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原的右手腕上纏著白色繃帶。
他展示給姜隱看,女人怕他弄傷傷口,阻止道:“阿原,你注意傷勢啊。”
“很嚴重嗎?”姜隱問。
盛原莞爾,“不礙事。”
“打狂犬疫苗了嗎?”
“打了第一針,還打了免疫球蛋白。”
“那隻狗呢?”
“被主人栓家裡了。”
“不是野狗?”姜隱略為詫異,她又看了那名小女孩一眼,“這小孩子沒被咬傷,也真是萬幸。”
“他們村上的狗。”盛原解釋,“按照我的判斷,那隻惡犬是沒有狂犬病毒的。”
“小心點為好。”
兩人站在辦公室門口簡單地寒暄著,女人拉著小女孩的手,靜靜地陪著。
姜隱注意到女人的眼神時不時落到自己身上,帶著三份好奇三分打量,還有一絲絲的緊張和不安。
她回望向女人,女人略為尷尬,漲紅了臉。
女人看起來年紀不大,有一張豐滿的蘋果臉,面板不算白皙,但是眼睛圓圓的,成熟中又帶有幾分可愛,頗有點姿色。
盛原也注意到女人的神色,對她解釋道:“我之前見過這位醫生,沒想到在這裡遇見了她。”
女人聽了,表情稍稍鬆懈,對著姜隱笑了一笑,“你好。”
姜隱禮貌地朝她點頭示意。
盛原又朝小女孩招招手,“暖暖,叫姐姐。”
暖暖怯生生地看了眼姜隱,反身抱住自己的媽媽,“媽媽,我怕。”
“應該叫阿姨。”姜隱看向女人,“我應該比你大。”
“我26歲。”女人頓了頓,又補充道:“我叫周倩。”
“我比你大。”姜隱看下暖暖,並沒有詢問暖暖多大。
因為不管暖暖是六歲、七歲還是八歲,這個叫周倩的女人始終都是早早的嫁人生子了。
周倩見盛原似乎還有話要對姜隱說,便拉著暖暖走開了,“我們到門口等你。”
其實盛原也沒有什麼話要對姜隱說。
他重逢姜隱,只是出於不可思議,才拉住了她。
他沒想到,真的是那個來自東部的姑娘。
“上次,你的筆落下了。”
“啊?”
經他一提醒,姜隱才終於想到自己到底丟了什麼東西。
她下意識伸手摸自己白大褂的口袋,隨即失笑,“我居然忘記了。”
自從得了抑鬱症後,在一些生活細節上,她的記性就不太好。
“我下次拿過來還給你。”盛原說。
“不用了,一支筆而已。”
“兔子筆,挺少見的。”
姜隱卻愣住了。
兔子造型的筆,曾經讀書時代,林緒之送過她一支,後來她就習慣性買同款的筆,這種習慣沿用到了現在。
盛原看了一眼時間,“我先走了,改天還你筆。”
“等等。”姜隱叫住他,“下次我請你吃飯,當謝謝你那天的救命之恩。”
盛原只道:“這裡初春多沙塵暴天氣,注意安全,別再獨自迷失方向了。”
他走了,穿過診療大廳,跟隨周倩母女一起消失在深夜的暗色裡。
姜隱跟出兩步,心裡情緒紛繁,最終輕輕籲出一口氣,回了辦公室。
過了一會兒,劉秋琳敲門進來,“姜醫生,你沒事吧?”
姜隱看了眼手背上被燙紅的痕跡,此刻漸漸消淡下去,她情緒好多了。
“我沒事了。”
“芳芳姐送過來一個新杯子。”劉秋琳將一個嶄新的粉色馬克杯放到姜隱的桌子上,“姜醫生,你看看,喜歡不?”
“很好看,謝謝。”
劉秋琳聽了,露出一個笑容,“喜歡就好,那姜醫生你就用著吧。”
“替我謝謝芳芳。”
“好嘞!”
看姜隱開心,劉秋琳也開心。
“對了,剛才看病的那對母女是哪裡人?”姜隱突然問道。
“母女?”
“被狗嚇到,摔傷的那個小女孩。”
“她們啊,她們是周家村的人。”
姜隱點點頭,沒再說什麼。
下夜班回去,姜隱洗漱完,渾身疲憊,但毫無睡意。
正躺在床上輾轉反側的時候,趙蘇凝給她打來了電話。
姜隱秒接。
電話那頭的趙蘇凝感到很意外,打趣道:“音音,今天怎麼這麼快接電話了?都十一點多了,我還擔心你睡覺了呢,看來你在那邊也睡得晚啊。”
“今天值班了,才躺到床上,準備睡覺。”
“衛生院不上大夜班吧?”
“不上。”
“怎麼樣,心情還好吧?”趙蘇凝關心道:“這段時間的他鄉生活,有沒有改變你在澤州的心態?”
“這裡的居民淳樸很多,衛生院體系不大,人際關係簡單點,因為是來醫療幫扶的,所以也沒有上不完的夜班和做不完的手術。”
至於情緒上,總是起起伏伏的,抑鬱症畢竟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馬上治癒的。
電話那頭的趙蘇凝,突然沉默了一會兒。
“音音啊……”她欲言又止。
“怎麼了?”
“沒什麼,那邊能改變你的心態就好。希望半年後,你能變好。”
姜隱聽出來她其實是有話想說的。
“蘇凝,你想說什麼?”
“沒什麼,時間也不早了,你休息吧,不打擾你了。”
“蘇凝。”姜隱明白她的心思,“你說吧,是不是關於他的事情?”
人啊,很多時候,都喜歡自己給自己找不自在。
明知道抑鬱的源頭在哪裡,卻非要一遍又一遍地把它挖出來,再給自己添一遍堵。
“你說吧。”姜隱聲音輕浮、無力。
趙蘇凝知道也瞞不過她,只好坦白,“音音,他去你家了,阿悅,還有你阿姨,都提到你了。”
姜隱沉默。
趙蘇凝又說:“緒之很厲害,東港醫院的主任們都很喜歡他,他很有前途。”
姜隱還是沒說話。
趙蘇凝說:“我知道,原本這份歸國的榮耀應該是屬於你的,你心裡面一直不甘心。但是,音音啊,你也很優秀,你不應該再糾結過去的事情了,緒之他還是很關心你,他一直想見你一面。”
電話裡,姜隱還是緘默著。
趙蘇凝一直聽不到她的回應,不放心地喚道:“音音?你還好吧?”
“我知道。”姜隱微微笑了一聲,面上確是死一般沉寂,“蘇凝,我知道他很優秀,他很厲害,當然,他也很刻苦,所有的人都為他驕傲。我也知道,他在東港會前途無限的,不僅僅只是工作上。”
“音音?”趙蘇凝不明白她最後一句話是什麼意思。
“就這樣吧,我先睡了,明天還有事要忙。”
不等趙蘇凝回答,姜隱就結束通話了電話。
她閉上眼睛,心底又湧現排山倒海般的悲傷。
隨著悲傷一起來的,還有一股深深的無力感。
她和林緒之之間,註定是要翻篇的。
因為她心底的隔閡太多太多了,多到這輩子已經不能接受他了。
深夜,寂靜如斯。
又是一個失眠的夜晚。
凌晨兩點,窗外下雨了。
姜隱輾轉反側,聽著窗外雨水潺潺。
她思緒萬千,腦海裡想到了許多的人和事。
過去的,現在的;舊人,新人。
最後,她又想到了那雙如鷹隼般漆黑明亮的眼睛。
盛原。
她猜想,他什麼時候會來給她送那支藍色的卡通兔子筆?
她隱約希望能再見他一面。
不為什麼,只為他救了她一次,也為她想知道他是做什麼的。
因為到目前為止,她除了知道他的名字,對他的身份和住址都一無所知,也不知道他和周倩母女是什麼關係。
這個男人很神秘。
她想了解一下。
但是,讓她失望的是,第二天,盛原沒有出現在衛生院。
下雨天,衛生院也沒有病人。
姜隱用那個新的馬克杯泡了一杯綠茶,坐在辦公室裡,看著窗外那顆海棠樹。
雨水將枝條打彎了,謝了一地的綠葉。
劉秋琳站在門邊,看窗外雨勢收不住,好奇道:“不是說要沙塵暴嗎?怎麼下起雨來了?一下雨,北方這天就更冷了,比澤州冷多了。”
“天氣總是變幻莫測,天氣預報也不完全準。”
“這雨下挺大的,今天估計也沒什麼人會來。”
“是啊,今天不會來了。”姜隱若有所思。
“對了,姜醫生,你明天是不是縣人民醫院有個腔鏡技術指導培訓課?”劉秋琳和姜隱確認下行程。
姜隱點下頭。
劉秋琳說:“明天好像還是下雨,姜醫生,你明天路上注意安全。”
姜隱應聲。
第二天,果然還是下雨,雨勢陣陣,冷風呼呼。
培訓時間定的是上午十點半,姜隱卻早早出門了。
她自駕去蒼松縣人民醫院,開的車是衛生院怕他們出行不便,分給他們的一輛年限久遠的大眾寶來,還是手動擋。
雨刮器年久老化,也沒換過,雨天啟動起來,總是咯吱咯吱地發出異響。
但是姜隱卻開得飛快,一路駛出村鎮,在八點半的時候就抵達了人民醫院。
她沒有換上白大褂,而是穿著便服,戴上口罩,低調地去了精神科門診辦公室。
她事先在網上掛的1號,所以一到,就第一個進了辦公室看診。
精神科的醫生叫陸嶸,很年輕,大高個兒,穿著白大褂,戴著金邊眼眶,斯文而優雅。
姜隱面無表情地坐在他對面。
陸嶸看著電腦裡病人的基礎資訊,例行問話:“姜隱?”
“嗯。”
“怎麼個情況,哪裡不舒服?”
“輕度抑鬱症三個月了。”
“之前吃藥沒?”
“吃了。”
“吃的什麼藥?”
“沸西汀。”
“現在還在吃嗎?”
“在吃。”
“有複診過嗎?”
“沒有。”姜隱頓了一下,補充道:“今天第一次複查。”
陸嶸看了她一眼,她戴著口罩,他不知道她是誰,但是他確定以前沒有診斷過她,“你以前不在我這裡看的吧?聽你的口音,你不是西北人。”
“我是東南沿海地區的人。”
“哦,富庶之地啊。”陸嶸伸手扶了一下眼鏡,“那現在是怎麼個情況,吃了三個月的藥後,症狀不見好轉?”
“以前吃了藥後,能鎮靜後馬上入睡,這藥本身也有嗜睡的副作用。但是最近這幾天,即便是吃了藥,也還是睡不著,即便是睡著,也是馬上就醒。”姜隱指指自己的腦門,“我頭很疼,有時候,也無法靜心,這兩天已經影響到了我的工作。”
陸嶸見慣了各種精神疾病的病人,對姜隱的症狀描述很不以為意,淡然道:“你是做什麼工作的?”
“醫生。”姜隱語氣淡淡。
陸嶸微微揚眉,多看了她幾眼,“哦?”
姜隱看著他,眼神裡沒有半分情緒。
陸嶸笑道:“醫生啊,看來壓力很大。”
姜隱沒說話,很顯然,她並不想和他閒聊。
“現在在哪個醫院工作?”陸嶸問道。
姜隱不答。
“看樣子,你是個很多想的人,難怪會得抑鬱症。”陸嶸給她下了定義,“不過好在,不是太嚴重。”
頓了一下,陸嶸又問:“你是哪個科室的醫生?”
“這重要嗎?”
“當然,你的情緒會影響到病人的健康。”
姜隱微微皺起眉頭,她並不想多費口舌,“你就說,該怎麼緩解症狀吧。”
“俗話說,醫者不自醫,精神上的毛病也是,藥你還在吃,所以該緩解的還是你自己的心病。小姑娘,年紀輕輕,操心的事情不少啊。”
陸嶸邊說邊寫病歷單。
姜隱對此明顯感到不滿意,“你該不會是個庸醫吧?”
陸嶸打字的手一頓,抬頭看她,“小姑娘,不要詆譭同行哦。”
見姜隱不為所動的模樣,陸嶸從抽屜裡抽出一張表,“SDS,自測一下吧。”
姜隱低頭看了一眼,拿過來,順遂填寫。
填完之後,陸嶸接過來,對照表單上的評分算了一下分數,62分,輕度抑鬱症的最高值。
陸嶸問:“上次測,是幾分?”
“差不多。”
“看來這三個月沒有絲毫緩解。”
“嗯。”
陸嶸再仔細看了一遍量表,拿手指輕輕敲了敲桌面。
他的背面有一面很大的窗戶,姜隱可以看到雨勢變大了,大雨噼裡啪啦地砸落在玻璃窗子上,發出滴滴答答的流水聲。
陸嶸被這雨聲吸引了注意力,他問姜隱:“今天這麼一個雨天,你早上出門的時候,心情怎麼樣?”
“不怎麼樣。”
“會感到焦躁煩悶嗎?”
“不會。”
她就是覺得,沒意思。
除了工作,她生活裡,暫時感受不到一點樂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