廊前皆是桂花樹,植在巨缸之中,丹桂初蕊,香遠襲人,月色下樹影婆娑,勾勒如畫。那晚風薄寒,卻吹得人微微一凜。此情此景依稀彷彿夢裡見過。窗下的竹影搖曳,丹桂暗香透入窗屜。
雲音躺在床上,總感覺現在的處境很是熟悉。
“想必當時的皇后娘娘,也是我這般的心境吧。”她想起了桑雯,那一個助建寧帝登基,而後被其囚於後宮的女人。而這裡的桑雯,早在幾年前季君玥平定內亂之時,已處腰斬之刑。
這一夜,她睡得很不踏實。夜風鑽進屋裡,吹動層層細幔。可是這一切就是她這十多年來夢寐以求的啊——從一開始她就沒有拿走太子的靈玉,大軒也沒有因她而滅亡,可是為何和自己想象中的結局不大一樣。命運總是那麼愛捉弄人。
夜晚很長,長得像是永遠也不會天亮一樣。
她穿一襲素錦宮衣,外披水藍色輕紗,微風吹過,輕紗飛舞,整個人散發出淡淡靈氣。三千青絲被挽成一個簡單的碧落髻,將一支清雅的梅花簪子戴上,隻身一人向御花園走去,看著前面緩緩而來的一眾妃嬪。
“臣妾見過淑妃娘娘。”她們的聲音嬌嬌嫩嫩,聲調拖得長長的,讓雲音聽了很是不舒服。
雲音一句話也不說,就從她們的身側走開。
“娘娘,方才那些娘娘們都是各位大臣強塞進陛下後宮的,而您是陛下親自冊封的,同她們可不一樣。”
“以後,我沒叫你講話的時候,你不要出聲。”雲音向來討厭這些阿諛奉承的人,侍女紅丹的示好,總感覺跟玉缸的護主不一樣。
不一樣?有什麼不一樣。同樣是囚牢中的鳥,難道還要比哪隻鳥羽毛更豔麗,更得主人喜愛?雲音在心裡反駁侍女紅丹的話。若是像她們一般原本就不會飛翔,困於籠中,能得到主人與喜愛,便會歡悅。但若是像她一樣,明明擁有翅膀卻困於籠中,無法施展,無論如何那都是殘忍而又悲哀的。
她漫無目的地一路走著,就這樣走到了天黑。就這樣,不知道過了多少天。
“陛下駕到!”
他來了。
季君玥雖著便衣,依舊擋不住臉上煥發的君王氣焰。
“臣妾見過陛下。”她躬身,行禮。
她原本打算就寢,此刻也只著了單薄的內襯。
季君玥皺眉,覺得很不符合體統。面見君王連衣服也不換一下。
他找了個位置坐下,直直地看著雲音。
“陛下,可是有何吩咐?”她問,始終不把眼睛抬起來。
“阿音,服個軟有那麼難嗎?”
“服軟?”雲音頷首。
“你非要等朕來找你不成。你自己就不會主動來找朕嗎。”
雲音輕笑,想了一想,說:“那陛下想要臣妾找您說什麼呢。”
季君玥沒說話,抬了抬手,示意她走近一些。
雲音慢慢地挪到他的身側。
手腕突然被人抓緊,還未反應過來,便跌坐在那人身上。他的懷抱很結實,卻讓人覺得僵硬而又冰冷。
她的下巴被捏住,她被迫轉頭看向那人。
“有時候呢,人不可以太貪心。”他說,氣息吐到他的臉上,她覺得臉頰癢癢的,心裡也癢癢的。
貪心?她怎麼貪心了?陪伴了他十年,助他登基,將岌岌可危的大軒王朝扶回正軌。她只是不想成為他的妃,又怎麼貪心了。
貪心?或許是吧。想一切重新來過,又想他還是他。
原本握住她手腕的那隻手,扶上了她的腰間,輕輕一捏,雲音渾身一個哆嗦,眉頭也蹙了起來。
他抱起她,將二人換了一個位置。
他雙手撐在椅子的兩側,將她困於椅子和自己之間,低頭俯視著她,像猛獸看著捕食而來的獵物。
她抬腿想踢他,反被他握住腳腕。
這一次,她只學會了基本的武功,季君玥始終沒有教她《落羽真經》的心法,在武力這一塊,她是遠遠鬥不過他的。
“你從一開始也沒有真正信任我,你只是把我當成一枚棋子。我說的沒錯吧。”她看著他的眼睛忿忿道。
“王者,是斷不能全盤相信任何一個人的。”他的話聽起來像是在解釋。
因為沒有完全的信任,所以他沒有把看家本領《落羽真經》交給她,因為沒有完全信任,害怕她會助另一個人推翻他。因此在登頂之後他要控制住她,不能讓棋子落入他人的手中。好高明的一招啊。
“罷了,或許從一開始便就是這樣的。”她的臉色緩和了下來,任由他隨意擺弄。
她只覺著身子酥麻,他的氣息縈繞在她的周圍。她不掙扎,不嬌吟……一滴清淚,不知何時從她的眼角滾落……
“殿下殿下,您看,王妃她好像哭了!”玉缸喊到。
床邊坐著的顧蒼月立馬直起身子,呆呆地看著落淚的她。
“這都睡了一個多月了,總算是有點反應。”顧蒼月嘆息。
自從找到林元升拿到了緩解的藥物之後,也已經過去將近一個月了,這藥吃了跟沒吃一樣,也不知是不是中毒太深,直到今天她才終於有了一點反應,有了一點活人的跡象。
他握住了她的手,將他的手狠狠地捏住在手心裡。
“雲音,你是夢見什麼東西了嗎?”他看著她,明知道她不會回答,卻還是執意問道。
“別怕,啊。”他的聲音很溫柔。
“月兒啊,這裡有下人看著,她醒來會第一時間警告你的,何必一直待在此處呢。”蘭太妃不知是何時進來的。
顧蒼月搖了搖頭,沒有回答。
“太妃娘娘,殿下雖然守在此處,但也沒有疏於政務,您便隨了他吧。”霍寧解釋道。
蘭太妃又看了看床上的女子,女子的臉龐依舊消瘦,貌似還有兩行清淚。
罷了,她嘆了口氣,不再理會,轉身離開了。
雲音又恢復平靜,沒了反應。顧蒼月覺得剛剛的驚喜,有點恍惚,難以接受她又恢復了死寂。
一瞬之間,所有東西全部坍塌,好像又重新迴歸了黑暗,進入那個無底的深淵。
睜開眼他又是那個九歲的女孩,那個男孩又探出了頭,這一次他決定不再理會轉身離開。這一次,男孩失蹤的訊息傳到了有心之人的耳朵,小小年紀,命喪黃泉。
又是那個深淵,無比的黑暗,她又是那個九歲的女孩。他和爬出的男孩再次相認,她告知了他未來將要發生的所有事情,但決定離開他,從此之後不再有任何交集。男孩變成了少年,最終又順利登基,他站在高高的朝堂之上,威武萬分,但他也忘記了她。
……
又是那個深淵,黑暗壓的她越來越喘不過氣,她不想再選擇了,她不知道選擇了多少遍,但又有哪一次是真正順從心意的呢。世上又有什麼是毫無瑕疵、十全十美的呢?哪怕貴於天上那一輪月,也有陰晴圓缺的變化。
曾經的她是多麼希望所有的一切能重新來過,但當所有的一切全部推翻從新開始之時,她其實並不知道怎樣才是最好的選擇。或許一開始,便已經是最好的決定了吧。
她的額頭不斷冒汗,他替她拭去。
“雲音,什麼都不要想。”顧蒼月猜測她是被夢魘困住了,叮囑她不要為此沉淪,不要越陷越深。
“季君玥。”床上的女子突然開口。
那深鎖的眉毛、和被利刃似的寒風轍過的臉終於有了表情。他笑了一笑,牽起臉上的肌肉,看起來有點兒猙獰。
“你是夢到我了嗎?”他問。
“你是夢到若是從一開始就沒有偷走我的靈玉,會發生什麼吧。”顧蒼月猜測,“如果從一開始你沒有這樣幹,那我便不會看到人世間的滄桑,不會體會到人間的險惡,更加不知真情之彌足珍貴,我可能就不是現在的我了,可能也不會成為你想要輔佐的那一位明君。”他自言自語。
床上的女子突然動了動,她握住了顧蒼月的手,隨後又無力地鬆開。
“殿下。”是霍寧。
“問清楚了嗎。”顧蒼月回頭。
“嗯。”霍寧眼神堅定,朝著他點了點頭。
“說說吧。”顧蒼月示意。
“屬下用了多種辦法,皇后都不願意見我,我可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
顧蒼月瞪了他一眼,後悔當初為什麼會選這樣的人當手下。
霍寧見狀,立馬停口,不再說這些無關緊要的事。
“皇后娘娘說了,此毒確實是她制的,但是她也沒有解決的辦法。”他停了一停接著說:“她說她製毒從來都不會想怎麼去解毒。”
“我不想聽廢話。”顧蒼月看起來有點生氣。
“她還說,按照先前服用此毒的慣例,從來沒有人會被夢魘所困。所以她堅持,王妃遲遲未醒,與她的毒無關。”霍寧拿眼睛偷偷瞟了顧蒼月幾眼,“只是恰好身中此毒暈了過去,然後做了一個夢,之後被執念所困,醒不過來罷了。”
顧蒼月點頭,看不出表情。
“看來要靠你自己了。”顧蒼月看著床上的女子,心裡想。得知雲音沒有生命危險,他心中的石頭也算是可以放下了。
有一絲光線射了進來,她感覺很是刺眼。雲音抬手擋了擋眼睛,這才緩緩睜開眼來。
“王妃,王妃,你醒了,你醒了啊!”
玉缸的嗓門很大,整個屋子都像是要震起來一樣。
見狀,原本坐於書案上的顧蒼月連忙放下手中的東西,三步並做兩步移了過來。
“雲音。”他喊。
雲音掙扎著想要坐起身來,玉缸連忙扶住她。
“這又是夢嗎?這是第幾個夢了?為何這次醒來不再是九歲那年了?”她的心裡有很多疑問,不知道此時究竟是怎樣一回事。
她突然看到了手上的玉,在這麼多個夢裡,她從未得到過這一塊玉,也就是說這一次她不是在做夢!
她終於記起來了。顧蒼月身中夾竹桃,她以靈玉引出他的毒,並將毒素引到自己的身上,然後昏迷,最後跌入了夢境中。
或許是夢境的快速更迭,或許是夢境的不真實,讓她發現這一切都不是真的,一切都沒有重新來過。她不知道是喜是悲,此刻她終於醒來,也不知該如何應對接下來的事情。
她的眼神迷離,很是恍惚。她的頭是那麼虛空昏脹,彷彿剛想起自己,就又把自己忘記了。
她不知是慶幸還是在懊惱,為什麼自己還活著,她甚至就想這樣一直不醒來。
“雲音,感覺如何。”顧蒼月問。
她轉頭,對上顧蒼月焦灼的雙眼,感覺很是陌生。
“你……你……”她一時說不出話來。
他不知道她究竟夢到了什麼,但看這樣子,夢裡發生的事情定是讓她心痛欲裂。
“好,那咱們先不說話了。你要好好休息。”良久,顧蒼月寬慰道。
“你別走。”雲音突然說道。
顧蒼月本就沒打算要走,但聽這話心裡還是不禁一樂。
“好,我不走。”他回應她。
“來,先喝口水。”顧蒼月給他倒了杯茶,遞給了她,又看著她一小口一小口地飲著水,心裡甚至覺得有點好笑。
她把喝完的水杯交給顧蒼月,愣愣地盯著他看,似乎還是沒有緩過來。
顧蒼月被她看著,還有一絲不自在。
“你……想說些什麼?”他無厘頭地問道。
雲音笑笑,“如果給你再來一次的機會,你當初還會這麼信任我,把靈玉交給我嗎?”
在她昏迷的這段時間,顧蒼月早就料想到她一定會問這個問題,只是這麼久了,他也沒有想出最好的答案。
良久,他方才說:“世上不會有重新來過的事情,既然發生了,那便是命定的,誰又知道重新來過就會有好的結局呢。”
雲音點頭,似乎是同意他的說法。
“我餓了,令人備膳吧。”她吩咐。
玉缸領命,走出去安排了。
“謝謝你,顧蒼月。”
他呆了一下,眼神再次緩和了不少。他看著她,很好奇她想要說什麼。
感受到他眼神的回應,雲音便也不再遮掩。
“你在我重傷之時給我輸內力;我偷了你的靈玉,你卻並不責怪;你知道我吃不慣這裡的菜,從我入府的第二天起,並找來了南方的廚子給我做菜;還有……”
顧蒼月此時有點不知所措,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做了這麼多事。
“沒……事。”他最終只憋出了這麼一句話。
“我睡了多久?”
“約莫兩個月。”
“林元升現在如何了?”
顧蒼月嘆了口氣,“我也不大清楚。”
雲音頓時著急了,咳了幾聲。
顧蒼月拍拍她的背。
“他一定是回南靖了。她很清楚自己服下了緩解的藥物,而拿來此藥的人必定是林元升,他一定是和元安帝達成了什麼交易才得來的藥,此刻應當是回去領命了。”想到此處,雲音不禁擔心了起來。
“他不會有事的。”像是看穿她心裡想了什麼,顧蒼月淡淡地說。
聽他如此說,本能的對他的信任,讓她放寬了心。
“那這段時間都發生了什麼呢?”雲音不想做一個一頭霧水,什麼也不知道的人,她必須要馬上跟上現在的政局。
“東宣和南靖開戰了,北琉這邊的勢力也幾乎全在我的手上了。”這句話雖然簡短,概括性卻極強。
“是你讓林元升去攻打東宣的吧?”
“有這樣的一點成分。”他也不隱瞞。
看來這兩個月,雲音錯過了不少事情。也難怪元安帝會突然派林元升過來暗殺辰王,看來是和兩國交戰脫不了關係。
朝廷風雲,暗流湧動,許多勢力關係,盤根交錯,重重疊疊,錯綜複雜,雲音現在的腦子還一片混沌,不願意去想這些事情。
“來,先用膳吧,這些事情我會慢慢講的。”
雲音任由著顧蒼月扶著自己來到案邊。
雖說睡了將近兩個月精神恍惚,但肚子還是餓餓的,聞到一陣菜香,肚子不禁敲響了鑼鼓。
雲音此時才仔細看顧蒼月的臉。他瘦了不少,眼睛下方還掛了兩個灰灰的眼袋,她夾了一塊肉放到他的碗上,“你快多吃些。”
他點頭,隨後也每樣菜都給她夾了一些。
不遠處的蘭太妃正看著他倆。
“你說我是不是對她惡意太大了。”她皺眉。
“娘娘只是站在一個母親的角度替兒子著想罷了。”墨羽姑姑寬慰道。
“你知道嗎?我挺羨慕她的,她的丈夫心裡有她,不像我……”
“娘娘……”
“你不用安慰我了,一些事情我還是想得明白的。”蘭太妃低語,轉身離開。
兩人吃得很平靜,就像尋常的日子一樣,似乎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他們就是平常的一對夫妻,坐在落日下共用晚膳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