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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廣利舞臺

龔千石奇道:“你好像見到鬼一樣,外面是什麼情形?”湯姐帶哆嗦了一下道:“那兩隻東西都已經跑了,好像那條怪物要追那隻狸貓。不過他們剛才跳了下街之後,變得好古怪。”

小紅棉道:“變得怎麼古怪?你倒是快點說呀!”湯姐帶的神情好像都已經快要哭了似的,但是一直都不肯把剛才他看到的情形說出來。

龔千石自然大大不滿,但無論如何威逼利誘,湯姐帶始終不肯透露,像是受了很大的驚嚇,之前他雖然也被那些大戲服的詭異嚇到,但似乎這次尤為更甚。

小紅棉湊到門縫處看了看,回頭道:“天快亮了。大廳和天井那邊應該也沒事的了。”

龔千石一陣驚喜,道:“你說的是真的?”小紅棉道:“其實這裡一直都不安靜,戲堂的人都知道,只不過親眼看到的人很少。我也只看過一次,但是今晚可是最熱鬧的一次,從來沒見過這麼大陣仗,只是一到天亮,一切都會恢復正常。”

龔千石還是提心吊膽,親自去到大廳和天井察看了一番,果然方才那些氣勢洶洶的大戲衣都已經迴歸原位,甚至那件元帥銀靠戰袍都也回到了木架上面,分毫無損,一切毫無異狀,搞到龔千石和湯姐帶都有些恍惚,究竟整晚是不是自已在做夢?

幸虧看到了大廳地面上那個已經碎成兩截的華光祖師神像,看來全靠祖師發威,才令那些戲服沒有再追過來尾房。

小紅棉倒是見怪不怪,少有的鎮定,還道:“不過那面‘瓊花會館’錦旗被那隻狸貓偷走了,一定會有大麻煩,遲下就不知道又會搞出什麼東西來。伍財叔曾經告訴過我,如果萬一遇到有這些東西,華光祖師可以暫時鎮壓得住的,現在祖師像都已經爛了,以後都不知道怎麼辦了。”

三個人經過一輪奇遇和驚魂,真是筋疲力盡,但是還是心有餘悸,就互相靠在尾房前稍微歇息了一下。

終於等到天微亮,戲堂管事和慶和班的人也陸續前來,為今晚的演出準備,龔千石這才總算舒了口氣。

管事前後察看了一翻,十分滿意,絲毫沒有去留意華光祖師像和那間偏房戲服,他也沒有時間去理會這些細節,因為慶和班的紅牌鎮場花旦水雲仙已經來到了戲班學堂門口。

小紅棉一聽,臉有喜色,剛想走去大門口,管事卻已經看到了她,急道:“小紅棉,你為什麼這麼早就來到這裡?難道你昨晚又偷偷留在了這裡?”說完,眼睛看了看龔千石。

龔千石連忙拉著管事道:“管事,你大人有大量。小紅棉她身世可憐,現在還要淪落到大寨做琵琶仔,你就讓她去找水雲仙水老闆求求情,請她幫個忙吧。”

管事臉色一變,道:“你怎麼知道她要賣去大寨的?況且那是要賣給‘十三行’的‘龍行水’哥,誰敢插手,壽星公上吊嫌命長呀?我勸你這個鄉下仔也不要多事了,這裡是省城,不是你鄉下。”說完就吩咐其他人把小紅棉帶走。

小紅棉一聽自然不肯,湯姐帶更是氣得破口大罵,但是他一個小孩又有誰會理會?龔千石雖然滿腔怒火,但是為免誤事,只好強忍下來,拉來了湯姐帶,低聲道:“我們有正經事要辦,等過後我們再幫小紅棉脫身。”

湯姐帶經過一晚和小紅棉患難之交,雙眼含淚地看著小紅棉在那裡苦苦哀求管事。

管事自然鐵面無情,等小紅棉被他的下人強行駕走,才去大門請水雲仙入來。

那水雲仙在慶和班眾人簇擁之下入到大廳,如眾星拱月一般。當其時大戲班紅牌絲毫不下於今日之流量明星。以水雲仙當年在省城的走紅程度,簡直是風魔萬千大戲戲迷。多少風流少年多金客,還有那些權貴紅人莫不拜倒在這紅牌花旦的石榴裙下。

水雲仙氣質不凡,不是一般風塵賣唱女子可比,況且人人都知道她的親兄長就是威震長堤天字碼頭的“義合興”龍行水、“龍行水”哥。

龔千石被擠在人群外,也十分仰慕,因為他也早就聽過水雲仙的名頭,此刻可以一睹芳顏,自然十分興奮。但是一轉眼,居然看見了‘火麻仁’也混在了水雲仙身邊。

火麻仁身穿長衫,扮相衣著都明顯是經過喬裝打扮,即便是熟人見面,一時間也未必能認出他來。火麻仁自然也看見了龔千石和湯姐帶,只是打了個眼色,龔千石心領神會,不再言語。

那水雲仙看起來大概才十八、九歲,非常年輕美貌,還梳了一個所謂新時代的西裝頭,一身男子西服,十分俊秀和男性化,那時候剛剛經歷了新文化運動,新思潮洶湧而來,但是以水雲仙這樣一個傳統的女戲子如此打扮,實在是石破天驚。

圍觀的眾人除了慶和班的人之外,還有不少附近的街坊和閒人,不少還梳著傳統髮髻的婦女大嬸們在旁邊指指點點。管事見狀,連忙將閒雜人等哄出大門外,然後滿臉賠笑地對著水雲仙道:“水老闆,您現在是想先走過場,還是要看看晚上演出的行頭呢?”

水雲仙卻沒有理他,轉而對身邊一箇中年男子道:“陳班主,我想介紹一個人讓你認識。”

那個陳班主就是慶和班的老闆,大概四十開外,生得一臉精明幹練,連忙點頭稱是。水雲仙指指旁邊的火麻仁道:“這位梁先生就是我請回來晚上為大戲舞臺請神清場的。”

陳班主一聽,連忙向火麻仁問好,恭敬萬分。龔千石卻驚訝萬分,想不到火麻仁居然以這樣一個身份混進了慶和班,而且還如此受禮遇重視。

其實卻是一點也不奇怪。所謂“請神清場”,就是舊時大戲班如要在戲臺演出,必然要請專人來“清場”,稟告神明,祈求演出順利。而那些神明自然包括五方土地和在戲臺的一切浪蕩遊神之類。因為凡是戲臺,傳統認為都會招惹一些閒雜神靈甚至是遊魂野鬼。

逢有宗教節日,還會有人專門請戲班來演出“神功戲”,專是演來給神明看的。而“請神”的專人一般就是指“乩童”,能夠請神上身的法科中人,俗稱的“神打”。

但是對於戲班而言,每逢開戲,這類人士卻是必不可少,否則衝撞了神明,輕者演出砸鍋,重則還會出人命。

當年紅船興旺之時,曾有不少這些鄉野傳說,就是因為戲班忽略了“請神清場”,而導致人命喪失。所以這類人士在戲班乃是奉為上賓,怠慢不得。

火麻仁冒充“請神”,裝得是煞有介事,根本不把這個陳班主放在眼裡,只是鼻子“哼”了一聲,就不再言語。

陳班主對水雲仙道:“水老闆,我們還是先‘裝身’,然後再走一走過場。今晚的演出十分重要,‘龍行水’哥特別囑咐,是要招呼重要賓客,有從北平來的貴客,不容有失。”

水雲仙點點頭,就在眾人簇擁之下向二廳走去。

龔千石卻心急如焚,一直想同火麻仁交談,但是火麻仁卻寸步不離水雲仙。

那個水雲仙光是裝身化妝就已經用了半天的時間,然後戲班開始走過場,當晚的演出有十幾出,什麼“六國大封相”、“白蛇傳”、“柳毅傳書”等等,最後就是水雲仙的壓軸演出“長生殿”裡面的楊貴妃回魂與唐明皇相會的情景。

水雲仙因為扮演的成為仙子的楊貴妃,出塵脫俗,在當年省城相當轟動,甚至連東洋的很多仰慕大唐文化之人都十分喜歡,包括了今晚皖派徐季雲一同前來的日本軍部參謀大佐柳生葉,更是慕名而來,是故龍行水才特意要水雲仙在廣利大舞臺演出。

龔千石卻苦不堪言,一直沒有機會能接近火麻仁。到得掌燈時分,慶和班更加如臨大敵,所有人都忙忙碌碌,搬行頭箱子的、前去廣利大舞臺打點佈置的。那位陳班主更是跑前跑後,唯恐有任何疏漏。戲堂管事也指揮龔千石和湯姐帶等人負責做打雜,開始將戲班所有裝備搬去東堤的廣利大舞臺。

龔千石知道今晚關係重大,本想將湯姐帶哄走,但是湯姐帶是個唯恐天下不亂的傻大膽,哪肯輕易離去,況且他還一直記掛著要向水雲仙代小紅棉求情,所以龔千石也只好隨他前來。

唯獨那個火麻仁卻是老神在在,一直氣定神閒、袖手旁觀。到了大概晚上七點時分,慶和班一干人等全部都來到了東堤的廣利大舞臺。

而水雲仙則是坐著人力車從陳塘一直到達東堤,一路上圍觀的民眾絡繹不絕、擲果盈車,都爭相想目睹這位省城名牌的花容,蔚為壯觀。

到了東堤,只見東堤的路上已經井然有序。為免引人注目,所有平時街頭的小販、乞丐、商戶雖然都能出來正常營生,但是卻有差不多數百名“義合興”的門生在旁重重戒備和監視,水潑不進。“義合興”向來雄霸長堤和東堤,果然是名不虛傳。

龔千石暗呼僥倖,若非自已混入了慶和班,要想進入廣利大舞臺簡直是痴心妄想。

入得大舞臺,龔千石更是看得眼花繚亂。當年的廣利大舞臺氣勢恢宏,外面是兩層洋房建築,裡面卻是雕欄畫棟,古色古香。當中一個偌大的舞臺,平時是作為舞廳表演,今晚則是慶和班的大戲臺。

此時戲臺下早就擺好了座椅,最先一排自然留給“義合興”的貴賓。因為陳競存所率粵軍自閩地逼近,盤踞省城的粵西一派的勢力人心惶惶,一時間反倒無精力來理會“義合興”在此安排的密會。

龔千石入得後臺,見所有慶和班的花旦、青衣、武生、花面等都在緊張地上妝開面、畫眉,陳班主神色凝重,不停在看錶。而水雲仙則在後臺享有一個專用的化妝間,至少有五六個貼身女伴服侍,盡顯鎮場紅牌的風範。

龔千石眼光正在四處打量,尋找火麻仁,冷不防聽得後臺有人高聲道:“水龍哥到!”龔千石和湯姐帶不由得對望一眼,知道這就是一手掌管東堤的“十三行”大人物龍行水駕到,都想一睹這位名震省城的洪山大人的尊容。

陳班主已經躬身走近後臺門口,道:“水龍哥大駕光臨,慶和班今日真是榮幸之至。”

後臺門口的門簾一起,閃入兩名青年壯漢,都是唐裝打扮,入來後兩邊一分,隨後走入一人,身材高瘦,不過二、三十餘歲年紀,生得十分文氣,還戴著副金絲眼鏡,就是“水龍”龍行水。龍行水笑著道:“陳班主辛苦了,今晚散場後,我請戲班各位去長堤大三元宵夜。”態度親和,完全不像叱吒長堤的大人物。

陳班主連番稱謝,龍行水道:“水老闆已經在裝身了嗎?”陳班主道:“水老闆正在單間休息,養精蓄銳。”龍行水點點頭,就走向水雲仙的單間,後臺內所有戲班演員看見他都躬身問好。

龔千石和湯姐帶為免麻煩,連忙躲到一旁,再放眼尋找火麻仁,卻不見蹤影,想必也是怕被龍行水認出,藏了起來。

龍行水還未走到單間門口,水雲仙已經得到通報,迎了出來,眾人眼前一亮:她一身花旦服飾,頭上還帶著個做工精美的頭套,面上已經上了妝,活脫脫是個“後宮三千無顏色”的楊太真。龍行水哈哈笑道:“確實當得‘君王不早朝’,水老闆身段妝容真是越見神韻,怪不得那些西關的公子哥兒和省城內達官貴人子弟如此入迷。”

水雲仙此時一副美嬌娘的神態,低身向龍行水行了一禮道:“水龍哥說笑了。不知道今晚是哪位貴客,要勞煩到你親自招待。”

龔千石忍不住低聲對湯姐帶道:“不是說水雲仙就是龍行水的親妹嗎?怎麼他們兩個說話這麼見外。”

湯姐帶又是顯擺的時候,連忙道:“千石哥你就不清楚了,只因水老闆這個人十分低調,根本不想人家將她和‘十三行’扯上關係,所以他們兩個在人前說話從來都是這麼客氣的。其實大戲班這些吃四方飯的哪個跟幫會堂口沒有關係的?簡直就是多此一舉。”說完老氣橫秋地嘆了口氣,又恨恨道:“丟那媽,水老闆可真是美若天仙,等老子長大也要找個這麼漂亮的老婆。”

龔千石無理會他最後那句,道:“看來這個水雲仙也不是那種仗勢欺人之人,小紅棉的事或許有著落。”

那邊龍行水道:“今晚來看戲的是北平來的貴賓,要跟省城中的大人物見面,還有一位重要客人,是遠自東洋而來,特地要看你水雲仙水老闆的‘長生殿’。你待會可要落力表演。”

水雲仙不置可否,對著陳班主道:“班主,是時候‘請神清場’了。”龍行水一聽,連忙道:“那我暫且迴避,祝水老闆今晚演出順利,馬到功成。”說完,團團向眾人行個禮,就帶著兩個門生退了出去。

陳班主連忙出去尋找火麻仁,水雲仙則率領戲班眾人走到舞臺前臺。待到得前臺,龍行水已經率義合興眾門生退出大門外,舞臺內只剩戲班中人。

舞臺上已經擺好香案,供著三牲果品和華光祖師神像,兩旁各放著個紙紮人,香案前卻放著整整一大盤生米和清水。

火麻仁一身正氣,已經站在香案前,有模有樣,搞到龔千石和湯姐帶都忍不住好笑。

過去傳統大戲戲班,最為禁忌的是火,因為紅船戲班下鄉演出,多搭戲棚,而戲棚是木做,最易失火,是故戲班所奉尊神是華光祖師。

火麻仁見眾人已經到齊,就高聲道:“水老闆,請你先進香給華光祖師,祈求今晚演出順利,風調雨順。”所謂風調雨順只是套詞,無非是討個吉利,不會觸動火神。

水雲仙馬上上香,叩拜五方土地和華光祖師,火麻仁又高聲道:“凡生肖虎、蛇、猴、豬者請暫且迴避,其餘人也請向祖師上香。”戲班眾人聽言,都亂哄哄地上香,龔千石和湯姐帶卻只是盯著地上的那盤生米和清水,心裡好奇這是什麼名堂。

火麻仁待眾人上完香,就指著湯姐帶道:“那小孩,你把那盤裡的生米繞著戲臺灑上一圈。”湯姐帶不明所以,就聽吩咐捧著盤生米繞著戲臺灑去。

火麻仁轉頭對陳班主道:“找人把那盤清水搭在戲臺正中的高處,到散場後才能拿下來,切記不可有違!”

陳班主聽罷打了個突,賠笑道:“先生,若然將這盤清水搭在戲臺正中高處,那豈不是有礙到時候戲班演出?”

火麻仁臉色一寒,道:“現在是你在請神還是我在請神?清水如鏡,能破邪破妖,你這戲班中人日日在臺上扮作他人,帝王將相、儒生乞丐,一人千面,就有如鬼魅變化、妖精惑人。有清水如鏡在上,能正攝心神,免得招惹些遊魂野鬼、魑魅精怪 。你懂個什麼?”

陳班主被他一套數說,臉上是一陣紅、一陣白,雖然不忿,不敢不從,心下奇怪從未聽過有人要把盤清水搭在戲臺正中。

戲班各人聽得火麻仁把他們比作鬼魅變化,也都十分不快,都對這個頤指氣使的火麻仁反感起來。

水運仙在一旁輕聲道:“梁先生,班主說的也有些道理。依我看,不如就將清水盤放在出將門和入相口之間的大幕前,既不影響演出,又能依照先生吩咐。你看如何呢?”

火麻仁連忙道:“既然水老闆這樣說,也只好如此了。但是千萬要記住這盤清水絕對不能打灑,不然後果自負。”

這個時候湯姐帶已經把米灑好,回到龔千石身旁,拉拉他的衣角,偷偷道:“千石哥,那盤根本就不是什麼生米來的。”

龔千石十分不解,道:“怎麼不可能是生米,我可是看清楚的呀?”

湯姐帶一臉狡詐道:“那是糯米,火麻仁哥先前叫我偷偷換的。”龔千石十分吃驚,道:“他叫你換的?什麼時候叫你換的?怎麼會叫你做?我怎麼沒看見?”

湯姐帶十分不屑地看著他道:“火麻仁哥要做的是大事,怎麼會交給你做?讓你看見了,準會壞事。”龔千石滿臉狐疑,看看臺上的火麻仁,心中只是覺得有些不妥,但卻怎麼也說不出究竟。

臺上的火麻仁已經拿出黃紙,用剛才眾人上完的香點燃,口中唸唸有詞,似乎是念囑一些法科中詞,發出低吟淺唱地聲音,起伏有致、抑揚頓挫,十分好聽。龔千石和湯姐帶對望一笑:想不到這個火麻仁居然還有這個本事。

大概念了半柱香的時候,火麻仁突然將手中在慢慢燃燒的黃紙往半空一拋,剎那間那些黃紙居然顯現出五顏六色的火焰,再慢慢散開,飄往舞臺內不同的角落,像是有人在遙控一般。而且舞臺內這個時候根本一絲風也沒有,都不知道這些黃紙是如何飄去那麼遠的。

這一下“表演”眾人都看得目不暇接,這個火麻仁像是變戲法多過做“請神清場”。火麻仁對著班主和水雲仙點點頭,道:“我已廣達周天,告稟諸神,戲臺已經清場爽朗,今晚一定馬到功成。”

陳班主大喜,絕不想到這場儀式這麼快就結束,剛想說話。火麻仁又道:“命人取化寶衣紙跟隨剛才黃紙所落之地燃燒,所餘灰燼儘快清掃,不得有絲毫遺落。快去。”說完,神色疲憊,真是好像耗費了很大的心神。

水雲仙指著那兩個香案旁的紙人道:“梁先生,這個兩個紙紮的公仔又如何處置?”

火麻仁道:“找兩個童男赤子,用指血點額,放在戲臺兩邊角落,今晚未散場都不可以移動分毫。”

眾人方才見過他的表演,就算他提出再古怪的要求,都不敢再反駁,連忙按照他的吩咐去做。龔千石和湯姐帶居然還被選上,要放指血兩滴,點在了兩個紙人額頭上,氣得龔千石和湯姐帶心裡面對火麻仁破口大罵。

等到兩人將指血點在那兩個紙人額頭上之後,說來奇怪,紙人臉上本來只是用墨筆畫了簡單的眉眼,但是用人血點上之後,看上去面頰兩邊都隱隱泛起了很淺的桃紅色,倒像是活了過來一般。

但不仔細看也難發覺得到。龔千石和湯姐帶二人經過昨晚的奇遇,早已經見怪不怪,心中對這個火麻仁更添仰慕,想不到他除了是洪山大人,原來居然還會這些科法之術,也知道這兩個紙人必然有些古怪,只是想不通為何火麻仁要將生米換成糯米。

這個時候離戲班開鑼時刻已經很近了,所有人都沒功夫理會他二人的發現。

那個陳班主急著招呼眾人按火麻仁的吩咐做好,然後就問道:“梁先生,還有其他的儀式功夫要做沒有?”

火麻仁看起來十分滿意,點點頭道:“都差不多了,就差最後送祭華光祖師了。”

陳班主剛想請問細節,卻聽到廣利大舞臺大門外突然人聲鼎沸,十分嘈吵。過了一會兒,門外居然衝進來了幾十個人,一窩蜂地湧到了前臺。

慶和班諸人都大驚失色,不知道又發生了什麼事情,此時離開鑼時間這樣短,肯定又是橫生什麼枝節了。

那幾十個人裡面大概有十幾人是“十三行”的門生,正同另外一群人在推推擠擠。陳班主大感奇怪,這裡明明是“十三行”的大本營,怎麼會還有人敢來找茬踢館?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了。況且“水龍”明明已經親自來到壓陣,有他這位洪山大人在,這幫人是怎麼衝進來的。

陳班主正在納悶,大門口那邊龍行水在他那兩個貼身門生護衛下緩步而入,一面走,一面笑道:“各位‘學聯會’的先生們不要激動,有話慢慢說,慢慢說。”

這幫不速之客系省城國立高等學生聯會成員,當時省城內所謂進步學生、激進者的匯聚之地。

自從五四而來,新文化運動簡直就如暴風驟雨,這些當時鳳毛麟角的進步學生更是衝鋒陷陣的新旗手,其氣勢之盛就算是龍行水這等幫會人物也不敢怠慢,態度要客客氣氣。

龔千石已經一眼看到這群學生站在最前面領頭的不是別人,正是多如樓少東、執信先生的弟子---陳久如,看來他必定已經和火麻仁商議好,這個時候闖進來絕對是別有深意。倒料不到這個大學生也有幾分本事,居然能帶著這些讀書人從門外“十三行”的重重守衛下衝了進來。

陳久如斜眼看著龍行水,大聲道:“你等‘義合興’會眾向來包娼庇賭、殘害婦女,還有指使下三濫戲班淫亂女戲子,藏汙納垢,是為新時代不容,今日我就是來討個公道的!”

龍行水笑道:“陳少爺,我識得你。閣下是鼎鼎大名多如樓的公子,家業富貴,是西關大少,還留過洋、喝過番鬼的墨水。不過陳少爺你很久沒回來省城了,於國情不甚明瞭,還是不要太過激動,我義合興是洪山山堂,以忠義為旨,絕對不會作出下等事來。”

陳久如怒道:“‘龍行水,你不但販賣煙土害民,還開了這麼多大寨妓院、賭檔,整個長堤讓你弄得烏煙瘴氣,還有那些商販良民都被你魚肉多年。你居然還敢稱以忠義為旨?你們‘十三行’根本就是藏汙納垢之所!”

說完指指臺上的慶和班眾人道:“我早就知道你勾結陳塘南的戲班學堂,威逼無辜少女賣身做戲班戲子和賣去大寨做妓女。我們嶺南大學現在要響應新文化運動,推行新生活,所有封建行當一律要取締剷除,在省城實行民主文明的生活。”

他話音剛落,身後那些嶺南學堂的大學生都振臂高呼,齊聲高叫口號,一時間是慷慨激昂,群情洶湧。

“龍行水”哈哈大笑,道:“就憑你們這些空談國事的無用書生就敢來管我的閒事?陳少爺,若然你說的這些行當通通剷除,我保準明天省城就亂套了。”

陳久如呸了一聲,道:“今天我就要搜一下廣利大舞臺,看看慶和班究竟有無強押少女賣身大寨!”

龍行水雙手一攤,道:“那就悉隨尊便,不過若然耽誤了待會戲班演出,所有損失是否由陳少爺來負擔?”

陳久如剛想回答,大門處又進來了三四個人,個個都是便裝打扮,身材魁梧,當先一人快步走到龍行水身邊,輕聲說了兩句。龍行水立刻臉色一變,對著陳久如道:“陳少爺,省軍政府的要員今晚也要來看慶和班的演出,現在已經到了門口,你還想要搜查廣利大舞臺嗎?”

所有學生都齊聲喝罵,有人高聲道:“‘十三行’勾結軍政府,”

龍行水先前一直和顏悅色,此時臉色已經開始變得難看。

眼看兩邊快成僵局,水雲仙信步而出,對著陳久如道:“陳少爺,今日是慶和班掛牌開鑼,票也已經賣了出去。如果陳少爺還要堅持,那豈不是害了我們整個戲班的生計?戲班裡面都是些窮苦江湖賣藝人,為兩餐餬口,何必斷了他們的生計?”

所有學生看見水雲仙都頓時好像被施了定身法一樣,個個立刻鴉雀無聲,都為她的曼妙聲音和美貌所吸引。

陳久如打量了水雲仙兩下,道:“好,我就看在水老闆的分上,現在先不搜。但是我要留在舞臺這裡,直到散場,再作理會。”

龍行水一向頤指氣使,何曾受人威脅過,剛想發作,卻看見水雲仙對他搖了搖頭,只好道:“好,不過也只有你一人可以留在這裡。其他人都要離開。陳少爺,你有這個膽量嗎?”

陳久如冷笑一聲,對其他學生道:“你們都先退出去,等散場再聽我指示。”所有學生都以陳久如馬首是瞻,全部人都點頭答應,退了出大門。

龍行水對身後的門生暗自示意,立刻有幾個門生弟子也退了出去,佈置門外的人手對付這些學生。

擾攘一番,終於平息風波,那個陳班主吃足了驚風散。幸好這時戲臺已經佈置妥當,一切準備就緒,就等戲班開鑼演出了。

龍行水走到水雲仙身邊,輕聲道:“我現在就要接京城的客人和那位東洋朋友進來,你要好好準備。”

到了晚上八點,長堤邊上的疍家船戶已經開始撐著小艇來到珠江邊賣艇仔粥,而更多的紫洞艇也來到了夏夜的東堤上,艇上的姑娘搔首弄姿,向岸上的風流浪子賣弄風情。整個熱風陣陣仲夏夜天字碼頭,一片旖旎風情。

而慶和班也在廣利大舞臺正式開鑼,舞臺大門口擺滿了送給水雲仙的花籃,放眼望去,數也數不清。

門口東堤大街上小販、乞丐、小食攤檔擠得是水洩不通,因為戲班開鑼也是他們做生意的大好時機。但是心細的街坊也會發現平時絕少出現的“義合興”門生此時個個如臨大敵,好整以暇,鄭重其事地守在路上各個要衝。

三輛人力車悄然到達人聲鼎沸的舞臺大門口,下來的就是秘密從上海而來的皖派官員徐季雲及東洋軍部特使柳生葉大佐,兩人都是唐裝長袍打扮以掩人耳目。

那個柳生大佐,年紀不大,生得是唇紅齒白,配上一身中國服飾,真能以假亂真,讓人以為是什麼西關闊少來到捧水雲仙的場。

他二人是在粵西軍中一名師長名為陸雲豹的陪同下喬裝前來。這位陸師長為了掩人耳目,特別是怕讓沙面租界的英國人探知,命手下警衛裝扮成人力車伕暗中保護三人。

這個陸雲豹乃土生土長粵西人,雖是軍人但頗有些文化,不同於一般帶兵的老粗,算是位儒將。其人字士橫,又號“君變”,省城人卻送他外號“大山炮”。前清時曾在兩廣總督手下當過差,也算是文武雙全,頗有大志,一直不甘居人其下,因此為粵西派中大老所忌。這次北方皖派勢力為東山再起,欲聯合兩粵中後進勢力合攻直系,特意以重金聯絡上“十三行”,牽頭聯絡上一直暗中與“十三行”交好的陸雲豹,希望由東洋政府出錢,皖派首腦出頭,陸雲豹所策動的粵西軍隊出人,再聯同陳炯明的粵東軍隊,共同討伐直派,南北一同發難,可得大半天下。陸文豹早已不滿粵西中老成一派,也是蠢蠢欲動,正好一拍即合。

東洋政府對擴充套件在南方的勢力也十分重視,特意派了這名精明強幹的中國通柳生葉作為特使前來。

當下龍行水率領眾門生將徐季雲、柳生葉和陸雲豹迎入廣利大舞臺內,一直引領三人來到首排貴賓席入座。待得一切妥當,其餘鼓譟良久的觀眾才得以魚貫而入。

頓時舞臺內真是比菜市場還要熱鬧,有小孩追逐哭鬧、老友相逢招呼,還有很多賣糖果甘蔗小販在觀眾席中穿梭來往,唯獨首排處站著七八個魁梧大漢,都是陸雲豹的便衣警衛,個個暗藏槍械,普通觀眾一見也知道厲害,識趣地都禁步不前。

“水龍”知道徐季雲、柳生葉等人為了掩人耳目,特意不坐包廂,甘願與眾同樂,所以也微感抱歉,不停地道:“季雲先生和柳先生真是不好意思,省城的大戲演出都是如此喧鬧,待會開鑼出場就沒有那麼糟糕的了。”

柳生葉微微一笑,用非常純正的西關白話道:“龍兄客氣了,我當年在北平也看過堂會,開戲前也是如此吵鬧,這才有味道。如果是安安靜靜,我反而不習慣。有道是入鄉隨俗,此正斯言。”

龍行水和陸雲豹都十分驚奇,不單因為他的白話如此流利白話純正,更驚訝於這個堂堂東洋軍部大佐居然如此斯文有禮,談吐不俗。

“水龍”更感傾心,連忙道:“柳生先生果然是高人,待會壓軸的正是慶和班紅牌水雲仙的‘長生殿’,保準令先生聽出耳油。”

柳生葉雙眼一亮,道:“相傳梨園師祖乃是唐明皇。我一直仰慕大唐雄風,白樂天所作‘長生殿’更是千古佳作,今晚能得聞水老闆的妙音,真是三生有幸,不虛此行,好,好,好。”他連說三個好字,轉身看著陸雲豹道:“不知陸總鎮也覺得好嗎?”

這“總鎮”二字乃是前清對總兵的稱呼,陸雲豹當年未做到這麼大的官,雖然前清已亡快十年,也很感受用,連忙道:“柳先生覺得好的,當然就是好。”

柳生葉微笑道:“那這次就希望陸將軍能夠明析時務,好好地同北平的朋友合作,到時候共得天下,你何愁不能為兩粵之王?”

陸雲豹心中一陣強烈抽動,忍不住已經開始做著美夢。旁邊一直一言不發的徐季雲剛想發話,就聽見震耳欲聾的鑼鼓點聲傳來,後面的觀眾發出山崩海嘯似的歡呼聲,大戲班演出終於開始了。

一開場照例就是群戲“六國大封相”,場面一味地夠熱鬧,看得人眼花繚亂,下面那些觀眾真是看得眉開眼笑。

龔千石卻一直躲在後臺處偷看著外面,眼光從沒有離開過首排貴賓席。他摸摸身上那把尖刀,再看看那幾個明顯暗藏槍械的桂軍警衛,忍不住手心冒汗。

正在心急間,不經意抬頭一望,居然看見舞臺上空搭著大燈的竹棚吊架上伏著一個人,身形矮小,正是那個闖禍星湯姐帶。龔千石這下真是嚇得三魂不見七魄,絕想不到這個傢伙膽大到了這個地步,還爬了上去。

上面的竹棚吊架雖然是十分之大,藏在上面也不容易為人發現,但是離地畢竟足有幾十尺,就算是個大人上去也會膽戰心驚,何況是個小毛孩?

龔千石正想找個辦法,湯姐帶在上面卻探出頭來,看見了他,然後用手指指著戲臺的一個角落。龔千石順著他的手指看去,頓時呆在原地,只見原先放在那裡的其中一個紙紮人,本來是倒在牆角,現在居然自已站了起來,臉上的輪廓眉目更加真切,簡直就已經是活人一般,最詭異的是,頭上好像還長出了頭髮,是真的人的頭髮。

這個時候戲臺上正是上演大本戲“六國大封相”,按道理六國大封相乃是戲班重頭戲,因為說的是戰國時期蘇儀舌綻蓮花,遊走合縱,最終六國拜相,那是熱鬧之極,六公六帥,不同的角色包括花旦、武生、醜生等等一起出場,配以花樣繁多的鑼鼓點和板樂,所有人都使出渾身解數,可以講是傾全戲班之力共同演出。

但是因為今晚是“花旦皇后”水雲仙壓軸演出,所以慶和班一反傳統,將它推出首場。

以至於後來港粵諺語就有形容熱鬧場面為“六國大封相”。

臺下觀眾此時看得是如痴如醉,根本沒有人理會到角落旁的紙紮人的異樣。龔千石也開始懷疑自已經過昨晚的驚魂奇遇,眼睛已經開始出現幻覺了,不然紙紮人頭上怎麼會長出頭髮?

他不想再理會那個紙紮人,提心吊膽地看著上面的湯姐帶,生怕他一個失足就掉落下來。湯姐帶初生之犢,不但毫無懼色,居然還向前爬了幾步,就停在首排貴賓席的上空,不斷地打量著下面水龍和柳生葉等幾人。

龔千石看了看四周,發現原來大幕後面有一排手架,應該是用來攀爬上竹棚吊架的,剛想走過去,忽然渾身一沉,手腳頓時動彈不得,只覺得一陣昏眩,手指上方才放血的傷口隱隱作痛,心中暗暗吃驚: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那陸雲豹是超級戲迷,看到精彩處,不由得大聲叫好,還吩咐手下不斷地將銀元拋上臺上,作為打賞。坐在一旁的徐季雲看起來卻是心不在焉,不斷和柳生葉低聲傾談。而陸雲豹看戲之餘也不時與他二人交談,看來正是密議合作之事。

龔千石站在原地四肢一動不能動,心中又驚又急,眼睛一直盯著那角落處的紙紮人,他隱隱覺得自已現在這個樣子一定和這個古怪的紙紮人有關係,再看上去竹棚,看到湯姐帶還是趴在那裡,只是身邊已經多了幾串類似炮仗的東西。

正在疑惑間,角落處那個紙人似乎雙手動了一動,龔千石拼命地眨了眨眼睛,都有點懷疑自已眼花,再定神一看,那個紙紮人還是呆在原地,但是他突然心中震動,先前一直沒有留意,現在再看仔細了這個紙紮人,看它的眉目居然有點像一個人。

忽然身旁有人道:“千石哥,你在這裡發什麼呆呀?”龔千石勉強扭過頭來看去,嚇得是三尸神炸,身旁這個人不是湯姐帶還是誰?

那竹棚上面趴著的那個“湯姐帶”又是什麼東西?

龔千石開始有點口吃道:“你,你,你怎麼在這裡?”

湯姐帶十分愕然,道:“我怎麼不在這裡?難道我還能跑出去演戲?千石哥,你愣在這裡幹什麼?”

龔千石抬頭看看上面,又仔細打量著湯姐帶,看得湯姐帶都有點發毛。

他有點害怕地問道:“千石哥,你不要嚇我呀。怎麼都冒冷汗了?”龔千石突然醒起一事,連忙問道:“方才火麻仁哥叫我們用指血開額的那兩個紙人是放在哪個角落?”

湯姐帶伸出頭看看四周,指著那個在角落的紙紮人道:“一個放在那裡,另外一個放在戲臺的另外一邊,”突然驚叫道:“哎呀,怎麼會這樣?”雙眼定定地看著紙人那邊。

龔千石被他嚇了一跳,怒道:“怎麼了,在這裡大驚小怪?”湯姐帶指著那個紙紮人道:“千石哥,怎麼那個紙紮人的樣子長得這麼像你呀?”龔千石定神再看,差點昏了過去。

剛才他已經隱隱覺得那個扎扎人的眉目長得很像一個人,現在被湯姐帶一說,原來才發覺竟然長得跟自已有七八成像。龔千石喃喃地道:“肯定是火麻仁搞得鬼!”

兩人正在說話,後面卻傳來一個女子的笑聲,笑得非常的銷魂動聽。

龔千石聽那聲音似是水雲仙,心下奇怪,這個花旦皇后一直說話都是讓人覺得溫文識體,但是這幾下笑聲中卻是充滿著輕佻放蕩之意,就對湯姐帶道:“你快點扶我轉身看看。”

湯姐帶奇怪道:“千石哥,你不能動嗎?”龔千石怒道:“你看我這個屌樣像是能動嗎?肯定是方才火麻仁那條短命種在那兩個紙紮人上做了手腳,搞到我手腳都像僵了一樣。”

湯姐帶不敢怠慢,吃力地扶著龔千石轉過身來。

此時戲班後臺已經空無一人,眾人包括所有龍套都去了前臺表演,唯獨只有水雲仙坐在化妝臺前,對著鏡子在撥弄自已的頭套。奇怪的是她那幾個貼身隨侍卻不在身旁。

湯姐帶討好地道:“水老闆,你不是已經上好妝了嗎?”水雲仙聽到人聲,慢慢轉了過來,笑道:“你說我這個頭套好看嗎?”聲調說不出的嫵媚動聽,跟平時完全不同。

湯姐帶卻打了冷戰,道:“水老闆,你身體沒什麼不舒服吧?”龔千石低聲道:“舞臺這裡有古怪,看來連水老闆都有問題。該不會是方才火麻仁請神清場搞出了什麼問題吧?”

水雲仙已經站了起來,輕移蓮步,徑直走到龔千石面前,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脖子,又笑道:“這位哥仔,待會長生殿開戲不如你來做唐明皇吧?”

龔千石被她這冶豔的姿勢嚇得十分不舒服,暗道:“做你個大頭鬼。”口中道:“水老闆,我只是一個打雜而已,哪會唱戲?我還是出去好了,讓水老闆好好休息。”說完向湯姐帶打個眼色。

水雲仙也沒有再說話,只是向他二人拋了個媚眼,就走回到化妝臺前,拾起吊眉筆,又在畫眉。

龔千石已經知道情況不妙,讓湯姐帶拉到後臺門口,低聲道:“這裡肯定有問題,你快點四處去找卓仁哥,十萬火急!”

但是等了半天也不見湯姐帶答應,只見他抬頭看著上空,知道他必定也看到了竹棚上的那個人,剛想說話,湯姐帶卻道:“千石哥,怎麼另外一個紙紮人放了上去吊架呀。”龔千石打了個突,抬頭看去,見到原先趴著“湯姐帶”的地方居然真的是另外一個紙紮人,只是不知道是什麼時候由一個活人變成了紙紮人。龔千石張大了嘴,空在那裡發呆。

湯姐帶十分不解:“剛才我明明是親手把這個紙紮人放在戲臺另外一邊的,怎麼會現在跑上去了吊架的?是哪個短命种放上去的?”

龔千石心念一動,用力咬落舌尖,即時舌尖噴血,劇痛之下反而手腳立時能夠動彈起來,立刻一手拍落湯姐帶的頭上,喝道:“別那麼多廢話了,趕快四處去找找仁哥。”

湯姐帶早被他打怕了,連忙答應一聲,飛快地從旁邊的小道跑了出去。龔千石摸摸自已的手腳,見無什麼異樣,這才放下心來,連忙再探頭看去角落處,又嚇了一大跳,那個長著自已面目的紙紮人已經不在原地。難道連紙紮人都長了腳會走了?但是這麼大個紙紮人如果四處亂走,舞臺內的觀眾還不嚇個半死?而戲臺下的觀眾還只是在入神地觀看大戲演出,沒有任何不對勁。

湯姐帶跑了一圈,始終找不到火麻仁,不知道這傢伙跑了哪裡去。而臺上繼續好戲連臺,摺子戲演了幾齣,眾演員十分賣力,叫好叫座。而按慣例,這個時候就要輪到水雲仙的壓軸出場了。

龔千石也心知千鈞一髮時刻已到,之前雖然一直豪氣萬丈,但是到了緊要關頭,一想到要冒如此大險,兩腿都禁不住發抖。看來聽說書就聽得多什麼英雄好漢殺人如麻,事到臨頭卻不是那麼一回事。什麼博浪沙一擊、專諸魚腸之事,說起來就容易。

臺下的觀眾已經開始叫囂鼓譟,紛紛在催場,要水雲仙快點出場。而首排的徐季雲、柳生葉、陸文豹三人一直相談甚歡。龍行水見狀,連忙也前去催促陳班主,馬上上演壓軸好戲“長生殿”。

只聽一陣頭架拉絃聲中,壓軸摺子戲終於開演,觀眾那是歡呼雷動,“花旦皇后”果然是號召力非同一般。柳生葉更是雙眼放光,不由得站起身來走前幾步,離戲臺更加近了不少,此人雖然是東瀛外客,但對於大戲居然如此著迷。

水雲仙千呼萬喚之下,踏著臺步,隆重登場,歡呼聲更加熱烈,叫好聲此起彼落。那水雲仙展開身段,伴著頭架配樂,唱起戲來。水雲仙名蓋省城,不但在於她的做手身段,還在於她的獨有“雲水腔”,唱腔如行雲流水、繞樑三日,令人回味無窮。剛念坐場白,每念一句就落在鑼鼓點上,眾人就歡呼一聲,等到真正開唱,觀眾就好像犯了大煙癮一般,終於等到解脫。

但是龔千石卻是無心欣賞,已經緊張到心都要快跳出來,雙眼一直盯著柳生葉、徐季雲二人,憋了這麼久氣,只是好想快快來個了斷,也勝過這般無奈等待。

湯姐帶突然在旁邊道:“千石哥,怎麼會有兩個水雲仙?”

龔千石正是全神貫注,一時聽不清楚,道:“什麼兩個水雲仙?”話音剛落,馬上回過神來,驚道:“你說什麼?”湯姐帶滿臉迷惘的表情,指著戲臺另外一面的入相門道:“那邊還站著個水雲仙,難道是我眼花嗎?那臺上的是水雲仙,還是這個是?”

兩人都一起看了過去,果然臺上正是水雲仙在賣力獻唱,直把一個色蓋三千粉黛又化為仙子的楊貴妃演得是活靈活現,真似是當年的楊太真復活一般,臺下的柳生葉和徐季雲看得眼珠子都快突了出來;陸雲豹乾脆就是流了一口口水,色相畢現;只有水龍一臉警戒,不停地向後張望。

而戲臺靠後的另外一邊還有個入相門,是演員表演完畢退場所用,那裡真的還站了個一模一樣的水雲仙,無論頭套、服飾、妝容都毫無二致,這個水雲仙正一臉迷惑地看著臺上,不知道如何是好。

龔千石和湯姐帶對望一眼,雖然已經見怪不怪,但是這種場景那是他們做夢也沒想過遇到的。

臺上的水雲仙還在款動蠻腰,鶯啼婉轉,聲線唱腔起落有致,彷彿是有隻無形的手在引動著眾人的心絃,臺下的觀眾著了魔一樣,聽得是如痴如狂。誰也不曾注意到入相門那裡還站著另外一個水雲仙。

龔千石和湯姐帶二人眼光一會看著臺上的這個,一會又看著門口那個,翻來覆去,越看心就越寒。

突然龔千石一拍腦袋道:“臺上這個水雲仙是假的!”

湯姐帶道:“你怎麼知道?”龔千石盯著臺上這個道:“你看她的身段做手,是不是覺得很眼熟?”湯姐帶低頭想了想,恍然大悟道:“沒錯!”臉色頓時變得煞白,囁嚅道:“看她的樣子,好像,好像就是昨晚在瓦頂上的那隻…….”

龔千石異口同聲地道:“那隻狸貓!臺上這個根本就不是人,是那隻狸貓變化的!”說完之後也覺得自已十分荒唐,臺上這個水雲仙雖然是風情萬種,說不盡的嬌柔做作,但明明看起來怎麼都是真真實實的一個大活人,無論如何也難想象她是那隻狸貓所化。

湯姐帶拉著龔千石的手道:“千石哥,昨晚我在門隙向外看去,根本就沒看到那隻狸貓跳落街去。”龔千石連忙問道:“那你究竟看到了什麼古怪東西,把你嚇成那個鳥樣?”湯姐帶一字一頓道:“我明明就是看到一個女子,撐著把傘,四腳爬爬地飛跑而去,後面還跟著只不知是人還是鬼的東西,想必就是那隻烏龍太歲了。這隻狸貓女一定是昨晚逃脫了烏龍太歲的追趕,現在跑來這裡湊熱鬧了!”

入相門邊上的那個水雲仙此時終於忍耐不住,一個箭步就走了出戏臺,正是鶯啼嬌語的戲臺上頓時嘎然而止,所有棚面樂師都保持著原先的姿勢,呆若木雞,但是配樂就停了下來,樂師的領班“頭架”師傅的下巴都快掉到胸口那裡了。

臺下那些觀眾個個更是彷彿被時間頓止一樣,僵如泥塑,一時間都覺得自已是不是眼睛不太好使。

觀眾中也很有些吸大煙的煙鬼,在拼命地揉著自已的眼睛,都以為自已一定是今晚吸大煙吸得過了頭了,產生幻覺。

正在這萬籟俱靜、落針入耳之際,只有那個柳生葉雙眼放光,站了起來,出盡力地拍爛手掌道:“好,好,好,真是‘並蒂雙花妙、真假楊太真’哈哈,今晚在下真是大開眼界。”

聽他的語氣,好像還以為這是慶和班特意安排給他看一樣。

龔千石暗覺好笑,這個東洋人肯定是看戲都看傻了。就在這兩個水雲仙站在臺上之際,臺下後排處猛然有把高八度的女子叫聲迸發出來,這一聲尖叫簡直是石破天驚,仿似就是為這個情景助慶一般。

眾人本就已經有點發懵,被這聲尖叫嚇得個不輕,人人都下意識地扭頭望去。不看由自可,一看嚇一跳。只見後幾排處有個年輕婦人本來是抱著個五六歲的小孩在看戲,她旁邊的座位竟然坐著那個跟龔千石長得一模一樣的紙紮人。

最驚嚇地是,這個紙紮公仔眉頭眼額都活靈活現,宛如真人一般,正在擠眉弄眼,那個少婦可能一直全神貫注在看戲,偶然扭頭看見,難怪她發出這聲尖叫。

未待眾人反應過來,這個少婦抖得像篩糠一般,總算還沒有失去神智,一把抱著自已的小孩,沒命似地逃出了舞臺大門口,披頭散髮,像女鬼多過像人。

所有觀眾這個時候終於醒悟,後幾排的人已經像是發了瘋一樣,爭先恐後地效法那個少婦逃奔。

就在慌亂之間,臺前那邊突然從半空中竹棚吊架那裡射下無數焰火炮竹,就如繁星閃耀,五彩繽紛,迸射到戲臺下每個角落。“嗖嗖”的焰火噴射聲音頓時充斥了整個舞臺之內。

這一下真是如滾油落鍋,餘下醒悟過來但還是不明所以的觀眾不用再猶豫,哭爹喊娘,呼兒喊母,你推我撞,一起向大門蜂擁而去。湯姐帶卻覺得甚是好玩,哈哈大笑,還拍手道:“慶和班真是厲害,居然下重本來放焰火。”

龔千石又是一巴掌扇過去,道:“放你個老味,這肯定是仁哥做的。你趕快找個地方躲起來。待會無論發生什麼事,自已逃命要緊!”他知道湯姐帶是個傻大膽,若然自已動手失敗,這傢伙一定會衝動行事。

當下也不再理他,知道這肯定就是火麻仁一早的計劃,掏出懷中那把早就磨得鋒利的老牛尖刀,就地滾出去了戲臺。

臺上臺下早就已經被煙火黑霧所籠罩,都處都聞到濃烈的火藥味,龔千石先前已經暗暗將臺前的地形爛熟於胸,為了避開那些還在四處迸射的焰火火花,他一路打滾,很快就到了戲臺前的邊上,隱約中聽到前排處的陸雲豹喝罵他那幫警衛士兵道:“快點圍成一圈,保護徐先生和柳生先生!”

到底是久經沙場的軍人,聽聲音陸雲豹雖然經此突變,卻是萬分鎮定,那幫警衛士兵立刻掏出手槍,團團圍在了徐季雲和柳生葉的身邊。

陸雲豹脫下身上長衫,罵道:“居然還裝神弄鬼,是要壞我大事!”

又聽到龍行水在旁邊叫道:“陸兄,大門那邊全是人群,衝不過去了。還是保護兩位貴客退去後臺為好,免得壞了我等合作大事。”陸雲豹道聲有理,應了一聲,道:“好,水龍兄,你帶你的門生開路,我為兩位貴客斷後。”同時又對警衛道:“都給我把招子放亮點,若然上面有人跳下來,格殺勿論!”

龔千石暗自吃驚,想不到這個陸雲豹和水龍如此鎮定仔細。火麻仁這一手焰火原是趁亂行事,但這兩人指揮若定,倒已經有了戒備,毫不慌亂。

從觀眾席那邊,在煙霧中聽到“撲打”的聲音,好像真有個人影走了過來。那些警衛士兵個個都是萬眾選一、訓練有素,都不待陸雲豹吩咐,一起舉槍就打了過去。數十響子彈“噼噼啪啪”,來人除非是神仙下凡,肯定被打成馬蜂窩。

突聽水龍大喊一聲,道:“這個不是人!”眾人都不明所以,卻見煙霧中走出一個人來,雙眼瞪直,就是那個紙紮人,身上的白紙已經被打得個稀爛,但是臉上還是那個宛如真人的眉目,似笑非笑,詭異到了極點。

陸雲豹愣了一愣,怒道:“管他是人是鬼,不就是個紙紮人嗎,給老子我把它打個粉身碎骨。”

他身後的徐季雲,雖然已被警衛重重圍住,還是顫聲道:“陸長官,我怕這東西有點邪門!”

他還未說完,在戲臺的正上方“呼”地掉下來一個龐然大物,模糊中體積不小,正是向著這幫人蕩來。

這個掉下來的東西不是別的,卻是一個巨大仙桃,本來是戲班等在壓軸場之後要做的謝神恩戲,演得不外乎就是眾仙賀壽跳加官,然後臺下觀眾往上扔喜錢的時候,從戲臺上空徐徐吊落下來,再從仙桃中走出由戲班演員扮演的福祿壽三星,齊向觀眾討喜。通常都是大戲班在最後的餘慶演出,為討個吉利,博個完滿收場。

誰知道現在這個大仙桃居然自已從戲臺上掉了下來,而且直直地向著陸雲豹等人飛撞而來,虧得陸雲豹反應極快,高聲道:“快開槍,開槍!”

那幫警衛連忙掉轉槍頭又對著這個迎面而來的仙桃一陣急射,這個巨大仙桃不過是用紙糊成,頓時就被打得個粉碎,裡面卻是空空如也,什麼都沒有,也不見什麼福祿壽三星。

陸雲豹急道:“這個是假的,小心後面!”他都還未說完,大仙桃的殘片後面一條人影已經凌空而到,簡直是電閃星馳一般快,倏地從眾人頭上滑過,一陣水幕就兜頭淋了下來。下面個個都閃避不及,無一倖免。除了柳生葉、陸雲豹和水龍三人身手敏捷,就地滾到一邊,堪堪避過。

原來此人是一直盤在大仙桃之上的繩索,待眾衛士射完大仙桃之後,才乘勢跳了下來。這人影甫一落地,揚手就一把焰火扔了過來,頓時就有兩三個警衛渾身著火,一瞬間就變成了火人。

陸雲豹叫道:“丟那媽,那是火水,大家小心。”眾警衛這才聞到方才被那陣水幕淋到,居然散發著濃烈的火水味道。這個時候整個舞臺內濃霧大起,都是焰火、炮竹在燃燒,簡直就是惹火上身,其餘的警衛很快也被燒著,一時間慘叫聲不絕於耳。

龔千石已看清這個從半空如天外飛仙之人,雖然矇住臉面,但看身形絕對就是火麻仁!火麻仁不愧是聯順大人,身經百戰,一出手就狠辣無比、乾淨利落,陸雲豹本來警衛眾多,現在已經全部被解決。原來他成竹在胸、早有計劃,也不跟龔千石商量,想必是怕他畢竟太嫩,露出馬腳。

火麻仁一個箭步就衝向已失去警衛在旁的徐季雲身前,亮出一把明晃晃的短柄長身刀,反手就迎面拖了過去,竟是一把劈竹刀。

徐季雲是皖派官員,但不是軍伍出身,平時談風論月的多,哪曾遇過這等生死關頭,已被嚇得呆了,立在原地,眼看就要被這把利刀開膛,斜刺裡衝來柳生葉,眼明手快,舉起觀眾席上的一條長木凳向前一遞,擋住這雷霆一擊,順勢舉腳就將徐季雲踢到一旁。

龔千石知道自已只有兩人,行此刺殺之事,最講究當機立斷、速戰速決,再有拖延,兩個人都休想有活命離開,只要能夠傷得這兩人其中一個,多半就能破壞其大事。他當下撕開衣服下襬,矇住臉門,從後面就衝向柳生葉,舉起手中的利刀就刺向他後背。柳生葉斷想不到臺上還有一個,急忙側身避過,大聲道:“這裡還有一個!”

那邊廂陸雲豹已經衝了過來,同火麻仁廝鬥在一起。陸雲豹養尊處優多時,兼且這等埋身肉搏比起戰場上槍林彈雨、行軍打仗根本就是兩碼事。火麻仁是洪山中拳腳硬手,名下無虛,這麼多年來的街頭對仗,最是擅長盤腸大戰,近身搏命之鬥。他完全不給陸雲豹可以掏出配槍的機會,舞著那把氣勢無倫的劈竹刀,拼了命地處處向陸雲豹的要害砍去,搞到陸雲豹不停地後退,差點就被地上亂七八糟的長凳拌到,狼狽不堪。

稍為遠一點的水龍唿哨幾聲,他的手下三四個門生就衝了過來相助,雖然赤手空拳,但是人多勢眾,只不過剛才被火麻仁半空偷襲,所以阻隔開了有點距離。

火麻仁逼退陸雲豹,猛然回身衝了回來,舉起手上劈竹刀就劈向柳生葉,一邊還對龔千石高聲道:“我地一人應付一個。”

龔千石本來還是有點膽怯,此刻見到火麻仁如此神威勇猛,豪氣頓生,膽氣也壯了許多,大喝一聲,兜頭一刀就劈向徐季雲。徐季雲終於反應過來,總算他也是有點身手,連忙斜身去避,還是被龔千石的牛肉刀帶到肩膀,這牛肉刀最是鋒利,刃面起肉最深,立刻見紅掛彩,痛得他悶哼一聲。

柳生葉還想護衛徐季雲,但見火麻仁又一刀立劈而來,想也不想,再舉起手中的長凳去擋,但是剛才他擋的那刀,火麻仁只是反手拖刀,現下可是剛猛絕倫的“力劈華山”,非同小可,聽得“啪啪”兩聲,長凳當場斷成兩截,柳生葉堪堪避過,但已被刀鋒劃過,傷得不輕。

陸雲豹見情況危急,掏出配槍想射,但是既怕誤中副車,又懼火麻仁的悍猛無匹,急得向龍行水大叫道:“還不快去救人!東洋貴賓如有損傷,我跟你都要倒黴了!”

龍行水看了看他,見他光是站在那裡說,腳步卻不移動,裝作太大煙霧沒聽見。倒是他的幾個門生已經衝了過來,兩個就撲向火麻仁,另外兩個就對付龔千石。火麻仁知道越拖下去,就越危險,隨時都要失手,一個人舞起劈竹刀就擋住水龍的門生。

龔千石知道他的意思,火麻仁要全力擋住那幾個人,好讓自已去結果了徐季雲和柳生葉。

此時徐季雲和柳生葉都已經受傷。特別是柳生葉還傷得不輕,看見龔千石雙眼通紅,殺氣極盛;而陸雲豹和水龍兩個人卻裹足不前;水龍的幾個門生又被火麻仁出死力擋住,饒是他是堂堂軍人,心中終於開始有點發寒,突然向著戲臺上吹了口口哨。龔千石一心要行刺殺大事,完全沒有理會他為什麼在生死關頭還要向著戲臺上吹口哨,踏步向前,舉刀對著他又劈了過去。柳生葉流血已經不少,雙腿無力,兩眼一閉,心想真是九死一生,唯有坐以待斃。

但是龔千石揮刀劈刀半途,手臂一麻,居然又再動彈不得,誰知道在這緊要關頭又出這等怪事。他心中一震,側頭一看,見到那個紙紮人原來就站在離他不遠處,面目就像是鏡子裡的他一樣,正看著歪嘴而笑。

火麻仁一刀逼開水龍的眾門生,看到龔千石舉刀停在半途,氣得雙眼噴火,怒喝道:“你在這裡幹什麼?還不動手?”龔千石心裡暗暗叫苦,也難怪火麻仁如此盛怒,在這危急萬分之際,若有半點遲疑不但刺殺不成,兩人轉眼就要斃命當場了。

龔千石發了狠心,出盡平生力氣,但是手中的刀就好像鐵鑄一般,停在半空,動不得分毫。

柳生葉見此情狀,真是死裡逃生,連忙站了起來,要向陸雲豹那邊跑去,眼角不自禁地瞟了戲臺那邊一眼。龔千石登時醒覺,回頭望去戲臺那邊,只見煙霧迷漫之中,臺上站著一個不知是真是假的水雲仙,正對著那個紙紮人在手舞足蹈。

龔千石恍然大悟,難不成自已的手動不了,就是因為這個水雲仙在搞鬼?先前自已在後臺就是因為看了一眼角落處的紙紮人,結果四肢麻木,而這個紙紮人的額頭上可是用他的指血點了額的。曾聽鄉下的茅山神打師傅講過,人身精血若落在施過法的布偶之上,這個布偶就能為法師所驅,控制該人行動。莫非這個紙紮人和水雲仙都是和茅山神打之法有關?

忍不住怪起火麻仁來了,要不是這傢伙裝神弄鬼叫自已放血點在紙人額頭上,哪會搞到如斯田地。

陸雲豹見龔千石居然錯過痛下殺手之機,再無顧忌,舉起手中那支德國制手槍對著龔千石就急速發射。好在四圍的焰火、炮竹還在不斷燃燒爆炸,煙霧越來越大,準頭自然差了很多,但還是子彈橫飛,有幾下就擦著龔千石的頭髮而過,險過剃頭。

混戰雙方都害怕子彈無眼,而且能見度又這麼低,隨時都會被擊中,全部人都只好滾到地上,徐季雲大聲喊道:“陸兄,你要小心我呀。”陸雲豹暗罵一聲,這位徐兄膽小,這個混亂時候喊了出來,生怕沒有人知道他的所在,豈非便宜了兩個刺客?

間不容髮之時,從戲臺處忽然又飛來十幾二十串的炮仗,落到前排的地上,瞬間就燒了起來。這些炮仗可不是一般的炮仗,乃是店鋪開張所用俗稱的“盤龍串”,小孩胳膊粗細的炮竹串在一起,盤成幾團,遠看就像是一條捲曲著身子的大蟒蛇一樣,因而得名。

這些“盤龍串”一燒起來那可是威力驚人,真是好比小型火炮發射,頓時只覺得火光分明,只聽得震耳欲聾的炮竹爆炸聲音。眾人覺得是來到了山洪暴發的大瀑布前一樣,什麼聲音都聽不見,好像失去聽覺一樣。

陸雲豹本來得了大好機會可以開槍,但斷想不到這十幾串大炮仗的威力如此巨大,來了個措手不及,身子立即被炸到,“啪”地一聲,手槍就跌落到地上,戲臺這裡連人都差不多看不到了,一時間也不知道丟在了哪裡。

那個紙紮人其實最怕的就是火,盤龍串一燒起來,火花四射,方圓均遭波及,立刻就跳了開去,看它的動作似乎十分害怕。

紙紮人一跳了開去,龔千石雙手馬上能動了起來,更加肯定這個紙紮人一定是被人施法來控制自已,也不及細想,順著方才徐季雲發聲的地方就尋了過去。陸雲豹手槍一失,反倒輪到火麻仁和龔千石佔了上風。氣得陸雲豹破口大罵道:“水龍,你‘十三行’這麼多兄弟,都去哪裡啦?”

水龍本來佈置了近百名手下門生在舞臺外戒備,萬想不到有此變故,這個時候如此混亂,那些看戲的群眾個個都已經是嚇破了膽,你踐我踏,全堵住了大門口。門外的水龍門生雖然急著入來,但是一時間又怎麼衝得進來。

他也暗暗叫苦,道:“他們只有兩個人,大家一起上,大石壓死蟹。怎麼也要保護兩位貴客周全!”陸雲豹一聽,心想:我們幾個一起衝上去,對方這麼勇猛,又是亡命之徒。自已不死也得掉層皮。他現在既然是千金之器、一方諸侯,要上前搏命真是萬分猶豫。

龍行水靠的就是當年雙拳浴血、街頭死鬥而來,心中不由得冷笑這個陸雲豹愛惜性命,對著幾個門生道:“今日本山的名聲就靠我們了!”

說完就向著火麻仁和龔千石那個方向衝了過去。他那幾個手下門生見大哥身先士卒,也飛身緊隨其後。

柳生葉在煙霧中跌跌撞撞,看到水龍等人衝過來救命,連忙道:“水龍兄,快,快,我們快退去戲臺上面!”龍行水十分愕然,不明白他為什麼要逃去戲臺上面。

未等他再想,火麻仁已經大叫一句:“哪裡走!”跟在後面一刀又劈了過來。柳生葉連忙一個轉折,就衝到戲臺的邊緣,順勢爬了上去。他逃命要緊,扯動傷口,一陣鑽心之痛。

同時徐季雲見柳生葉逃上戲臺,連忙叫道:“柳生君,等等我!”幸虧他離戲臺最近,也雞手鴨腳地爬上了那個大個人高的戲臺。

龔千石和火麻仁對望一眼,各自揮刀衝了過去,後面水龍和幾個門生也急忙跑了過來,一時間人人都聚過來了戲臺。

龔千石就是盯著徐季雲,見他剛剛爬上戲臺,不待細想,提氣躍起,一跳就原地跳上了臺,嚇得徐季雲面色煞白,口中唸唸有詞,估計是要講“好漢饒命”之類了。

龔千石剛跳上臺上,還未站穩,突然心中一寒,就看見戲臺中央站個妖嬈萬分的水雲仙。

柳生葉趁著龔千石猶豫之際,強忍劇痛扶起徐季雲就躲到了水雲仙背後。還在臺下的水龍大驚失色,高聲叫道:“快快躲開!”

火麻仁一手狠狠地推開龔千石,舞起手中的劈竹刀,就一刀斬向水雲仙。耳邊只聽到水龍的失聲高叫。

水雲仙卻不閃不避、不慌不忙,晃動兩隻水袖,捲住了劈竹刀,向外輕輕一帶,火麻仁就原地轉了個圈,倒飛了出去,仰面跌倒在臺上。

這一下眾人都大出意料之外,誰也想不到一個弱質女流居然這樣就輕而易舉擊倒了火麻仁。

龔千石知道面前這個絕對不是真正的水雲仙,見火麻仁被擊倒,再也不敢手軟,挺起手中尖刀就刺向水雲仙的胸口。水雲仙只是輕笑一聲,龔千石一聽到她的笑聲,不知怎地五指一軟,連刀也跌到在地上,暗叫一聲:“糟糕!”

這個時候水龍終於也衝上了戲臺,趁此機會,飛起一腳,正中龔千石後背,力道驚人,龔千石但覺得眼前一黑,就向前仆倒在地。

水龍剛想跟水雲仙說話,就聽到火麻仁暴喝一聲:“今日拿你水龍性命。”水龍聽到背後有風聲,不敢怠慢,急忙側身要避,只覺得一樣物事打到自已身上,半邊身子一涼,然後立刻炙熱非常,嚇了一大跳。再一看,自已整隻臂膀已經著起火來了。

原來火麻仁隨身還帶著好幾個燒酒瓶,裡面灌滿了烈性燒酒,瓶口處塞滿了浸滿煤油的布屑,一點起火來就等於一個個土製燃燒彈,在這個危機關頭下火麻仁就掏出一個燒酒瓶點起火來招呼到了水龍的身上。

水龍也實在想不到這個火麻仁這麼多招數,層出不窮,令人防不勝防,這一下躲避不及,火勢蔓延得很快,一會兒就燒爛了他的衣服,嚇得他連忙就地打滾,想撲滅火頭,一個不留神就又滾下去了戲臺。他那幾個門生見大哥有難,紛紛衝上前去救助。

臺下面的陸雲豹見火麻仁居然手上還有這等武器,更加不敢向前,只好對著大門口那邊大聲呼喝,希望水龍在門外的門生可以趕快進來支援。但是此時大門口那邊比戲臺還要熱鬧,四處噴射的焰火和炮竹居然連大門口上的橫樑都已經燃燒起來,熊熊烈焰,頓時成了火場,誰有這個膽子敢衝進來。

火麻仁擊退水龍,將那幾個燒酒瓶燃燒彈系在腰帶上,有恃無恐,哈哈笑道:“水龍,你名中帶水,水火不容呀。”轉身對著龔千石叫道:“這個女人怎麼這麼邪門?是什麼路數?”

龔千石中了水龍一腳,雖然疼痛,但是也沒什麼大礙,立刻執起地上的尖刀, 站起來道:“仁哥小心,她根本就不是水老闆,有古怪!”

火麻仁瞪大雙眼,道:“她明明就是唱戲的水雲仙?怎麼不是?”龔千石道:“若不是仁哥你搞來那兩個紙紮人,我怎麼會被她算計到?”火麻仁更加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愕然道:“什麼紙紮人,你這小子在胡說什麼?”

柳生葉躲在水雲仙背後,一手扶著徐季雲,一面喘氣道:“兩位為何一定要置我等於死地?”

火麻仁“呸”了一口,怒罵道:“丟那媽的東洋人,勾結外江佬想來霸佔省城?有老子在,今天絕不讓你們兩個活著走出廣利大舞臺!”

柳生葉點點頭,道:“閣下是沙基火麻仁,可是‘細眼皇帝’其昌先生派你來的嗎?”火麻仁十分意外,怎地這個東洋人居然知道他的名號?

柳生葉一副早在意料之中的樣子,道:“小弟先前就得到訊息,說有省城洪山中人今晚要在這裡下手,對我不利。只是想不到居然是大名鼎鼎的沙基大人‘火麻仁’親自前來。仁兄拳腳手段實在真是高明,在下雖有防備仍落得如此狼狽,其昌先生究竟現在何處,在下萬分懇求與他一見。”

火麻仁臉色陰晴不定,看了看龔千石。龔千石也是一臉迷惑,道:“仁哥,不是我呀,我沒有通風報信,我怎麼這麼衰仔,做這等出賣本門兄弟的事情?”

火麻仁對著柳生葉冷笑道:“你個東洋鬼子,也配見我兩粵洪山第一人‘細眼皇帝’?現在你的那些幫手都沒了,就讓老子幫你‘埋單’!”說完一步一步就向他走去。

柳生葉還是微笑道:“卓仁兄性子這麼硬,是不肯替我引見其昌先生了。不過你要取在下性命,卻也不是那麼容易。”說完低聲就對水雲仙說了兩句好像是日語,誰也聽不懂的話。這個“水雲仙”也沒有回答,還是在原地不動。

火麻仁和龔千石對望一眼,突然一起動手,一個兜頭劈向水雲仙,另外一個從旁邊也一刀刺了過去。兩個人都知道要殺柳生葉和徐季雲,必須要解決了這個詭異的水雲仙。

兩個人剛剛動手,就見到剛才那個躲了開去的紙紮人不知道什麼時候也跑了上來戲臺,“呼”地一聲就跳到了火麻仁面前。火麻仁嚇了一跳,對著龔千石大叫道:“這是什麼鬼東西!”龔千石道:“這就是仁哥好事多為,吩咐戲班弄來請神用的紙紮人!”

那個紙紮人也不會說話,就是平平地舉起雙手,認真看去,那兩隻所謂的手已經被焰火燎到只剩下了竹子做成的架,就這麼向前一擺,力道大得驚人,火麻仁措手不及,也萬不想到一個紙紮人居然還會動手打人,就被紙紮人揮出了好幾步遠,仰面跌倒在地上。

火麻仁一個鯉魚打挺,跳了起來,摸著腰道:“我什麼時候叫戲班弄來紙紮人?我怎麼會請神?”

龔千石打了個突,不知道為什麼火麻仁會出口否認,稍為一分神,火麻仁驚呼道:“小心!”原來那個紙紮人已經又是雙手一揮照面打了過來。龔千石急忙低頭閃避,“澎”地被紙紮人雙手掃到肩膀上,痛到好像骨折一般,倒退幾步,也跌倒在地上,手中的尖刀再度脫手。

火麻仁像頭受傷的野獸一樣,哇哇大叫,舉著劈竹刀對著紙紮人一通亂砍,但是這個紙紮人根本就不是活物,刀槍劍戟加於身上,只不過就是捅破層紙一樣,照樣力大無窮,幾下手腳就打到火麻仁頭破血流,招架不住。火麻仁剛才對著陸雲豹和水龍幾乎佔盡上風,分毫未傷,現在只是一個照面就被這個紙紮人打到見了紅。

臺下面的水龍這個時候已經將身上的火焰撲滅,脫下衣服,臂膀上燒得一陣黑焦,氣得七竅生煙,對著幾個門生喝道:“快點上去,保護柳生先生!”眾門生一聽,立刻衝了上臺,形勢即時逆轉。

陸雲豹也撿起手槍,對著火麻仁作勢欲射。龔千石倒在地上,只覺得肩膀好像沒了知覺一樣,眼見火麻仁情況危急,剛想站起身,右手卻摸到些黏黏糊糊的東西,低頭一看,原來是之前火麻仁吩咐湯姐帶灑在戲臺四周的那些所謂的糯米。

那邊廂水龍的門生已經將火麻仁團團圍住,火麻仁頭上受傷,動作已經緩慢下來,見情況危險,連忙拔下腰間那幾瓶燒酒,點起火來,又故技重施,扔向對手。水龍的門生已經早有防備,連忙四處跳開,火麻仁又揚手對著陸雲豹和水龍各扔了一瓶過去,兩人嚇得破口大罵,就地滾了開去。那幾瓶燒酒一落地,就“噼裡嘩啦”地燒了起來,戲臺上下都頓成火海,眾人紛紛躲避火勢。

濃煙中,龔千石正在找尋柳生葉和徐季雲,突然眼角瞟到後臺的門口竟然趴著湯姐帶和陳久如,他心中暗罵,這兩個人真是不知死活、膽大妄為,到現在還留在這裡。卻看見湯姐帶不斷地對自已打著手勢,似乎是要他將地上的糯米扔出去。

龔千石百思不得其解,看著地上散落的那些所謂糯米,實在搞不明白湯姐帶的用意何在。

趴在後臺門口的湯姐帶見龔千石還未會意,十分心急,不斷地作出扔東西的動作,一面指著還站在戲臺上的水雲仙。

龔千石總算終於明白,也無暇細想了,抓起一大團粘粘的糯米對著水雲仙,忍著全身劇痛出盡力地扔了過去。那團糯米用完美的拋物線正中水雲仙的臉部,然後掉在地上。水雲仙被這團糯米擊中,渾身晃了一晃,自然而然就看到了地上的糯米糰。

柳生葉見狀,有點氣急敗壞,對著水雲仙用著應該是日語的語句在大聲喝罵了幾下。水雲仙卻毫不理會,雙眼放光,一直盯著地上的那團糯米,鼻子在一吸一吸,像是在聞著什麼珍饈美味一般,然後居然趴到了地上抓起那團糯米吃了起來,吃相十分之難看,弄到臉上的妝容都開始變得髒汙起來。

龔千石揉了揉自已的眼睛,實在不相信眼前一切,怎麼這個“水雲仙”剛才如此厲害,連火麻仁都不是她對手,在這個節骨眼上卻吃起地上的糯米來了,莫非她失心瘋了?

水雲仙一趴到地上吃起糯米,那個紙紮人就像是洩了氣的皮球一樣,“啪”地聲就倒在了地上,火麻仁一見,叫道:“好呀,果然是你個臭婆娘戲子在整鬼作怪,好你個東洋短命種,你往哪裡跑?”

說完就衝向了柳生葉,柳生葉臉色一變,轉身就想跑,但是他方才受了火麻仁的那一刀,雖非致命,流血卻已經不少,又被如此多的濃煙一燻,已經有點頭昏腦脹,剛走了幾步就被火麻仁追上。

火麻仁一腳將他踢倒在地,舉刀就劈落他後頸,只聽槍聲一響,火麻仁身子一晃,軟綿綿地倒了下來。水龍叫道:“陸兄好槍法!”臺下的陸雲豹被火麻仁連番暗算,顏面大失,一直在盯著他,現在終於瞧準機會,開槍命中。

龔千石大驚失色,連滾帶翻爬到火麻仁身邊,將他一把扶住,但見他半邊身子都已經染紅,幸好陸雲豹那槍還是失了準頭,只是擊中他的右臂,但是子彈貫穿而出,血流不止。

火麻仁卻還是神志清醒,推開龔千石,呲了呲牙道:“不能取那東洋人性命,回去無法向山主和眾位叔父交待,我火麻仁的名頭算是完了!”

龔千石知道像火麻仁洪山大人,平生最看重的就是名聲信義,比他這條命還要精貴,若然不能完成信諾,那就是比死還要慘,於是點點頭,拾起他身邊地上那把劈竹刀,翻身就站了起來,走到柳生葉面前,用刀指向他面門,冰冷刀鋒只是離著幾寸的地方。

柳生葉看了看還趴著地上的水雲仙,見到她還惡狗搶食一樣在吃地上的糯米糰,連忙慘聲高叫道:“你不能殺我,我與‘細眼皇帝’是舊日故人,交情不淺!”而徐季雲早就已經嚇到像篩糠似地抖個不停。龔千石聽他居然說與其昌先生是舊相識,又是一愣。

這個時候整個戲臺已被火麻仁扔的那幾瓶“燒酒燃燒彈”已經完全燒了起來,到處都是火焰和濃煙,但是龍行水和他幾個門生拼死冒著烈焰衝了過來。

頓時眾人形成合圍之勢,徐季雲好像見到大救星一樣,大聲叫道:“水龍兄,快來救我!”

陸雲豹舉起手槍對著龔千石道:“這位兄弟把刀放下。只要你不傷柳生君,我擔保你安全離去還給你一萬銀元。”

火麻仁臉色慘白,咬了咬牙,哈哈笑道:“老子我二人來得這裡,就沒想著活著出去。區區一萬銀元就想收買洪英好漢?你有種的就一槍給老子個痛快,老子感激不盡!”

龍行水一邊臂膀全是燒傷,都是拜火麻仁所賜,怒道:“有骨氣,果然是硬漢子。今天你們兩個誰也別想跑。”

正在僵持之下,地上的那個紙紮人突然又直挺挺地站了起來,“嗖”地一聲撲向陸雲豹。陸雲豹大驚失色,冷不防看到這個紙紮人居然像活人一般撲向自已,連忙舉槍就射,連開三槍盡數打在紙紮人身上,但對於這個紙紮人來說當然是泥牛入海,屋漏偏逢連夜雨,緊要關頭,手槍還卡了殼,陸雲豹“啊”地一聲大叫,已經被紙紮人一下打到臺下,骨碌碌滾了開去,痛得呀呀高叫。

龍行水和眾門生也嚇了一大跳,形勢又再一變,那個紙紮人看到陸雲豹跌到臺下,機械地扭過頭來,看著龍行水幾人,就直挺挺地走了過去。

龍行水手下門生兄弟見過這個紙紮人刀槍不入,都嚇的面如土色,個個都連忙閃避開去。

唯獨龍行水面色不改,揮拳就對著紙紮人胸口打去。這個紙紮人是用白帛紙糊在竹篾外面而做成,龍行水的拳頭當時就穿胸而過,卡在了裡面,他暗叫一聲不好,想抽出拳頭來,居然進出不得,紙紮人揮舞雙手就搭在龍行水肩上,兩個人拉拉扯扯,一時間誰也奈何不了誰,場面十分之詭異。

火勢越來越大,整個廣利大舞臺都已經成了一片火海。柳生葉只是對著“水雲仙”低聲說了兩句,“水雲仙”就半扶著他走向後臺。火麻仁急道:“不要讓他們跑了,快追!”說完居然站了起來,追上前去,完全不顧身上的槍傷。

“水雲仙”等到火麻仁追到近前,水袖又是一揮,就將他掃到了地上,幸虧龔千石早有準備雙手在後接住他。

突聽得頭頂上方一陣“嘩嘩”的水聲,龔千石剛才見過火麻仁在上空如神兵天降般扔下火水煤油重創陸雲豹的警衛士兵,嚇得連忙扶住火麻仁躲向一旁,抬頭看去,見到水雲仙和柳生田的上空掉下來一盤水,正中水雲仙的身子。

那盤水就是先前火麻仁請神清場時要陳班主放在戲臺上方鎮場用的,此刻不知什麼緣故卻從上面掉了下來,還這麼巧就砸中水雲仙。

水雲仙被那盤清水一淋,立刻渾身一震,但馬上就扶住柳生葉消失在濃煙當中了。

火麻仁破口大罵道:“這個女戲子怎麼那麼厲害,三番兩次栽在她手上,真是邪了門了!”龔千石無心再跟他解釋,忙問道:“仁哥,現在怎麼辦?”火麻仁道:“今晚總算要這東洋人吃了苦頭,我估他必定不敢再逗留,或者能破壞他與那姓陸合盟之事。”

突然身後戲臺邊上傳來一陣嘈雜人聲,原來是數十個水龍的門生和陸雲豹的親信士兵用浸溼了的棉被裹身,終於從舞臺的大門口冒死衝了進來,立刻幫助龍行水扯開那個紙紮人。這個時候紙紮人沒有了水雲仙在,已經完全失去威力,徹底變回了真正的紙紮公仔,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龍行水和陸雲豹將徐季雲救出來,徐季雲經過這場驚心動魄,已經嚇得神志不清、口吐白沫。陸文豹看到徐季雲如此,柳生葉又不知去向,頓時臉如死灰。

龔千石透過濃煙看到龍行水等人,對火麻仁道:“仁哥,水龍的人已經衝進來了,我們逃出去再說吧!”火麻仁剛想回答,戲臺後臺門口傳來陳久如的聲音:“你們兩個快點過來這裡吧!”

龔千石扭頭一看,卻看見陳久如扶著水雲仙,旁邊還站著湯姐帶和那個戲班陳班主。

火麻仁一見陳久如懷中抱著的水雲仙就大怒,操起刀就想動手,一旁的陳班主連忙阻攔道:“不要動手,這個是真正的水老闆!”火麻仁愣了一愣,問道:“什麼真的假的?難道還有兩個水雲仙不成?”

龔千石氣道:“仁哥就是你在那裡裝神弄鬼,弄兩個紙紮人,才搞出這麼個大頭佛來!”火麻仁此時因為槍傷,流血不少,精神開始有些頂不住,臉色慘白,卻十分驚訝道:“那兩個紙紮人關我什麼事?哪裡是我惹來的?”

湯姐帶在一旁插口道:“仁哥,你不要不認了。又是你叫我灑那些糯米在戲臺,那兩個紙紮人也是你叫我擺在戲臺旁的角落的。”火麻仁臉色一變,道:“我什麼時候叫你灑糯米、擺紙紮人了?”

一時間把個湯姐帶問得啞口無言,陳久如道:“這麼說來,難道你根本就做過?”火麻仁還是一臉茫然,龔千石隱隱覺得有些不妥,但怎麼也說不上來。

陳班主看看戲臺外面,害怕道:“水龍哥他們快衝過來了,你們再不走的話,怕要沒命了。這下可也連累我了,真是跳盡黃河也洗不請呀!”

火麻仁道:“你也不要擔心,我們一起逃出去就是了。”對著湯姐帶道:“你們看見那個‘水雲仙’和東洋人跑去哪裡了?”

陳班主立刻指指後臺邊上道:“那裡有個太平門,是廣利大舞臺的後偏門,我看見他們從那裡出去了。可憐水老闆被火焰燻昏了,現在不知死活呀。”

火麻仁道:“別管那麼多了,我們先逃出去再說,再不走,不比水龍殺死也要被燒死!”對陳班主道:“你前面帶路!”說完當先就衝了過去,火麻仁雖然身上槍傷嚴重,但是依然立機果斷。龔千石等人連忙跟著他和陳班主與陳久如抱著水雲仙冒著煙霧,走到了太平門。

這個廣利大舞臺的後臺特設太平偏門,乃是為了恐防前臺的戲迷太過瘋狂,方便當年那些戲班當紅大牌演出結束秘密離去,如非戲班中人,極少人知道。想不到今晚竟成了他們的救命門。

從太平門一出來,就是當年萬福路和漢南路的交界,也就是今天的廣舞臺二馬路的尾端,離開廣利大舞臺正門已經有段距離。

此時大舞臺裡裡外外已經大火熊熊,附近的街坊居民都跑了出來看熱鬧。堂堂廣利大舞臺居然燒了個熱火朝天,還要在“義合興”的地頭下出事,真是省城的頭等一大事。至於雲集在天字碼頭附近的“義合興”水龍門下此時群龍無首,自然更加亂哄哄亂作一團。風助火勢,半個省城都可以看到沖天火光。顯赫一時的廣利大舞臺終於就在這場大火中附註一旦,成為廢墟,空餘下一條廣舞臺二馬路名字而已。

火麻仁等人從偏門逃出,卻沒見水龍等人追殺出來,陳久如道:“我們現在怎麼逃回沙基?”他知道只要一過了太平南,就是沙基地界,那水龍縱有通天本事、陸雲豹滔天氣焰,也不敢輕易越雷池一步。

火麻仁只想了片刻,斷然道:“我們衝去長堤,從江上坐船回去沙基!”眾人嚇了一跳,龔千石道:“仁哥,你不是開玩笑吧?居然還跑去長堤自投羅網?現在那裡肯定全是‘十三行’的人。”

火麻仁精神已經有點委頓,低聲道:“如若不走水路,長堤到太平南,不給水龍的人追上,我們都要倒在路上了,只有衝到長堤,搶過一條疍家艇,或許還有一線生機。”龔千石看到他手臂的傷口鮮血直流,知道他說的是實情,只好道:“那我們就用這條命賭一把了。”

當下他攙扶著火麻仁,陳久如依舊抱著水雲仙,六個人趁著夜色悄悄摸向長堤大路上。

天字碼頭和長堤上這個時候雖然已經夜深,但是更加熱鬧,可以說是人潮湧湧,人人都好奇廣利大舞臺本來好好地有慶和班演出,怎麼搞到一場大火。

那些衝出舞臺的觀眾受傷的不少,呼天搶地,圍觀的街坊都七嘴八舌在詢問究竟,但是卻只有大隊的“十三行”門生聚集在舞臺前面,想必是陸雲豹也怕被人知道自已暗通皖派和東洋勢力,只帶了自已的親信前來。

龔千石幾人趁著所有人都擁去了東堤大舞臺的正門,終於悄沒聲息地走小路摸到了天字碼頭旁的長堤路上。

江面上本來就有不少的花艇在營生,花艇是當年長堤及荔灣河道上的一大風景,美輪美奐的畫艇,由花艇上的姑娘僱傭疍家船戶,一到夜晚就在珠江江面上招攬在長堤、荔灣岸上的尋花客。

若然兩廂滿意、價錢商議妥當,客人就由船家撐小艇接到大花艇上,把酒言歡、共度良宵。而花艇上最富盛名的美食就是鼎鼎大名的“艇仔粥”,紫洞艇上的姑娘個個吹拉彈唱、色藝雙全,絲毫不遜色於岸上大寨的紅牌阿姑(省城妓女的俗稱)。

在美麗的夜色江景之上,客人在艇上品嚐著西關美食,旁邊有美人奏曲輕唱,江水浮拍,暖風醉人,人間享受,夫復何求。故此一到華燈初上,長堤上可以說是遊人如鯽,絡繹不絕,和江上的花艇姑娘調笑戲弄,蔚然成景。

而 火麻仁就看上了停靠在江邊的這些花艇,他對著湯姐帶道:“姐帶,現在就看你的本事了,我知道你認識不少長堤疍家船戶。快看看有沒有你相熟在左近,好讓我們混上去。”

陳久如掏出懷裡的銀元道:“我這裡有不少大洋,不怕他們不肯。”

湯姐帶難得被委以重任,還是堂堂沙基“火麻仁”,頓時抖擻精神,定神看去江面的那些紫洞艇。那些花艇也都靠到了江邊,恩客和花艇姑娘都紛紛走到船頭,向著廣利大舞臺那邊張望,議論不已。

湯姐帶突然對著不遠處一艘小艇高聲道:“鵪鶉榮!阿榮哥!”那條艇的船尾坐著個大約跟湯姐帶上下年紀的小孩,聽到有人叫他,抬頭向岸邊張望,看到了湯姐帶,十分高興道:“姐帶!你怎麼在這裡呀?”

龔千石聽見湯姐帶叫他“鵪鶉榮”,心念一動,道:“這個小孩就是你之前向我提起那個?”湯姐帶點點頭,道:“他是我的沙煲兄弟,十分有義氣,就是為人膽小,常被人欺負,所以人人都叫他做‘鵪鶉榮’。”

鵪鶉榮將艇慢慢撐到岸邊,那個時候的長堤岸邊還是淺灘,絕非今天繁華的江邊馬路,所以已經離堤岸十分近,可以看到雙方眉目。

湯姐帶指指火麻仁等人道:“小榮哥,江湖救急,能否借你的艇送我們幾個回沙基?”

鵪鶉榮雖然年紀小,但是十分伶俐,一掃眼就看見火麻仁和龔千石滿身是血,面目猙獰。旁邊陳久如還抱著個女子,臉上馬上浮現疑色,道:“你們這麼多人怎麼跑來了長堤了?這麼晚還要回去沙基?莫不是有什麼蹊蹺吧?”

龔千石抱拳道:“小兄弟,今日事情危急,如若承你大義,必定感激不盡。”鵪鶉榮側頭看了看他,突然激動道:“你就是那個在多如茶樓闖‘小梁山’的龔千石?”

龔千石有點愕然,想不到他居然認得自已,只好道:“我就是龔千石,小兄弟,現在情勢緊急,還請你行個方便,隨後我定當報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