
緊接著,兩個重重的耳光落在了六疤臉上。六疤一把鼻涕一把淚哭個不停。
車廂裡,看熱鬧圍觀的人越來越多。
“列車長”見狀,上前一把拉住了牛蛋,“別打了,看你倆也是頭一次出門,車票丟了,我給補上,以後小心便是。”
“他倆補的車票,算在我頭上,一會查完,我給你歸賬。”乘務員應聲點了點頭。
只聽的“哧”地一聲,乘務員麻利地從票夾上撕下了一張車票。
六疤接過剛補上的車票,望著列車長和乘務員遠去,跪在座椅上連忙瞌頭如搗蒜,“謝謝了,謝謝了!”
牛蛋這才得勁了,雙手叉腰還在數落著六疤。
他倆的“雙簧”演得還算成功,其實,他倆就買了一張車票。錢是省了,可六疤的臉還是火辣辣的。
車廂洗漱臺前,六疤反過調過對著小鏡子照,臉上的幾個指頭印兒,黑紫帶紅,厾上去有點疼。六疤心裡罵道,狗日的,不是手輕點,夠狠的!
六疤算是“領教”了下四川的受罪滋味,發誓說啥也再不去四川了。一來手頭拮据,二來真不想去四川了。
就這樣,喜鳳在牛蛋連哄帶騙,牽線的“美好”憧憬著婚姻之美,為爸媽要了1000塊彩禮錢,就從天府之國跟著兩個男人來到了朔雁縣這個荒涼的小山村。
六疤娶回來個好媳婦,一下子,魏莊這個小山村沸騰了,六疤這樣的都能領回來這麼俊俏的好媳婦,好多中青年單身們也問長問短的,也想找個這樣的好媳婦。
娶回了喜鳳,六疤似捧月一般,白天走那兒跟那兒,晚上,六疤像防賊一樣,時刻警惕注意喜鳳的一舉一動。後來,生下了頭數大娃娃,六疤才放鬆了對小鳳的防備。
六疤整整比喜鳳大“一輪”,真是“老牛吃嫩草”了。在當時那個年代,好賴能攤攬過個媳婦就不錯了。婚後,六疤自覺“理虧”,論年齡咱比媳婦大的多,人家遠天大地找了咱,不能虧待了媳婦。守在村裡也沒別的本事,種著幾十來畝地,養了十多隻羊,喂口夾年大黑豬。
自從娶了媳婦喜鳳,六疤像換了個人似的,花錢也很闊綽,種地糶糧還有賣豬羊肉的錢,都給媳婦花了,媳婦撿好的吃,撿好的穿,人家喜歡啥,村裡沒有的東西進城也得買上,裡裡外外都由著喜鳳,小光景還算過得比較滋潤。
過日子,在對待媳婦方面,六疤常記著老輩人說的一句話,“水寬方能養得住魚”。在村中,六疤也算是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的人家,可就是這樣,也拴不住媳婦喜鳳的心。
隨後的幾年裡,喜鳳像下小牛犢似的,一滾串跌打下來兩個男娃,一個女娃,且一個比一個大兩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