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到極處的悽苦哭聲轉為哽咽,眼淚穿過鬢髮溼透了枕頭,悲傷穿透了夢境。
“醒醒,醒醒!阿春!阿春!”
春草感覺身體在被人搖晃,耳邊有人在不耐煩的喊著她的名字。
春草睜開眼,哭著從悲痛中醒來,只覺得臉上溼糊一片,腦袋下的枕巾都潮了,極為不舒服。
春草動手抹著臉上的眼淚,發現室內一片漆黑,她聽到京京在耳邊嘟囔著,“大半夜的,吵死人了!做什麼夢了,哭的這麼傷心?”
小桃和丫丫也在床上翻來覆去,想必也是被自已吵醒了。
原來是做夢了,還夢到了很多她不願意回想的往事,一時間恍如隔世,連夢境與現實都混淆了。
“對不起啊,我吵著你們了!”春草低聲道歉,發現嗓子竟然在夢中哭啞了。
“算了,別再發出聲音了,趕緊睡吧。你明天休息,我們還要上早班呢!”
京京打著哈欠躺回了自已的床。
“嗯,不好意思!”春草輕聲說。
室內又陷入安靜。
春草盯著頭頂的天花板發愣。
十五歲的那個晚上,大概是她一生中最長的一夜。
當她哭著坐上車回到家的時候,發現舅媽抱著小外甥坐在門口嚎啕大哭。
“舅媽,怎麼了?”她抹掉眼淚,蹲在舅媽身前問。
舅媽從痛哭中回神兒來,看著她,然後一揮手,啪的一巴掌打在她的臉上。
春草被打的耳朵發鳴,腦袋發懵。
“都是你和你那個媽,害了我們一家呀!”舅媽好似不解氣一般,掐著她的胳膊搖晃。
後來舅媽的大哥過來,春草才知道,舅舅聽說市醫院來了個精神科的專家,今天免費看診。於是舅舅一大早就開拖拉機帶著姥爺姥娘和媽媽去了,沒想到回來時,在出市裡沒多久和一輛大卡車迎面相撞。
拖拉機被撞的七零八碎,姥爺姥娘當場死亡,舅舅和媽媽被送回市醫院搶救,此時還沒有出搶救室。
小外甥被接到他姥孃家,舅媽的大哥帶著舅媽和春草去了市醫院。
那天晚上,她和舅媽在搶救室外的長椅上等了一個晚上。在天矇矇亮的時候,搶救室的門開啟,醫生告訴她們,舅舅和媽媽雙腿截肢,徹底癱瘓了。
舅媽在片刻的呆愣之後,扭頭就向她撲去。瘦弱的身體被撲倒在地,腦袋撞到地板,她也沒感覺到疼。
舅舅和舅媽被安排在一個病房,舅媽在病房裡哭,春草在病房外哭。
也是從這天開始,春草就再也沒有去過學校了。
她從兜裡掏出那張皺巴巴的紙,是通知家長去學校商量她休學或轉學的通知單。
這下好了,她不用擔心怎麼和家裡人解釋早戀的問題,也不用去想陸思行為什麼要說謊的問題,更不需要商量休學還是轉學了。
這場災難直接給她做了選擇。
那一刻春草第一次開始相信一切都是命運的安排這種說法。
這場交通事故,是舅舅違規,負全責。所以失去了兩條人命,他們只得到少的可憐的道義上的補償。
那點補償在辦完姥爺姥孃的喪禮之後,所剩無幾。
家中一下子失去兩個老人,而且舅舅作為家中的支柱,雖然性命是保住了,但雙腿截肢已經無法勞動,這對於一個靠種地為生的農民來說,那比死也強不了多少。
舅媽終日以淚洗面,她看向春國霞的目光裡充滿恨意。
舅舅和媽媽在醫院住了一個月的院之後,醫生說可以回家了。
但舅媽只給舅舅辦了出院手續。她將一個存摺遞給春國霞,說家裡承受不了兩個病人的生活開支,她哭著讓春國霞和春草體諒她。
那時候正好春國霞是清醒著的。她接過了存摺,卻沒有開啟看一眼。
她對舅媽露出一個抱歉的笑,只說了一句,“對不起!”
媽媽和春草被留在了醫院。
舅媽走後,春草開啟了紅色的存摺。還是當初媽媽交給姥爺的那本,裡面的錢一分沒少。
春草去銀行將錢全部取出來,然後回醫院辦出院手續。
春草帶著媽媽又回到了土坯房。
車禍之後,媽媽的精神問題比之前更加嚴重。她現在清醒的時間更少了,犯病的時候除了發呆之外,有時候會暴怒,會大吼大叫砸東西,打人。
而清醒的時候,也會不停的哭。說著對不起爸媽和弟弟的話,也開始說後悔的話。但看著春草時,又會一遍遍的強調讓她好好唸書,有出息了去找爸爸。
可是她卻沒有注意,也或者思維已經混亂,她根本沒有意識到本該是上學的時間,春草卻陪在身邊。
那年的冬天對春草來說是特別難熬的一年。
她失學了。她開始學著照顧生病的媽媽,也學著大人的樣子收拾家務,外出整理荒地準備開春播種,還要計算著怎麼花錢。
春國霞的醫藥費是筆重大的開支。她取出來的錢出院手續辦好後,只剩下幾塊錢。
這幾年她們一直住在姥爺姥孃家,媽媽也不能勞作賺錢,所以家中現在存款存糧都沒有。
春草將家裡能賣錢的東西都拿去賣了,可是錢依然不夠用。
她不得不去借錢。跟舅媽借,跟親戚借,跟村裡人借,從村頭借到村尾。
有人不願意借,她實在沒辦法,就跪下給人磕頭,求人借給她十元二十元。
後來舅媽的孃家人給她介紹了一個工作,在鎮上的一家小飯館給人洗菜洗盤子,每天給4塊錢工錢。
錢很少,但春草不得不做。
從鎮上到家裡有3公里的路程,春草每天午飯後趁著活少的休息時間,騎車回家給媽媽準備吃的,然後再急匆匆的趕回鎮上。
晚上八九點鐘回家,再幫媽媽梳洗擦身體,等媽媽睡下後,她還要準備第二天一早的早飯。
一切收拾好,等她躺下時,往往都到了十一二點。第二天五點鐘天還沒亮,她就要起床。
如此兩個月,春草整個人都疲憊不堪,本就瘦小的身體又縮小了一圈兒。
可即使這樣,她也不敢休息一天。在飯館休息的時候,她又跟著大叔大媽去附近的農場打零工。
每一個可以掙錢的機會,春草都不放過。
可縱然這樣,掙的錢依然無法負擔春國霞的醫藥費。
春草總是在不停的求人借錢。手裡累計的借條越來越厚。
春草記得,退學後第二年的大年三十那天,飯館不營業。
春草拿著新結的工錢,去集市上買了一條魚,一塊豆腐和十個雞蛋。
她回憶著媽媽做飯的步驟,煮了一份魚湯,炒了一份青菜豆腐雞蛋。
等她做好年夜飯,興許是老天垂憐,春國霞清醒了過來。春草很高興,她不用一個人自言自語的過這個年了。
她將短腿小方桌放在春國霞面前,可是當魚湯端上桌的時候,春國霞突然大吼起來,然後春國霞毫無預警的一揮手,將小方桌上的飯菜全部掃翻到地上。
春國霞啊啊大叫著扯著自已的頭髮,不停的說“我錯了我錯了!”
春草站在床前,突然鼻端傳來一陣尿騷味。
春國霞大小便失禁了。她們從醫院回來一個星期之後,春草就發現了這個問題。
年夜飯沒有了。
春草無動於衷的看著春國霞發瘋,然後緩緩的蹲下身去收拾破碎一地的餐盤。
一不小心手指被劃破,流血了。
春草木然的舉起手指,鮮紅的血珠開始一滴一滴的往下落。
她好像從每一滴血珠裡看到了學校裡同學如同看小丑怪物一樣的眼神,看到黑猴兒眼鏡兒盯著她眼睛看的可怕的臉, 也看到了陸思行如臨深淵時的表情。
春草一直以來壓抑在心中的委屈全部湧上來,她一下子失去了所有的力氣,任由身體跌落到床腳。她靠著床沿,無力的默默流淚。
她想不通為什麼爸爸不要自已和媽媽,為什麼自已的媽媽和別人不一樣,自已為什麼也會和別人不一樣。
她想不通自已不害人,不幹壞事,為什麼就沒有人喜歡她,為什麼自已要過這樣痛苦的日子,也想不通自已這麼活著,到底算怎麼回事。
以前她可以不在乎別人怎麼待她,因為她相信媽媽的話--好好學習,有出息了就可以去見爸爸。
這是支撐她面對能夠各種嘲諷和被不公正對待時,內心依然充滿力量的信念。
可是現在呢?
學都沒法上了,天天去洗盤子,她還能有出息嗎?還能見到爸爸嗎?
能支撐她面對這些痛苦的信念從她失學那一天開始就坍塌了。
那一刻,春草小小的心靈,第一次想到了死亡。她打從心底裡,想死,想的不得了。
春草捏住餐盤的碎片,扭頭看到了在床上瘋狂扯著床單的春國霞。
她死了,媽媽要怎麼辦?
多可悲呀,自已連死的權利都沒有!春草開始嚎啕大哭,哭的簡直是昏天暗地。
春草不知道是哭累了還是哭暈過去的,等她再次睜開眼時,已經是第二天天亮了。
她看到了滿地的狼藉,等她緩緩的站起身時,發現春國霞正滿眼悲傷的看著自已。
“媽?”春草不確定春國霞是否清醒,她試探著喊了一聲。
春國霞眼珠緩慢的轉動了一下,然後落下了一顆淚珠,“草兒,媽,對不住你!”
春草心中瞬時驚喜,媽媽好久沒有這麼正常的和她說過話了。昨晚的種種不甘和痛苦好像一下子都不存在了。
春草趕緊搖頭,上前幫春國霞的糟亂的頭髮理了理,又有些慚愧的去掀被子。
昨晚只顧傷心,忘記幫媽媽換尿布擦身體了。
春國霞配合著春草換好衣服,又看著春草利落的收拾好一屋狼藉。
她笑著拉住春草的手,“草兒,昨晚我們沒有過著個好年,你再去買些好菜,咱娘倆再補過一個。”
春草眼中一亮,可隨即又沉下來,“媽,今天初一,集上沒人。”
而且,過年的錢已經花了,再花,這個月拿藥的錢就不夠了。春草只在心中盤算著,不敢說出來給媽媽聽。
“去鎮上的供銷社買吧,媽也想吃點好吃的。”春國霞很堅持。
春草看著媽媽消瘦的面龐,無法再開口拒絕。
春草永遠也忘不了那一天。
等她三個小時後從鎮上回家,推開門的瞬間,聞到一陣濃濃的血腥味兒。
一陣不祥之感襲來。
春草衝到了房間門口,掀開門簾,就看到媽媽歪著頭靠躺在床上,她面上帶著微笑,好似睡著了一般。
但春草很快就發現了她胸前的被單、床沿、地面,暗紅一片。
春草扔掉了手中的肉,衝上前大叫著喊“媽!媽!”,她摸到了春國霞的手,左手腕上一道觸目驚心的割痕,而在春國霞右手邊放著一把帶血的剪刀。
那是放在床頭的鞋籃裡的,春國霞偶爾在精神稍好的時候,會幫忙做些縫補的工作。
春草沒有想到這把剪刀會成為媽媽終結生命的工具。
她撕心裂肺的的喊叫。
可是春國霞再也沒有睜開過眼。她就那麼面帶微笑的,永遠睡去了。
借錢給媽媽辦完葬禮,春草跪在墳前,心中茫然無措。
她展開手中的一頁紙,那是媽媽留給她的。
“草兒,原諒媽媽將你帶到這個世界,卻不能陪你一起走下去。
不管別人如何說,我都沒有後悔生下你。但是對不起,媽媽不能再拖累你了!
媽媽走後,你要堅強,保護好自已平安長大。
至於爸爸,那是媽媽的回憶,我會帶著它一起走。
草兒,你該有自已的生活,媽媽希望不要再找他了,如果可能,希望你可以走出這裡,去外面看看更廣闊的世界。”
春草邊看邊哭,自已一直執著於找到爸爸,媽媽卻在遺言裡交代她不要再找了。
春草心裡有種說不清楚的茫然和痠痛感。
從墳地裡離開,春草去了舅舅家。
舅舅癱瘓在床上,舅媽在收拾客人散去後的杯盞茶碟。
見她突然到了,兩人臉上表情不一。舅舅的傷心和無力她能感受得到。舅媽的防備她也感受得到。
她站在屋子中央,對著舅舅和舅媽深深的鞠了一躬。
“小舅,舅媽,謝謝你們這兩年對我和媽媽的照顧,我決定南下去打工,欠你們的錢我會盡快還清的,也請你們和村裡人說一聲,我欠大家的錢,一定會按約定還清的。”
既然媽媽希望她走出去,那她就走出去吧。
正好飯館老闆的遠房親戚從南方Y市打工回鄉,說那裡工作機會很多,可以帶春草過去。
那時她身無分文,孑然一身,除了絕望和一身債務,不剩什麼了。
於是春草就和那個人到了Y市,之後便一直生活在了這個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