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盧府出來,劉勉跟在劉廌後面問道:“爹,您幹嘛不直接承認我就是小工啊?”
劉廌走在前面笑道:“你怎麼能是小工?你不是小工,你是我兒子。”
“就算是兒子,當個小工又怎麼了嘛。”劉勉道:“我倒是感覺沒啥,不管是當農民還是當樵夫都沒啥丟臉的。我雖然是秀才,但是咱家條件不富裕,我不能因為自己放不下架子,而不幫您和娘減輕負擔。我願意跟您和娘一起勞動、一起幹活。”
“勞動個屁!幹啥活?你這孩子說的什麼胡話。”劉廌一半寵溺一半責備道:“誰喜歡勞動啊?誰願意幹農活啊?你爹我砍了十幾年柴,當了十幾年農民,不就是為了你以後過好點,別跟我一樣。怎麼還能讓你走我的路?大明官員上上下下口口聲聲說農民是天,農民是地,但是農民卻是最被看不起的人。你可不能跟你爹一樣當個農民,農民不僅苦,還過得慘。不是今天被這個欺負,就是明天被那個欺負。你已經考上了秀才,以後還要考舉人、考進士,可以過好日子。要是能趕上你曾祖父的程度,也就洗清了你爹和你爺爺的恥辱!”
“知道了,爹。”劉勉回道:“可是我聽說鄉試不同院試,難度提升了不少,我一次可能考不上。”
“一次考不上就考兩次。”劉廌鼓勵道:“兩次不行就三次,總有一次能考上的。只要你考上了舉人,咱們劉家就光復了。”
那段時間,劉勉白天在盧府幫忙算賬,晚上加緊時間學習鄉試的內容。
可是,自從接觸到了盧府裡的花花世界,劉勉再不能專心致志於學習。
想到盧員外即使中了舉人也不做官,沒有做官也能發財;看到盧員外的三妻四妾整日在他身邊搔首爭寵,除了正妻錢氏,其他的姨太太一個個的韻味猶存;聽到賬房隔壁的床震呻吟,懵懂漸醒的劉勉的思緒早就隨著那陰柔的叫聲飛到了九霄雲外。
坐在冰冷的板凳上看書的劉勉,聽到旁邊劉廌常氏此起彼伏的呼嚕聲,回想白天的場景,越發懷疑讀書的意義。
讀書是為了什麼?劉廌給劉勉的答案是從苦累的勞動中獲得解脫,是可以不受人的欺辱、有尊嚴地活著。在未進盧府前,劉勉以為想實現這樣的夢想只能靠讀書學習考取功名;可是進了盧府後,劉勉發現世界上有那麼一部分人什麼也不用幹,從一出生就擁有了自己想要的一切。
搖了搖旁邊睡覺的劉廌,那劉廌迷迷糊糊道:“額,嗯?”
“爹,我不想學習了。”劉勉輕聲道。
“哦。”劉廌應著又打起了呼嚕。
“爹,我不想讀書了!”劉勉提起嗓子正經道。
“什麼?”劉廌驚得從床上坐起來問道:“你怎麼突然不想讀書呢?”
窗外的月光已經非常明亮,雖然看不清桌上書裡的字,但足夠看清對方的臉龐。劉勉吹滅了蠟燭道:“我想跟您一起下地幹活,就不在家裡吃白飯了。”
“怎麼會是吃白飯?這縣裡不是每月都發一石廩米嗎?”劉廌推了推旁邊的常氏對劉勉道:“是不是書裡面的東西太難了?壓力很大?”
“不是。”劉勉回道:“那一石米怎麼夠我們一家吃的?再說了,以後要是我成家生孩子了,那一石米怎麼夠吃?”
“崽崽你自己都是個孩子,還想著生孩子?”常氏坐起來笑道。
“娘,我說的是認真的。”劉勉道:“我都這麼大了,還不會下地幹活。如果考上還好,這要是考不上,我可怎麼養活自己?怎麼養活家裡人?我讀了這麼多書,學了這麼多道理,即使不去考舉人,也一定能過得好。聖賢書的道理可以用在幹農活裡。”
常氏皺起眉頭道:“崽崽呀,雖然聖賢書都是聖賢寫的,可是有幾個人幹過農活呀?你看了這麼多書,到時候在鄉試的時候寫出來就好了,可不能在生活裡當真吶。”
“可是當今皇上就是從底層一點一滴乾起來的,祂也沒考上舉人吶,連秀才都沒考上。”劉勉道:“所以我也可以透過勞動、靠幹農活改變我們家裡的處境。秀才是頭銜,但不能是我的枷鎖。雖然我現在去幹農活可能很困難,但這不等於我一輩子困難。未來一定屬於我!我去幹農活也能幹出希望!大明的讀書人決不能被秀才這個頭銜捆住了手腳!大明的秀才也能下地幹活!”
劉廌見劉勉中毒已深,也不再阻止,只道:“行吧,既然你這麼想,我做爹的也不強求。明天跟著我和你娘去集市賣菜。時候不早了,不願意學習就休息吧。”
從書桌到田地並不是什麼難的事情,耕田壘土雖是體力活,但是劉勉正年輕,很快就適應了。他漸漸能夠應付正常勞作的強度,為自己的勞動而感到光榮。
春耕播種,劉勉推著犁耙耕著地裡的田,轉身間,居然看到旁邊牽著牛走過的常阿四。劉勉下意識地低下了頭,但還是逃脫不了這纏人的傢伙:“喲,這不是劉秀才嘛,怎麼也下地幹活了?嘖嘖嘖,這麼金貴的手,拿了那麼久的筆,能搬動犁耙嗎?”
這常阿四的身後已沒了跟班,所說的話依然難聽卻沒了年幼時的囂張氣焰。劉勉想要反駁,卻沒有任何可以引鑑的理由。
看著劉勉無言以對,常阿四沒想到自己有一天居然可以說的一個秀才啞口無言:看樣子這些所謂的讀書人也不過是不明事理的飯桶。便繼續道:“你說說你讀那麼多書有什麼用?不還是和我一樣在地裡幹活?一月一石米,呵呵,真是好待遇,我這一年的產量就抵得上你十年的俸祿!”
劉勉沒有作聲。以前被這常阿四從肉體上欺負,現如今自己成了秀才,還被他從精神上嘲弄。可是劉勉又有什麼辦法呢?這是他自己選的路。相比於五年前被常阿四欺負,那時的劉勉心中心懷抱負,擁有夢想,他可以在被常阿四揍之後惡狠狠地想著:走著瞧,總有一天我要將你踩在腳下。可是現如今,劉勉心中的希望太過渺茫,他雖然還有抱負,還有夢想,可是對於未來卻顯得底氣不足。五年前的劉勉自我感覺良好的條件是透過讀書考取功名改變命運,現今的劉勉意識到自己可能考不上,而有的人完全不需要讀書就有非常好的命運。
常阿四見劉勉沒有作聲,得意於自己的能言善辯,雖然這種能言善辯遠沒有以前直接揍劉勉的爽感,但足夠彌補這幾年對劉勉的嫉妒。
看著牽著牛遠去的常阿四,劉勉雖沒有以前被揍時的遍體鱗傷,可是他已沒有被欺負之後安慰自己的理由。他雖然看不慣常阿四這般地痞流氓的樣子,可是自己未來很大可能和他待在一個環境裡。
想來真是可笑,以前劉勉雖常被常阿四欺負,但是骨子裡看不起這種沒教養的人。這種讀書人的清高,或許只有讀書人才懂。他一直以為,像常阿四這樣的人,這輩子就註定待在這大山裡面,而自己必定去那南京皇城,位極人臣。他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未來會和常阿四這樣的人一起種地!
種了兩年地,砍了兩年柴,賣了兩年菜。已經很難發現劉勉身上的書生氣,儼然是一個地地道道的農民。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不用思考書上的東西,不用擔心考試是否會上榜還是落榜,沒有別人的期待,沒有自己的糾結。這樣的日子,雖然辛苦但是愜意。
在一個晴朗的上午,跟著劉廌常氏賣菜的劉勉聽到遠方傳來一聲:“涼國公班師回京,速速避讓!”
劉廌趕緊將帶到柏興集市上的蔬菜裝進籃子裡,常氏對劉勉囑咐道:“崽崽待會兒別亂跑,一定要緊跟著我和你爹。”
將菜都裝進籃子後,劉廌也低聲對那劉勉道:“劉勉,待會兒可能有你喜歡的錦衣衛哦。”
錦衣衛?劉勉多久沒有聽到過這三個字?好像這三個字是劉勉從上輩子聽得,是那麼的熟悉,又是那麼的遙遠。劉勉好像想起了關於錦衣衛的故事,聽過關於他們的傳說。那深埋在心底的夢想之花好像被遺忘的太久,突然被滴來了一粒甘露。
“錦衣衛!”劉勉不由得驚呼。
劉廌趕緊捂住劉勉的嘴小聲道:“小聲點,待會兒只准偷偷看,千萬不能出聲,聽到沒有?”
“嗯嗯,知道了,爹。”
當看到那群鮮衣怒馬的侍衛,久藏在劉勉心中錦衣衛的形象頓時變得具體了起來。他漸漸地想起那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的錦衣衛的故事,他想起了錦衣衛萬軍之中取陳友諒首級的故事,他想起了天罡地煞大鬧閻羅殿為馬皇后爭取陽壽三個月的故事,還想起了錦衣衛指揮使衝冠一怒為紅顏的故事,以及那指揮使七尺之軀已許國難以許卿的故事。
回想起自己這兩年來,因為各種各樣的誘惑忘記了自己的夢想,因為自己的猶豫不決忘記了曾經要強的少年,因為自己的懶惰懦弱忘記了倔強不服輸。進入塵世太久,劉勉已經忘記了自己純情的模樣,變得這般碌碌無為、普通平庸。
回到家裡的劉勉翻出了以前抄錄的聖賢書對劉廌道:“爹,我想清楚了,我想繼續讀書,我要考進士,光宗耀祖!”
“好!”劉廌欣慰道:“兒子,你就專心學,家裡的農活交給爹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