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澤外露,是時來運轉的好兆頭。
只是他和明珠相處時日不多,每次又有佛爺在場,就算有過言語交談也從不深入,更何況他一門心思只想著遠離麻煩,少生事端,自佛爺離湘更連張家門都不過。
許久未見,今日乍一看居然隱隱瞧出些不對勁來。
齊鐵嘴下意識在袖中掐算,臺上演講才剛剛拉開序幕,“...不涉黨派,不談政治,以救貧、賑濟為已任......”心緒紛雜下,他根本無心探聽。
最後得出八字箴言:物極則反,命曰環流。
二月紅神色專注。
禮堂光線足夠明亮,他親眼看著明珠一步步走上臺又停在正中間,只是她腳步太輕,直到停下才讓不少人明白過來她就是這次開場演講的人。
臺下頓時炸開,只聽說是學生沒想到年齡這麼小。
窗外投射來的陽光只投射在觀眾席,她位置太靠前,兩側又有牆壁遮擋,不過已經足夠前幾排的人看清她稚氣未脫的面容。對比這些官紳商學,她生的太過稚嫩也太過朝氣,二月紅聽力敏銳,在議論聲中能清楚分辨民政科的官員正向身旁之人詢問明珠年方几何。
這點插曲引來了連鎖反應。
二月紅垂下眼簾,眸光冷得像雪,微微散發著寒意。
久經考驗的名角在戲臺上偶有失誤都會被觀眾破口大罵,就算早已淬鍊出一顆大心臟也難掩羞憤,心態差的還會被氣到渾身顫抖。
他擔心明珠閱歷淺又是第一次上臺不知道該如何應對,即便知道她有過在茶樓與歹人對峙都不落下風的經歷,還是免不了替她擔憂。
二月紅出生紅家,自小習武唱戲,掘墳殺人,不到十五歲就對臺上墓下晝夜分裂的日子駕輕就熟。
行裡的人都說紅家人天生一副菩薩面容,蛇蠍心腸,什麼事都不入眼,什麼人都不過心,這些他不否認。
唯二的惻隱之心......
隔著臺上臺下的距離,二月紅望向明珠,古井無波的目光閃過一絲關切。
接受著來自四面八方的審視,越明珠沒有自亂陣腳。
她斯斯文文向臺下眾人拱手一揖,任何場合大喊大叫都有失體統,更別說在這個文化人把禮貌和教養刻在言行舉止上的年代,哪怕仗著年紀小也只會有損學校顏面。
學校力撐你上場結果你不行,這都擺不平以後還怎麼讓別人信任你?
餘光瞥見右方後臺半掩的小門裡同窗們著急忙慌不斷跟她比劃讓用話筒讓場下“肅靜”。
越明珠並未露怯,這裡是什麼地方?
是高等學府,是繼往開來、培育人才和做學問的聖地。
她一個學生,只用禮義廉恥中的“禮”字就夠了。
果不其然這一作揖,一些沒座位站在後排不明所以的同學們首先做的就是還禮,“克已復禮”四個大字已經被刻進骨子裡,受學府氛圍影響,最前排那群資歷深厚的‘老’前輩也不約而同停下交頭接耳的動作,在禮教約束下內斂起來。
等她直起身,嘈雜聲已然止住。
早這樣多好,開講前還得她現教規矩,簡直是浪費時間。要不是場合不合適,真想翻個白眼給他們。
既然安靜下來了,那就開講吧。
為了今天她還專門回憶了一下歷史上那位超級演說家,他那超乎常人的說服力誰不心動,不過她今天的目的不是為了征服聽眾。
說來說去,佔據階級高位的人很少會在意階級末位人的生死,對他們來說每年都有數不盡的人被餓死殺死,死一個兩個死再多也不過是一串數字。跟這樣的人去談民生艱難、百姓疾苦,他們會聽嗎?
不會,他們只會認為一個小小學子涉世不深、未經風雨能懂什麼民情,不過是天真無知,虛論浮談。
不貪的官,有。
不奸的商,也有。
可鳳毛麟角。
她不會拿天時地利去賭人心,更不會誤以為自已發起的慈善活動引來各界關注就真的觸及到了權利中心。
人會為一時之利去做一件好事,就一定也會為了一已之私去做一件壞事,他們既然坐在這裡就證明這裡有他們有想要的東西,而她的作用就是跟君子談仁義,跟小人談利益,讓他們求仁得仁,求已得已。
上位者有上位者的弊端,追名逐利,總要講尊嚴和臉面。
越明珠選擇做一個好人,是因為誰都知道好人心地善良,富有愛心。
之所以輕易就答應張啟山來上學,也是學生這個身份天然就能使大多數人卸下心理防備,這一點即使是在未來都不會變,畢竟能從一億和清華北大中堅定不移的選擇後者的只有還沒進入社會這個大染缸的莘莘學子。
哪怕是剛滿十八歲的大學生也能憑藉一雙清澈愚蠢的眼睛享譽網際網路。
清澈愚蠢這個評價在好人眼裡是褒義,在壞人眼裡也是褒義,只有在不好不壞的人眼裡才包含貶義。
現場的人是什麼成份她很清楚。
好人會天然的欣賞她,壞人會理直氣壯的利用她,不好不壞的人她不在乎,在兩個極端中都混不出來的大多是庸碌之輩,而庸碌之輩只會從眾,不需要她費心思。
演講時間到,那就讓我們各取所需。
臺下觀眾席上的氛圍正在一點點發生變化,作為聽眾之一的二月紅感受最深。
剛開始明珠替教會還有學校發表宣言時在場眾人還有些注意力分散,可宣言過後的發言隨著講臺話筒一點點擴散開,不光是後排的學生們聚精會神,連前幾排的官員和名流豪紳也抬起頭來,多了點興趣。
要說明珠講的有多慷慨激昂、振奮人心,倒也不至於。
但是——但是隻要她站在那裡就有一種讓人如望日升的蓬勃朝氣,開口的一剎那,似乎所有光都聚集在她身上。
連帶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充滿了發自肺腑的真誠,尤其是時而認真、時而熱忱的表情和語氣,就連偶爾的冒失言辭也只讓人覺得她自然率性,難生惡感。
登場時備受輕視的稚氣與年紀,在這一刻反而成了她真情流露、天性如此的保護傘。
或許會有人質疑學校和教會推她上臺的動機,但沒有一個人會懷疑她正在臺上說的話和目的。
——以救貧、賑濟為已任。
還沒被成年人世界中的狡猾和陰謀詭計荼毒的學生,那種提到救濟熱情洋溢的感激和對殘害同胞之人的義憤填膺,一目瞭然,就算是二月紅這樣內冷外熱的人,不帶濾鏡,都覺得她在做一件極其正確讓人心生嚮往的義舉。
二月紅知道她說的很有道理,也願意慷慨解囊。
隨著演講深入,他敏銳察覺到身邊不少大人物都對她的演講產生了認同感,但是......很可惜,二月紅太明白這些人的小心思,他們會認同不是因為他們被喚醒了人性的善,而是他們需要有人去美化他們做這件事的動機,能爬到這個地位的人本就城府極深,規避危險,趨炎附勢是天性。
他們也許會觸動,這是人性複雜的必然,但絕對不耽誤他們剝離人性像禿鷲一樣把每個有利可圖人剝皮拆骨,直到榨乾最後一滴血。
豺狼環伺,紅家自有鋒芒。
只是二月紅善用溫文爾雅掩飾自已冷血的那一面,可看著明珠,看著她演講結束向臺下眾人深深鞠躬,唯有這種時候他才更清晰的意識到明珠來自另一個世界,一個更光明也更純粹與九門、土夫子乃至東北張家都格格不入的世界。
種種混沌而雜亂的念頭一掃而空,年少時有過的赤子之心促使二月紅站起身來,無視身側齊鐵嘴茫然不解的眼神和拉扯,他撫掌大呵一聲:“好——”
他聲線高昂卻不刺耳,僅一個字就如金石玉器相擊,本就被演講所吸引深受觸動的學生們備受鼓舞,紛紛叫起好來,一時間雷鳴般的掌聲響徹整個大禮堂響,不知比登臺前稀稀拉拉的掌聲隆重多少倍。
前排的那些人也隨之起身,整個禮堂似乎活了起來,臺下每個人都籠罩在陽光之下,和光同塵。
二月紅知道人心險惡,人性醜陋。
但此刻他還是想維護明珠做慈善的那顆心,不願明珠蒙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