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塔的盡頭,少年的身形矗立在凝固的黃昏裡,他的剪影在黑色背景中彷彿石刻的雕塑。
虛幻的冥淵化為了海潮,拍打在那通天的巨塔上,碎裂成了昏黃色的浪花。
咔嚓,咔嚓——
那真的是岩石開裂的脆響,從拉斯特的身體內部傳來,在整片空曠的塔頂回蕩。
他的體表龜裂出了一道又一道昏黃色的裂痕,將他的身軀變得殘破不堪,但隨即那些裂痕又悄然癒合、再開裂……
在短短的幾分鐘內,這般開裂與癒合的迴圈便往復了成百上千次。
拉斯特的身體並不像阿克希婭那般,本就流淌著死神之血……相同的神血讓她能夠在沒有任何副作用的情況下,便完美地收容古神全部的權柄與力量。
他只是最普通的人類,而此刻拉斯特體表所不斷浮現的裂痕……便是他以卑微的人類之身去承載至高的古神意志,所必須承擔的反噬,每一次破碎和癒合便是一次改造的過程。
就像是一具殘缺的瓷器,因為超出了容納的極限而一次次地破碎,但又被某種宏偉的力量強行將碎片聚攏、癒合,復原為了完整的人形。
只餘下了那具破碎的瓷器上,一道道彷彿用劣質膠水所強行縫合的裂痕——
正如他在深藍港中隨著時間而不斷加劇流逝的回憶,以及那赤色荒野的心象世界裡破敗不堪卻仍然存在的,名為「守岸人」的理想。
同時,那一道道破碎的昏黃光暈,也是拉斯特的精神世界中,凡人與古神的靈魂相互侵吞,互相殘殺過程的具現。
在黃昏的光暈徹底佔據這具軀殼之前,沒有人知道這場精神世界中戰爭的結局。
……
明明心象世界中正爆發著無比激烈且兇險的靈魂交戰,但此時此刻現實世界的高塔之上,卻陷入了短暫的寂靜。
只餘下了豐饒枝葉扭曲瘋長的聲音,還有石刻雕塑那不斷綻開裂痕的龜裂鳴響……混雜在狂亂的風與潮中,成為了這個世界的主旋律。
不知道過了多久之後,那豐饒植株的生長聲音方才悄然停頓。
所有生根發芽的植株,那宛若一座小型森林般的繁茂枝葉在剎那間收束,然後完全歸為了一體。
血肉的畸變、細胞無限分裂的連鎖被強制性地斷絕……只餘下了那位從繁榮森林中走出的,如同園丁般的老人。
豐饒化身的面部,諾亞的臉色明顯蒼白了幾分。
先前那由輻射而生的血肉畸變和分裂連鎖……縱使是以他身為守墓者的眼界,也從未見過類似的手段。
最終,他不得不如同癌症患者切除腫瘤一般,強行將自己所有遭受了畸變汙染,也即是被「癌細胞」所感染的所有豐饒魔力都盡數割除。
如此,方才強行遏制住了那失控的細胞分裂連鎖。
而諾亞也為此付出了巨大的代價,這具豐饒化身上所殘存的力量,已經僅剩下了不到一半。
但是,即便如此——
即便為了鎮壓畸變的汙染消耗巨大,殘留的豐饒之力不過小半,甚至就連要想維繫住傳奇的位格都有些勉強。
但是,用來殺死眼前同樣被舊日死神的殘念所侵蝕了精神,先前還遭受了血肉之花重創的拉斯特……卻也已經足夠了。
繁茂的枝葉湧動,翠綠而充盈著生機的豐饒領域悄然擴張。
諾亞一步步向前。
直到,他走到了高塔的盡頭,注視著眼前被黃昏所凝固,體表不斷破碎出裂痕的黑髮少年。
“拉斯特。”
諾亞平靜地開口,道出了眼前之人的名字。
這是他第一次以如此的口吻稱呼眼前的人類少年,並非是以高高在上的傳奇俯瞰普通超凡者的視角,而是以相對對等的姿態。
“不得不承認,你的所作所為大大出乎了我的預料。”
“以不過四階的人類之身……卻能夠同時算計我與舊日死神殘念,將我這具傳奇位格的半身,都逼到了如此狼狽的境地。”
“我必須收回先前對你的評價——”
“西塞爾選定你為自己的繼承人,並將那枚火種傳遞給你……這並非是愚蠢的抉擇。”
“你的心性與行動力,足以配得上他的繼任者之名。”
“只是——”
諾亞的話語微微停頓了一下。
“你終歸還是太傲慢了,正如你的前輩西塞爾,還有歷任的守岸人那般傲慢。”
“身為這盤棋局三方里的最弱者,本該謹小慎微地見機行事,但你卻做出了最狂妄的舉動,同時向我和舊日死神宣戰。”
“倘若你選擇與我們之中的任何一方虛與委蛇……優先挑起我與那位舊日死神殘念的內鬥,自己再在夾縫中求生,坐收漁翁之利的話——”
“那也許,整場棋局的走向,乃至最後的結果都將被改寫也說不定。”
諾亞看著少年宛若石塑般定格,不斷開裂又癒合的軀體,緩緩伸手。
翠綠的光華在他的指尖凝聚。
然後,諾亞一指點向了拉斯特的左胸口,便要將他那殘破的心臟徹底擊穿。
但是——
諾亞手指的動作,卻定格在了半空中。
轟——
那原本陷入了凝滯狀態的昏黃光暈,卻在這一刻暴走了起來。
在虛空中具現為了一隻黃昏的巨手,緊緊地握住了諾亞的那根手指。
高崖下,那本來稍稍平復下來的冥淵,也在驟然間沸騰了起來。
虛幻的水幕沖天而起,彷彿幽暗的冥河,自天頂的盡頭倒懸而下。
然而,面對如此的變故,諾亞的神色卻依舊平靜。
“重新奪回了自己身體的控制權,還能夠短暫地呼叫整座冥淵的力量,將死神殘軀上殘留的神力化為己用。”
“也就是說——”
“與死神殘念的廝殺,也是你佔據了上風。”
諾亞的話語平淡地響起。
“以人類至多不過數百年的人生閱歷,所凝聚的靈魂與意志……居然能夠在被侵蝕入自己心象世界的前提下,勝過自神代生存至今的古神殘念。”
“不得不說,你又一次出乎了我的意料。”
倘若被那具舊日的死神殘念侵入了心象世界,展開了雙方都沒有退路,唯有吞噬掉對方靈魂才能夠獲勝的困獸死鬥。
那縱使是諾亞自己,也沒有必勝的把握。
即便因時光和長眠而有所殘缺,但對方畢竟是真正的古神……而諾亞雖然身為守墓者,擁有著如同神靈般俯瞰塵世的視角,但他也不敢篤定自己的靈魂中,便百分百沒有了任何能夠被死神殘念突破的弱點和缺陷。
不過,越是如此。
諾亞便越是有些好奇,拉斯特如此行為的最終目的——
選擇同時挑戰守墓者與舊日死神,主動將最弱小的自己,置身於了最危險,對於自己最為不利的處境之中。
這無疑是愚蠢的選擇,即便守岸人的立場註定與守墓者水火不容——但是守岸人卻與舊日的死神不存在著根本性的衝突,本不用這麼早便直白地撕破臉皮。
先前他以為這單純只是拉斯特的愚蠢頑固,可純粹的愚蠢之人是不可能將這具傳奇半身逼到這般狼狽處境的。
拉斯特如此做,必然有其原因……但諾亞思前想後,卻無法理解拉斯特如此行為背後的動機。
凡是存在著生命的生靈,皆有著趨利避害的本能,這是由生命演化史所誕生,是銘刻入每一個生物骨髓裡的基因——無論是路邊不起眼的小草,亦或者是高高在上的神靈,在「趨利避害」這一點上都不會有分毫的差別。
可是拉斯特卻違背了這一定律,在看不到任何實際收益的前提下,放棄了原本安全的登神……而是用這種同時得罪兩方的方式,將自己置身於了危險的處境之中。
“所以,你最終又得到了什麼呢?”
“這樣的行徑,對你來說真的有意義可言嗎?”
蒼老的話語在半空中飄蕩,這只是諾亞低聲的自語,他沒有期望仍在與死神殘念在心象世界中交戰的拉斯特,對這個問題做出回答。
但是,出乎意料的,他的問題卻得到了答案。
“當然有意義了……諾亞冕下。”
殘缺的音節在塔頂回響。
那是拉斯特的話語,但與過往那清澈的聲線相比,此刻他的聲音卻沙啞無比……混雜在高崖的風聲與潮聲裡,就彷彿是從冥府歸來厲鬼的嘶鳴。
“與死神暫時的虛與委蛇,乃至各退一步進行談判,這固然是更安全的選項……但是這樣做,卻也代表著死神所遺留的一切,樂園也好、冥淵也罷,都將繼續存在下去。”
“即便這一次的登神儀式,死神的復生被我阻止了。但只要死神所遺留的那些事物還存在於世,那麼若干年後,乃至於下一個紀元……總歸會有第二波,第三波人覬覦死神的神座。”
“屆時,今日所發生的一切,終將再度重演。”
“而阿克希婭她也必將墜入新的輪迴,或是作為登神必要的鑰匙之一,或是作為復生的人神混血軀殼而存在——永遠也無法擺脫她作為「容器」的宿命。”
拉斯特原本俊美的臉龐此刻卻蒼白無比,就像是風化的陶瓷,佈滿了蛛網般細密的裂痕。
每一次開口,都會有血肉的碎片從他的臉龐剝落,帶著餘燼般的蒼白塵屑。
“而我做這些事情的意義,便是將死神的殘念,還有他所留下的一切……冥淵也好,樂園也罷,還有那萬千的亡者都徹底埋葬。”
“因為,唯有這樣,阿克希婭她才能從宿命的輪迴中掙脫,不再作為「死神的完美容器」,「登臨神座的最後一把鑰匙」……”
“而是,以一個正常的,普通的人類女孩身份活下去。”
……
“就為了……這種荒唐的理由?”
“為了一個甚至連你的戀人都不算的女人……便讓自己身陷這樣的險境?”
諾亞注視著身前少年那殘破的人形,不由微微搖了搖頭。
“所以說——”
“我果然還是理解不了守岸人。”
“理解不了你們不明所以、毫無意義的堅持。”
“更理解不了,那宛若夢幻泡影一般,明明可以捨棄,卻被你們主動揹負在身上的重壓,名為理想和使命的枷鎖。”
轟——
諾亞的話語未落,翠綠的光華便在剎那間閃耀。
筆直地穿刺入了少年那殘破身形的胸口之中,然後綻放。
這是諾亞的攻勢,凝聚了他這具化身全力的一擊,屬於傳奇的豐饒之力在拉斯特的身軀內爆發,便要將他的一切生機盡數湮滅。
在短暫的交談之後,諾亞便明白了自己無法理解眼前之人的想法,正如拉斯特也同樣無法理解諾亞那樣。
事實上他們也無需彼此理解,守墓者與守岸人的立場,本就是水火不容,至死方休。
在不久之前,拉斯特確實以一種諾亞所無法理解的方式,從血肉之花的綻放中留下了一命。
所以,這次諾亞吸取了先前的教訓。
如果復活一次的話就再殺一次,復活百次的話就再殺他百次……直到將構成眼前人類少年的每一個細胞,每一個超凡因子都盡數湮滅,化為焦炭,那什麼復生與保命手段都再也不可能生效。
翠綠的鋒刃貫穿了拉斯特的心口,屬於傳奇的偉力破碎了黃昏,將冥淵的力量一點點地湮滅。
即便自己這具化身的力量為了鎮壓血肉畸變而消耗了大半,即便拉斯特從死神殘念那繼承了冥淵的掌控權,亦是死神殘留的絕大部分神力……
但諾亞還是佔據了絕對的上風,擁有著絕對的主動權。
這就是名為傳奇的威嚴,對於非傳奇超凡者那無法逾越的碾壓差距……唯有傳奇才能抗衡傳奇。
即便拉斯特使用如此多的手段削弱諾亞,又利用冥淵強化己身。
但最後的結果,也只不過是拉斯特擁有了在自己面前多堅持幾秒鐘,多蹦躂幾個來回的能力而已……對於最終的戰局結果,不會有一絲一毫的影響。
然而,被諾亞的鋒刃貫穿了身體,感受著自己的生機一點點地湮滅。
拉斯特卻未曾做出任何反擊的舉動。
“沒錯……”
少年那沙啞的嘶鳴聲再度響起,彷彿地獄歸來的惡鬼。
“確實是不明所以,毫無意義的堅持,諾亞冕下。”
“所謂「守岸人」,本就是一群為了追逐夢幻泡影,而主動戴上名為理想的鐐銬,揹負名為使命的枷鎖的……傻子而已。”
他那如幽潭般死寂的漆黑眼眸中,忽然亮起了淡淡的微光。
“不過,也正因為揹負了這些沉重的,足以將人壓垮的鐐銬和枷鎖……”
“所以,才不能輸。”
轟——
冥淵轟響,黃昏的長河倒懸。
死亡的冥河化為了赤金色的鎖鏈,在虛空中具現為了一道囚籠,將諾亞的身軀牢牢地囚禁在了原地。
緊接著。
諾亞看到眼前少年那漆黑的眼眸裡,忽然有一枚微小的銀白色符文浮現。
然後,開始了極為緩慢的旋轉。
那是某種諾亞從未見過的東西,計算符文裡有無數0與1的位元組在流淌。
波濤的起落在剎那間止息,只餘下少年那金屬的聲音在風與潮中迴響。
“與我——”
“同墜深淵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