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京王府。
林塵面色凝重,兩指小心翼翼的在那如枯木般手腕上切動著。許久,他緩緩收手,滿眼憂色的再次打量了床榻上那位氣若游絲,面無生色的垂暮老人,嘆息道:“老王爺暫無性命之虞,但他累疾多年,身體根基已損,怕是也很難再有什麼好轉了。”
一直守在床榻邊上的另一年輕男子似乎是對這個結果早已有了心裡準備,倒也並沒有顯得非常悲傷,只是輕輕道:“生老病死,天命所歸,神醫不必過於悲心。”
“小王爺能有如此豁然胸襟,當真令在下欽佩。”林塵說著,起身從懷中掏出一個方形木匣,遞給過去,“仍按以往,依舊方熬製,為老王爺服下。”
那人小心接過木匣,道:“三年多來,仙山多次來為父王送此神藥,府中下人也已深知煎制之法,神醫放心。”
林塵微微點頭,沉吟片刻,也不知該如何再去寬慰,便拜別道:“既如此,那林某就不在此打擾老王爺休養了。”
二人緩緩走出屋外,正要分別,林塵卻突然想起一事,便忍不住壓低聲音問道:“小王爺,有個訊息,在下不知當講不當講。”
小王爺聞言微微一怔,隨後目光中急速閃過一絲悲痛,沉聲道:“先生是說我兄長的事吧。”
林塵表情嚴肅,緩緩點頭。
“如今此事在我大涼境內早已傳的人盡皆知,幸虧父王如今意識迷濛,不然只怕他受不了如此打擊。”小王爺苦笑一聲,無奈盡顯,“謠傳說女帝是害死我大哥的幕後主使,女帝雖向來與父王政見不合,但要說她會做出殘害同族的禽獸之舉,我府中上下是絕不相信的。只是,北涼朝堂和蒼生百姓如何看待,就不是我朝京王府所能左右的了。”
“老王爺暫不知情,也算是不幸中的萬幸了。”林塵此刻心中已是思緒飛揚,便匆匆告辭。
月明星稀,萬里無雲,微帶刺骨寒意的晚風從窗戶湧進來,吹打在林塵俊朗的面頰上,讓本就心緒煩亂的他更睡意,索性便也不去管這些時日來的疲憊,林塵和衣起身,走到了窗邊,欣賞著空中那輪北國的圓月。
“不知師姐和大哥二人南疆之行怎麼樣了。”林塵輕聲自語著。眼前又突然浮現出那雙如潭水般清澈的明眸,那個如水一般的女子。
明月就是有這樣的魔力,它會鑽到人內心中最細微的裂縫裡,找到你埋在心底最深處的情感。
一陣冷風突然打在了林塵的臉上,夾帶著些許砂粒,微微隱痛,將林塵從美好中拉了回來,紛亂的思緒再次湧上心頭,小王爺今日分別時說的話看似平淡無害,實則暗含鋒芒,意味深長。為何在他沒提及世子之事時,小王爺明明已知道此事,卻並沒有痛失兄長該有的悲慟?難道是因為小王爺少年持重,處亂不驚?可是若是如此之人,又怎麼會刻意提及群臣百姓因此對女帝的不滿,以目前朝京王府的處境,這種無可奈何的發洩胸中憤懣之言極不成熟。
突然,又是一陣冷風迎面吹來,夾雜著一絲絲淡淡微鹹之氣。
血腥味!
林塵面色驟變,霍然起身,醫者的嗅覺不會錯,一種不祥的預感頓時升起。
此時早已入夜極深,莫說是上下人員,就是連府中雞犬也早已酣睡無聲,此時怎麼會有血腥味!
林塵並無絲毫猶豫,提劍閃身,便混入了夜色之中。
尋著時斷時續的淡淡血腥,林塵在夜色中輾轉騰挪,最終在府中後院的一處巨大假山明前停住腳步。此刻他幾乎可以確定,這裡便是血腥味發出的地方,只是他面前的假山雖高大氣派,但細細觀察,卻並無異樣。
正要上前細細探查,忽然幾個疾馳而來的腳步聲隱隱傳來,林塵急忙縱身一躍,在假山數丈之外的花叢裡潛下身子。
幾乎是在同時,三道模糊的人影便已出現在假山的邊上,只聽其中一人道:“少主人,所有人都已到齊了。”
“很好!”一個稍顯城府的聲音回應道,“這麼多人自城中各處彙集而來,沒有驚動巡防軍吧?”
林塵心中一動,此人竟是小王爺。
“少主人放心,絕對未留任何痕跡。”
三人再未言語,過了片刻,只聽轟隆隆的沉悶響聲,在假山的一處角落,一塊巨石轟然而動,不一會便出現了一個頗為寬敞的洞口。
林塵不敢有半分遲疑,眼看三人已閃如洞中,那巨石又開始轟隆隆作響,便縱身躍出,正好趕在巨石關上前也進了那洞口中。
無盡的黑暗瞬間襲來,而空氣中的血腥味也突然比外面不知強了多少倍,林塵有些後悔貿然進入此地,但事已至此,只能硬著頭皮一探究竟。
摸著洞壁走了許久,在視線的盡頭出終於出現了久違的光亮,林塵當下微微調整了一下呼吸,加快了腳下步伐。
果然,這光亮處正是此段巖洞的盡頭。林塵謹慎的視線探出,瞬間只覺得豁然開朗,震撼難當。
只見這洞外的空間竟足有數十丈見寬,其中雕樑畫棟,金碧輝煌,儼然竟是一處地宮。
而在這巨大空間的四面牆壁上,則分別各有一門洞,寬窄高低各不相同,不知道通往何處,也不知小王爺三人是進了哪裡。
沉思片刻,既然不知道他們去了哪裡,想必那血腥總不會無緣無故的,於是林塵輕輕進入,極為小心的在各個門洞口追蹤血腥之氣。
當走在第三處門洞前,剛一探頭,頓時一股刺鼻的血腥撲鼻而來,林塵頓時腹中翻江倒海,幾欲作嘔。也不知這個門洞所通之地,此刻究竟是一副怎樣的駭人場面。
然而林塵確定此洞後,正要抬步進入,卻突然眉頭微皺,腳下非但沒有向前,反倒向後退了一步,目光更是帶著幾分疑惑,回落在了之前還未探查的第四個門洞上。
因為就在剛才,有那麼一瞬間,他竟在填滿全身毛孔的濃重血腥中隱隱察覺到一絲極為特別的的淡淡幽香,這氣息是那麼熟悉,卻又一時半會想不起來,一如師姐臨別時所說的那般。
這種與神音山有著莫大聯絡的氣息究竟是什麼?又怎麼會在軒轅城,在瑩都、在這朝京王府地宮內接連出現?
當下林塵也顧不得去探查血腥之氣了,轉身便進了第四個門洞之內。
隨著在洞內不斷向前,血腥之氣越來越淡,而那幽香確實越發清晰。
終於,再又向前緩慢的走了一刻鐘左右,視線裡出現了一個幽綠色的房間,這房間並不算大,但是極為特別,五丈多高的牆壁上,密密麻麻滿滿排布著一個又一個規則凹槽,凹槽被透明的水晶石罩封著。
這一瞬間,林塵只覺的天旋地轉,心中發毛,自己猶如置身一個巨大蜂巢一般。
視線環顧中,林塵目光突然凝固,視線死死的定在了自己左側的方向,只見其中兩個並排的凹槽內此刻裝滿了某種液體,泛著詭異的幽綠,在這幽綠的緊緊包裹中,隱隱看去,竟是兩具全身赤裸的人體!
林塵只覺得背脊發涼,手中三尺青鋒豁然出鞘,高度警惕。
只是如此過了許久,卻並未任何異樣發生。
林塵碎步向那兩具人體走了過去,只見其中一具少女模樣,約十一二歲的模樣,五官極其精美,是世間罕見的美人坯子。而另一具,則是一個年紀略大的老婦,慈眉善目,端莊可敬。這兩人皆面色安詳,如酣睡狀,加上那因呼吸而起伏有序的胸膛,可以斷定這二人確是活人。
然而林塵此時卻已慌亂至極,雙手幾乎不受控制的微微顫抖起來,因為此刻,面對著面前這兩具浸泡在藥液中的人體,和那從藥液中持續散發出來的淡淡幽香,林塵心裡已然有一個越來越清晰的名字呼之欲出了:天蠶淚。
天蠶淚是蜀中神音山獨有的曠世奇寶,它是神音山後山山谷的萬仞地峽內,集天地靈蘊,加上地峽內上萬種奇花異草藥性疊加混合後的特有效力,凝結而成的膠狀凝晶,具有鍛骨洗髓,經脈重鑄的無上神通,是神音山萬寶之首。只是此等神藥產量極少,師門數百年間潛心收集,也不過區區三兩。所以,縱使林塵自幼在神音山長大,也僅有寥寥幾次見過此藥,這也是為何他與師姐二人都對此熟悉而又陌生。
只是這一老一少兩位女子,真的有人會用彌足珍貴的天蠶淚來為他們洗髓斷骨?給更有天資的武學新銳用不是更好嗎?
可是那又是為何要將此二人至於天蠶淚藥液之中?
這一瞬間上百個念頭如流星般劃過林塵腦海,直到一個極其可怕的念頭出現:這二人用天蠶淚重鑄筋骨血肉為的是易容!
只是更讓他心悸的不是易容本身,而是如此不惜動用天蠶淚來易容的瘋狂之舉到底所為何事?更為讓人惶恐的是,如此說來,軒轅城裡那位橫死的北涼世子難道...不是真身,便也是天蠶淚易容後的替死鬼?
這一切簡直如顛覆一般讓林塵產生了深刻的自我懷疑,難道之前所有的推斷從一開始就是錯的?
便在此時,來時的通道中突然傳來幾聲細微的步伐聲,林塵環顧四周,只見五丈多高的頂上有一處半米多寬的圓洞,應該是這地宮內各個房間與地上空氣流通之用,於是他不敢遲疑,縱身一躍,便躲進了其中。
果然,他剛一進入,下面兩個黑袍覆身之人便應聲而入,他二人徑直走向那一老一少,仔細的觀察了良久,其中一人沙啞而又帶著些許興奮的聲音說道:“像!像極了!仙師真是好手段!”另一人並未回應,只是微微點頭。
似乎也是對那一老一少的狀態頗為滿意,不一會,二人便轉身而去。
林塵在上方目視這二人消失的背影,總感覺其中一人有些熟悉。只是他還並未來得及多想,鼻息間那濃烈的血腥氣味又再次出現。
“這些通氣的洞道必然是與地宮內各處相連再統一匯出地面,如此說來,我便可沿此去尋那血腥來源。”林塵恍然大悟。
也不知是過了多久,總之在這狹窄又粗糙的洞道里,林塵吃力的匍匐向前,期間路過了各種武備庫、藏書房、珍寶閣之類的上方,這地宮的規模之大,功能之齊全,簡直顛覆了他的認知。
一陣喧鬧呼喊從不遠處傳來,而那已經幾乎讓人無法呼吸的濃重血腥味也讓林塵幾乎可以確定,目的地就要到了,便加快了手腳速度,直奔而去。
然而當他真正到了那個從下方透著熠熠光亮的洞口,小心翼翼的往下看去時,饒是他已做了最壞的心裡準備,可是仍在差點忍不住驚歎出聲。
只見在這洞口下方的巨大空間,正密密麻麻、整整齊齊的跪著無數的黑甲蒙面人,粗略估計,人數足有數千之巨,每一個都是精壯剽悍,目露兇戾。
這表面上平靜孱弱,處處蕭條的朝京王府地下,竟暗藏數千甲士!
而在這數千黑甲人齊齊跪向的方向,是一座一丈高臺,高臺下方是一尊巨大的方形銅鼎,此時鼎中鮮紅湧動,觸目驚心,竟是滿滿一池熱氣騰騰的鮮血!而在這巨鼎的四周,赫然是幾大堆如小山般的死屍,一個個蒼白如雪,顯然都是被放空鮮血而亡,死狀極其悲慘。
林塵怒火攻心,此時下方卻突然寂靜無聲,所有人都不再發出一絲聲響,彷彿在等待著什麼。
林塵心下陡然一緊,莫非是自己剛才被發現了?卻在此時,只聽下方突然飄起一個沙啞冰冷的聲音:“諸君平身。”
赫然便是剛才的那個黑袍人之一!
只見下方的高臺上,不知何時已經站著三人,其中的說話之人站在最前,只是面容依然被巨大的袍帽所遮擋,他身後兩人,一個是先前與他一起的另一個黑袍人,而第三個人,林塵定睛一看,竟是小王爺。
“十年了,我不識諸君,諸君亦不識我,但我們的性命早已綁在了一起。如今妖女禍國已久,百姓罹難,宗室蒙羞,為社稷蒼生計,老夫不再隱忍苟活。三日之後,便是我等起事之機。事若成,我必以救命之恩厚報諸君,若不成,我必先諸君而死!”那人說著,愈發動情,聲音已微微顫抖,“今日共飲血酒,生死相托!諸君,請!”說完,緩緩抬手將頭上篷帽摘下,露出了被藏匿在其中的那種溝壑縱橫的臉。
雖然已幾乎猜到了此人身份,但當蓬帽完全摘掉的時候,林塵還是有些手足無措。
只見此人瘦削而佈滿皺紋的臉上,英眉高鼻,眼神凌厲而極富殺伐狠辣之意,哪裡有半分那個重疾三年,氣若游絲,囈語如痴的朝京王的樣子。那股混雜著堅毅、決絕、隱忍、肅殺的氣勢在這血腥漫漫、寒鋒閃閃的環境裡,讓每個人的心裡感到巨大的寒意。
林塵突然想起了無心前輩那句“你真的瞭解這位大涼朝京王嗎?”這個以退為進,將卑微演繹到極致的朝京王果然不是池中之物,更非什麼善男信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