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太后的壽辰，我也要去。”雲音推開顧蒼月的書房門，走到他的身側說。

自那天早上之後，這是兩人第一次見面。

“你自是要去的。”顧蒼月抬起頭來，有些疑惑，太后生日，於情於理，她身為王妃肯定是要隨他入宮為太后祝壽的。顧蒼月不明白她為何要來提醒他。

“我這不是害怕你以為我不想去替我自作主張嘛。”雲音似乎看出了他心裡的疑惑，隨後，又小聲嘀咕了一句，“等下蘭太妃讓你帶徐盈去，那我不就沒份了嗎？”

她說話的聲音很小，每一個字卻重重地砸在了顧蒼月的心上。

雲音說完就離開了。

她在心裡琢磨著明日同皇后怎麼開口，要怎麼試探她好。桑雅那小丫頭說可以趁著太后的壽宴進宮，她會安排她和皇后見面的機會，也不知是真是假。

一大清早，秋風習習，吹得人神清氣爽。

顧蒼月穿得十分正式，顯得整個人氣度非常。他走到忘月軒，打算來接雲音。

“見過辰王殿下。”門口的幾個丫鬟紛紛行禮。

“免禮。”他看起來似乎有些高興，聲音聽起來沒了平日的慵懶，就像這秋天一樣神清氣爽。

“王妃呢？”

“王妃娘娘已經出門了。”丫鬟回答說。

“嗯。”他應了一聲，隨後轉頭離開。

“就不應該來。”他在心裡想，腳步不知不覺加快了不少。他似乎想到了什麼，眉頭皺了皺，但是，過了一會兒，似乎是想通了什麼，眉頭又舒展開來。

他登上馬車，進去後的第一句話就是“你看起來似乎很迫不及待啊。”

“對，我要去見皇后娘娘。”雲音絲毫不隱瞞。

自那日後，她突然想通了。十年前經歷了那番事後，她想要的一直都是一個明君一個太平盛世。這個明君可以是季君玥當然也可以是顧蒼月。

顧蒼月面色平靜，雲音疑惑為何他沒有大發雷霆。

“看著我做什麼？你想幹什麼就去吧。”他說。

“那你知道我要幹什麼嗎？”她問。

顧蒼月想了想，揚唇一笑，靠在她耳邊低語：“你想當皇后。”

雲音轉頭，四目相對，她能感受到他的呼吸。馬車突然一晃，顧蒼月一個不小心身子向前探去。說時遲那時快，雲音反應迅速，一個轉頭，顧蒼月的嘴唇靠在了她的臉頰上。

他的嘴唇涼涼的軟軟的。她沒有將他推開，只是一動不動，臉上的不知是冷漠還是驚愕的表情。她的臉蛋很軟，他能看到她的睫毛在微微顫動，眼睛有點兒溼潤。想想剛剛說的那句曖昧的話，顧蒼月心裡麻麻的。

雲音反應過來，一手把他拍開。她整理了一下並未亂掉的衣服，又拍了拍自己的臉，看著顧蒼月的眼睛說：“不！我會助你登基，但我不會是你的皇后。”她說得斬釘截鐵，連她自己也不知是哪來的底氣。

顧蒼月沒在說話，不知心裡在想些什麼。雲音偷偷瞧了他幾眼，他臉上沒有任何情緒。雲音不知他在想著什麼，是“我會助你登基”讓他詫異呢，還是“我不會是你的皇后”讓他失落呢？

宮廷到了。

當今太后也是皇上的生母，由於鍾愛聽曲兒，今日皇上便也搭了個戲臺請了些有名的戲班子為她助興，整個皇宮比雲音上次來的時候熱鬧多了。

打過招呼後，雲音跟著顧蒼月落座。

上頭坐的是皇上和皇太后，接著是皇親貴族，再下來就是有頭有臉的達官顯貴。他們獻上的壽禮也是一個比一個貴重，冰山蠶絲綢衣、深海夜明珠、翡翠琉璃瓚……哪一個不超過普通百姓五年的吃穿用度。

“這種時候，皇后娘娘都不出場嗎？”雲音看見皇上身邊坐著的是張貴妃，心裡不自覺地泛起了噁心，拉了拉身前辰王的袖子問道。

“她一向是這樣。”

輪到桑家獻禮了。侍從端上一個木匣子，眾人紛紛將目光集中到箱子上，想瞧瞧桑家會送出什麼奇珍異寶。

一隻鸚鵡！

眾人愣住了，鸚鵡雖價值不凡，但在太后的壽宴上送一隻困於牢籠的小鳥，莫不是在暗示在諷刺你太后縱使高貴無比，終究只是一隻囚鳥被困於皇宮罷了。

“怕是桑雅那丫頭乾的。”雲音在心裡想，依她目前對皇后的瞭解，她斷不會玩這些幼稚的把戲，也就只有桑雅那不知天高地厚的丫頭才幹得出這種事了。

“回稟陛下，此禮物是小女準備的。”說話的正是桑雅，她一副昂首挺胸毫不畏懼的樣子。

“落日晚風華燦過，撲翼飛禽南棲處。願太后娘娘永遠像小鳥一樣充滿生機活力。”

一片寂靜，沒人說話。直到太后鼓掌說了聲“好”，周圍才有人跟風起鬨。

“我很喜歡。桑小姐不愧是上京第一才女，我很喜歡。賞！”

雲音心裡在琢磨著那兩句詩。“落日殘陽”形容夕陽餘暉美麗璀璨，給人以溫暖舒適的感覺，“晚風過”令人想到晚風拂面的情景，寧靜又輕盈，“撲翼飛禽”更是展示了小鳥的生命力之旺盛，偏偏最後“南棲處”，原來小鳥一支都在找自己的歸宿。

太后不生氣，一是因為此詩確實可以有兩種解釋，況且桑雅不過是十歲孩童，他人也不放心裡去，二是此詩說到了她的內心。

看來，皇后不出席太后不生氣，不僅僅是因為皇后曾經助皇上登基，更是因為同病相憐之人何苦相互為難。“後宮的女人不好當。”雲音微微搖了搖頭。

顧蒼月臉色又沉了些。雲音拉了拉他的袖子，他回頭。“我去啦。”她做了個口型，趁著演出剛剛開始場面有些混亂，她便悄悄離開了。

桑雅領著她來到了坤寧宮。

“記住你說的話，我會去找你的。你進去吧，別說是我帶你來的哦，不然姑姑會生我氣的。”桑雅叮囑她，像個小大人一樣拍了拍她的手然後離開了。

此處的冷清與前頭的熱鬧顯得格格不入，雲音一時還覺得沒有調整過來。

她調整了一下自己的狀態，好讓自己看起來弱柳扶風。

桑雯正在坤寧宮裡給她的花澆水，雲音直接走了進去。

“這位姑娘，我迷路了，能否指指路。”

桑雯穿著簡單的素衣，沒有一點皇后的打扮，若是被人認成宮女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只是她的相貌、氣度讓雲音覺得她就是自己要找的皇后。

她放下水器，抬起頭來。俊眉修眼、顧盼神飛、文彩精華、見之忘俗……看見她臉的那一刻，這些詞便出現在了雲音的腦中。

“辰王妃，有事就說吧。”她面色平靜，沒有流露任何一絲情緒，雲音感嘆自己這回遇到對手了。

“你怎麼知道是我？”她問。

“這京城裡的人。哪個我不瞭解。有誰會讓自家的女眷一人流蕩在宮中。唯有我還不太清楚的辰王和辰王妃。”桑雯看她的眼神似乎在看一個傻瓜。

雲音也不生氣，反而笑了一笑。

“你是千語堂的人吧？”雲音問，見她愣了一下，雲音補充說：“不對，應該這麼說，千語堂是你的吧？”

“你很聰明。不過你說的是以前的事，現在我不過是一個閒人。”桑雯說。

“你的每一個舉動，皆是千語堂的影子。”雲音解釋了一下。

“你，桑雯，你們桑家曾是大軒王朝的罪臣。”

“我們是被冤枉的。”桑雯打斷她的話，看起來有點激動。

“所以，你要報復。你看著大軒已經搖搖欲墜，你甚至想成為新的帝王。你成立了千語堂，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了我，設計讓我聽到那三人的對話，又放我離開。這樣的行為，其實你幹了很多遍，找了很多人，不過，最終成功的人是我。”而這也就是顧蒼月說的，她沒有罪，就算沒了她，這樣的事情也會發生，因為桑雯不止找了她一個，還找了很多，只是偏偏是她成功了。

桑雯笑笑，沒想到多年後還能聽到以前的故事。

“可是，你沒想到的是，那三個人，明明說好了會幫你，結果利慾薰心紛紛叛變，千語堂也漸漸不受你的控制甚至成為元安帝的抓牙，打探了你十年。”

“你很聰明。”桑雯再一次十分肯定的說。

“那時，你唯有依靠著中了毒的北琉皇帝才可保命，因為他的毒，只有你有解藥。你只能借力，再續大業。可惜啊，你卻愛上了當今的北琉皇帝建寧帝，你明知道他不是好的選擇，他不會是一個明君，但你還是選擇了她。”

雲音停住，她感覺到桑雯的眼裡飽含殺氣。

“後面我就不說了。你逐漸意識到一步錯步步錯，於是乾脆待在後宮，種花養魚不問世事。”

自己的經歷被一個比自己年齡小的人說出來，桑雯有點不好受。

“其實，若你當年選擇的是顧蒼月，說不定就成功了。”雲音低語。

“你真想一直這樣下去？”

桑雯冷笑，“我知道你想幹什麼。你想讓我助辰王一臂之力罷了。但我不是好的人選，你不瞭解我，我殘忍、狠辣，不是和你們一路的人。”

雲音愣了一下，說實話，她其實心裡害怕極了。

“來人，送客。”

她頭也不回地進屋了，雲音心不甘情不願的被人推了出來。

桑雯回到屋裡，不知不覺中眼睛已經溼潤，不知是為曾經的失敗懊悔還是為現今的苟且而不甘，或許兩者都有，又或許都不是，沒有人瞭解他，包括她自己。

窗外，月影遍地，樺樹婆娑，夜風輕拂而過，隨風搖曳。她似乎又回到了那個晚上，桑家被滿門抄斬，哥哥帶著她離開了，一路狂奔，直到後來，不知跑了多久，總算是沒有生命危險了。

那時，她才十五歲，不過剛剛及笄。

“兄長，他們為何要殺我們。”小小的桑雯不明白什麼官宦之爭朝廷紛亂，她只知道從今往後，她沒有家了。淚水止不住的從她眼裡流出。

桑捷緊緊地抱住了她，同時有些愧疚沒把幼弟一塊救出。

她不知哭了多久，知道暈了過去。醒來之後，她說的第一句話便是，“這是我最後一次哭。”眼裡閃著的光芒，桑捷看了都覺得害怕，他知道他的妹妹從小就同深閨中的女子不同，他也知道，她會行動、會成功的。

她到過那時的顧家做過婢女，也是在哪裡認識了顧以霽——當今的建寧帝。從那時起，兩人就開始秘密謀劃，她找到了突破口，也在他的協助下建立了千語堂。但小小年紀的她早就滿含心機，她想要的可是整個天下，父親兢兢業業到頭來遭人算計，她要成為那個沒有人可以控制的人！

她開始練武、開始籌謀。既然靈玉是皇權的象徵，那她就去把它偷出來。如今太子已經十歲，可以逐漸控制靈玉，但也正是如此，看守的侍衛重重，以她現在的功法是萬萬做不到的。

距離桑家覆滅已經過去四年了，她必須開始行動了，她等不及！

從顧以霽口中，她瞭解了他們的野心。她制定了一套計劃，細密周到，三人一聽，立馬心動，此時萬事俱備只欠東風，只要靈玉不見，所有的行動便可立刻開展，但是，如何將靈玉偷出卻是毫無頭緒。

她如今已經快二十歲了，一眨眼五年就這麼過去了。她走在街上，被人一碰，低頭一看，腰上的荷包早已不見蹤影。她看著前面飛奔的女孩，突然心生一計。

就像顧家相信她一樣，世人對孩子的警惕總是少些的，更別說同齡孩子之間。

從那天起，她經常遊走於街頭巷落，物色機靈的娃娃。她要他們接近太子，博得他的信任，然後將靈玉偷出。

這些孩子有男孩有女孩，有四肢健全的也有殘疾的，各種各樣應有盡有，少說也有上百個。

她丟擲誘惑，有些孩子本就不知什麼榮華富貴，不當一回事；有些孩子倒是受了誘惑卻害怕小命不保，也沒當回事；有些孩子倒是很有野心，可惜根本沒有辦法接近太子；可是，卻有一個女娃，不僅博得了太子的信任，更是偷出了靈玉和《落羽真經》。但是這樣的孩子往往更加難以控制，她並沒把東西帶回來，她連並靈玉一同消失了。桑雯不知她是如何辦到的，更不知她去了哪裡。

但是，靈玉不見了，這就足夠了。

眾人逼宮，靈玉失蹤，便是天意，是上天要大軒滅亡啊。

可是他們卻背叛了她，桑雯再一次成了亡命之徒。

她被三國追殺，是顧以霽救了她，將她藏了起來。她愛上了他。但他不過是想利用她的幫助，對付那個突然回來的三弟顧蒼月罷了。

在秋獵，她設計了一場所謂的意外想讓顧蒼月死於虎口，可惜卻失敗了，於是她將重心放在了其他的兄弟上，一擊一中。但顧蒼月的勢力也越來越大，越來越受先帝的喜愛。沒有辦法，只能先下手為強，先帝未立儲，駕崩之後，皇位自然會傳於長子。她於是給先帝下毒，顧以霽也成功登基。

桑家於是回到明處生活，她以為一切都結束了，但是，顧以霽卻說她殘忍、毫無人性，懼她、怕她，眼見後宮越來越多人，她的心也冷了下去。

如今三十的人了，早已沒了兒時的野心，她不過想種種花，安閒度過餘生，什麼也不想管了。可是，她出現了，那個女孩她出現了，她又讓她想起了一切。

她坐在案邊翻書，腦子裡卻想著其他的事情。

所有人都怕她，但她早已傷痕累累。她想起沒有逃出來的幼弟桑遠，心裡不自覺的抽痛；她想起侄女桑雅，多有靈氣的孩子，可是桑捷卻害怕她成為和自己一樣的人，不斷壓抑她的天性……

雲音回到了宴席上，顧蒼月見她心裡有事，拉她坐到了身邊。

他牽過她的手，將她的手包裹住。

雲音對他笑笑，告訴他自己沒事。他不願放手，握住她的手越來越緊。

回到府中，雲音突然抱住了他。顧蒼月有點不知所措，隨後一手攬住她的腰，一手扣住她的脖頸，將她回抱在身前。

他沒問她和皇后都說了些什麼，他相信她能處理好的，她現在需要的只是一個擁抱。

不遠處，蘭太妃和徐盈瞧著他們，神色複雜。

深夜，柔和的月光輕輕地撫摸著樹枝，落下細碎的黑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