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海生這輩子最後悔的事,就是沒早點把那該死的現金花出去,或者,乾脆一把火燒了乾淨。
他癱坐在書房那張昂貴的紅木大班椅裡,身下義大利小牛皮的柔軟觸感此刻像針扎一樣難受。窗外,是本市最頂尖的別墅區,綠樹成蔭,鳥鳴啁啾,一派歲月靜好。可王海生只覺得渾身發冷,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衝天靈蓋,凍得他牙齒都在咯咯打顫。
他死死盯著書桌上那臺最新款的“星耀”4g量子加密手機。幽藍色的光芒在螢幕邊緣流淌,充滿未來科技感。螢幕中央,一個獨一無二、微微懸浮、表面似乎有金色龍影遊動的動態全息二維碼,正無聲地宣告著新時代的降臨。
這就是“龍付通”。龍國法定數字貨幣的唯一通行證。
幾個小時前,央行那如同開天闢地般的宣告,此刻還在他耳邊嗡嗡作響:
“即日零時起,龍國境內,全面推行‘龍付通’數字支付體系……”
“現鈔(m0)、銀行存款(m1)分階段廢止,現有的全部等額兌換為法定數字貨幣(dcep)!”
廢止!兌換!
這兩個詞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王海生的心臟上。他猛地站起身,動作太大帶倒了桌上的紫砂茶杯,“啪嚓”一聲脆響,昂貴的茶具和深褐色的茶湯碎了一地。可他顧不上這些,像一頭被逼到絕境的困獸,在鋪著厚厚地毯的書房裡焦躁地踱步,昂貴的皮鞋踩在碎瓷片上發出刺耳的咯吱聲。
錢!他的錢!
不是存在銀行裡那些經過精心“漂洗”、看似合法的賬戶餘額。那些錢,在“龍付通”的規則下,按照央行命令,此刻應該已經安全、無聲地轉換成了他“星耀”手機裡一串加密的數字,靜靜地躺在dcep賬戶裡。
他恐懼的,是那些見不得光的,堆在暗處的,散發著油墨和黴味的——現金!
整整三千萬!
那是他王海生,在本市規劃局局長的位置上,十年“辛苦耕耘”,一點一滴“攢”下來的家底。它們像一群見不得光的老鼠,被他小心翼翼地藏匿在這棟豪華別墅最隱秘的角落裡——二樓那間精心改造過隔音牆的影音室,一面看似普通的裝飾牆背後,是一個深達兩米、恆溫恆溼的夾層金庫!
王海生跌跌撞撞地衝上二樓,手指哆嗦著在指紋鎖上按了好幾次才成功。厚重的合金門無聲滑開,一股混合著嶄新鈔票油墨味和……一絲若有若無黴味的氣息撲面而來。金庫內柔和的光線下,一捆捆嶄新的、散發著誘惑光澤的百元大鈔,整整齊齊地碼放著,堆砌成一座觸目驚心的小山。
這座“山”,曾是他安全感和權力的象徵,是他無數次午夜夢迴,都要悄悄進來摸一摸、數一數才能安眠的底氣。
可現在呢?
王海生伸出手,指尖顫抖著,觸碰到最上面一捆鈔票的邊緣。入手冰涼,那光滑堅韌的觸感依舊。可就在昨天,它們還是能換來豪車、豪宅、美人一笑的硬通貨。而此刻,它們在他眼中,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褪色、腐爛!變成一堆…廢紙!
央行行長那沉穩如鐵的聲音,如同喪鐘般在他腦海中炸響:“現鈔(m0)…分階段廢止!”
廢止!意味著什麼?意味著這些他視若性命的紙片,將徹底失去購買力!意味著他十年心血,無數個提心吊膽的日日夜夜,最終換來的,是一堆只能用來引火的垃圾!
“不!不行!” 王海生猛地發出一聲壓抑的嘶吼,眼睛瞬間佈滿血絲,像一頭絕望的孤狼。他不能坐以待斃!他必須把它們換成dcep!必須!哪怕只有一線生機!
兌換點!對,銀行!還有兌換點!央行說了,分階段廢止,現在還有兌換視窗期!這是他最後的機會!
這個念頭如同溺水者抓住的最後一根稻草,讓他瞬間爆發出驚人的行動力。他猛地轉身衝出金庫,顧不上鎖門,跌跌撞撞地衝向車庫。那輛低調的黑色奧迪a8l被他粗暴地發動,引擎發出沉悶的嘶吼,輪胎摩擦著地面,車子像離弦之箭般衝出別墅庭院,捲起一地落葉。
車子在空曠的街道上疾馳。往日車水馬龍的景象不復存在,幾乎所有的店鋪都掛上了嶄新的、印著金色龍紋和二維碼的“支援龍付通”標識。街角零星可見幾個神色茫然、捏著幾張皺巴巴鈔票的老人,徒勞地在貼著“現金支付已停止”告示的便利店門口徘徊。
王海生只覺得一股寒氣從尾椎骨竄上來。現金,真的成了這個時代的棄兒。他猛踩油門,奧迪發出更大的咆哮,衝向市中心最大的龍國商業銀行。
銀行門口的情景,讓王海生的心沉到了谷底。
往日裡秩序井然的銀行大廳,此刻人聲鼎沸,如同煮沸的粥鍋。長長的隊伍從櫃檯一直蜿蜒排到了大門外的臺階上,幾乎全是神色焦灼、提著大包小包的人。空氣中瀰漫著一股濃烈的、令人作嘔的陳舊鈔票氣味,混合著汗味和絕望的氣息。
隊伍緩慢地向前蠕動。王海生一眼就看到了幾個熟悉的面孔——都是市裡有頭有臉的人物!某國企的老總,臉色灰敗,腳邊放著兩個鼓鼓囊囊的黑色旅行袋;某部門的實權處長,眼神躲閃,懷裡緊緊抱著一個沉甸甸的公文包……大家的目光在空中短暫交匯,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同樣的恐懼和一絲心照不宣的狼狽。沒人說話,只有粗重的喘息和搬運包裹時發出的沉悶聲響。
輪到王海生了。他深吸一口氣,努力壓下狂跳的心臟,指揮著臨時高價僱來的兩個強壯的搬運工,將八個沉重的、特製的加厚黑色行李箱(為了掩人耳目,他特意沒用自己的車)吭哧吭哧地抬上光滑的櫃檯。
“兌…兌換。” 王海生的聲音乾澀嘶啞,遞上自己的身份證和那部閃爍著幽藍光芒的“星耀”手機,螢幕上,他的“龍付通”全息金碼微微旋轉。
櫃檯後面,是一個二十出頭、戴著無框眼鏡、穿著嶄新深藍色制服的年輕姑娘。她胸前彆著一枚小小的金色龍旗徽章,臉上帶著職業化的、標準到近乎刻板的微笑。她看也沒看那八個巨大的箱子,似乎對眼前堆積如山的現金早已麻木。她只是動作麻利地將王海生的身份證放在一個造型奇特的銀色掃描底座上,然後示意王海生將“星耀”手機靠近櫃檯內側一個散發著柔和藍光的感應區。
“滴!”
身份證資訊讀取完畢。
“嗡…”
“星耀”手機與銀行量子加密系統瞬間完成握手驗證。
年輕櫃員的目光落在她面前一塊豎起的、只有她能看到的透明量子加密光屏上。螢幕上,王海生的身份資訊、職務(市規劃局局長)、官方公示的工資收入水平(月薪一萬二龍幣)清晰羅列。
緊接著,一行刺目的、不斷閃爍的猩紅色大字,伴隨著一個尖銳的、只有她能聽到的蜂鳴警報聲,瞬間填滿了光屏的核心區域:
【預警:大額現金來源不明!】
【觸發風控模型:lv.5(最高階)!】
【關聯賬戶:王海生(id:xxxxxxxxxx)】
【申報現金總額預估:30,000,000元(rmb)】
【與公示收入、歷史交易模式嚴重偏離!】
【處理建議:啟動資金來源核查程式!】
年輕櫃員的嘴角,那標準化的微笑弧度沒有一絲一毫的改變,甚至連眼神都沒有多給王海生一個。她熟練地在光屏上點了幾下,警報聲停止。然後,她抬起頭,看向臉色已經開始發白、額頭滲出細密冷汗的王海生,聲音清脆、平靜,甚至帶著一絲公式化的“親切”:
“王先生您好。根據央行最新發布的《關於現金兌換法定數字貨幣(dcep)的補充規定》及我行風控要求,對於單筆或當日累計兌換金額超過五十萬龍幣的客戶,需要您如實填寫這份《大額現金來源說明表》。” 她說著,從櫃檯下方取出一張薄薄的、印著防偽水印的a4紙表格,動作優雅地推過光滑的櫃檯檯面,精準地停在王海生微微顫抖的手指前。
表格抬頭,是醒目的黑色加粗宋體:《大額現金來源合法性宣告及承諾書》。
表格主體,是幾個簡潔卻如同烙鐵般灼人的選項框:
1□ 工資、獎金、津貼等合法勞動所得(請附相關證明,如工資流水、完稅證明)
2□ 生產經營所得(請附營業執照、完稅證明及近三年財務報表)
3□ 繼承、贈與所得(請附公證書、贈與合同及完稅證明)
4□ 投資理財收益(請附投資合同、銀行流水及完稅證明)
5□ 其他合法來源(請詳細說明,並附充分、有效證明材料)
在每一個選項後面,都跟著一行冰冷的小字:“本人承諾以上所述來源真實、合法。如有虛假,願承擔一切法律責任(包括但不限於刑事責任)。”
表格最下方,是簽名欄和日期欄,旁邊還有一個預留的、清晰的二維碼——那是“龍付通”系統內建的個人電子簽名驗證介面。
王海生的目光死死釘在那張薄薄的紙上,彷彿那不是紙,而是一塊燒紅的鐵板。他的眼球因為極度的恐懼和壓力而微微凸出,佈滿血絲。視線掃過那一個個選項,“工資”?他一個月明面上的工資才多少!“生產經營”?他哪來的公司!“繼承贈與”?他祖上八輩貧農!“投資理財”?他那些見不得光的錢敢拿上臺面?
每一個選項,都像一把鋒利的刀,懸在他的脖子上。冷汗瞬間浸透了他昂貴的絲質襯衫後背,黏膩冰冷。他的手指,那隻曾經在規劃圖紙上揮斥方遒、在酒桌上推杯換盞的手,此刻卻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起來,指尖冰涼,抖得連那張輕飄飄的表格都幾乎捏不住。紙張邊緣在他指下發出細微的、瀕臨撕裂的呻吟。
填什麼?他該填什麼?!編一個故事?說中彩票了?彩票記錄呢?說撿的?三千萬現金撿的?誰會信?央行那覆蓋全國、量子加密、直通國家資料庫的“龍付通”系統,會信嗎?
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他的頭頂。他感到窒息,眼前陣陣發黑,耳邊只剩下自己心臟瘋狂擂鼓般的巨響,咚咚咚!咚咚咚!震得他太陽穴突突直跳。那八個裝著三千萬現金的沉重行李箱,此刻彷彿變成了八口巨大的棺材,散發著令人絕望的死氣,沉沉地壓在他的脊樑上,要將他徹底壓垮、埋葬!
“王先生?” 年輕櫃員那甜美卻毫無溫度的聲音再次響起,如同催命的符咒,“請您儘快填寫。後面還有很多客戶在排隊等候兌換呢。” 她臉上那標準化的微笑,在王海生眼中,此刻充滿了洞悉一切的冰冷嘲諷。
就在這時,銀行大廳明亮柔和的燈光下,一個穿著普通藏藍色夾克、身材精幹、面容平靜的中年男子,悄無聲息地從角落的休息區站起身。他手裡拿著一個造型極其簡約、邊緣流淌著和王海生“星耀”手機同款幽藍光芒的黑色記錄儀——那是“星耀”軍用及特殊部門特供版,“星芒”量子加密記錄儀。
中年男子步伐沉穩,徑直穿過有些騷動的人群,走到王海生所在的櫃檯旁。他的動作不快,卻帶著一種無形的壓力,讓周圍嘈雜的聲音都不自覺地低了下去。
王海生似有所覺,僵硬地、如同生鏽的機器般,一點一點地轉過頭。當他的目光觸及那張平靜無波、卻眼神銳利如鷹隼的臉龐時,他渾身的血液彷彿在剎那間徹底凍結!
是市廉政風暴辦公室,那個讓無數人聞風喪膽的劉主任!他怎麼會在這裡?!他什麼時候來的?!他看到了多少?!
劉主任在王海生面前站定,目光平靜地掃過那八個巨大的黑色行李箱,又落在王海生慘白如紙、冷汗涔涔的臉上,最後定格在他手中那張抖得如同風中落葉的《來源說明表》上。
劉主任沒有說話,只是緩緩舉起了手中的“星芒”記錄儀。那流淌著量子幽藍光芒的裝置鏡頭,無聲地對準了面無人色的王海生。記錄儀側面一個細小的指示燈,由待機的幽藍,瞬間轉為穩定的、代表記錄狀態的深紅色光芒。那紅光並不刺眼,卻像探照燈一樣,將王海生內心所有的骯髒、恐懼和絕望,照得無所遁形!
整個銀行大廳,彷彿被按下了靜音鍵。無數道目光,帶著驚愕、好奇、鄙夷、幸災樂禍,齊刷刷地聚焦過來。搬運工停下了擦汗的動作,其他排隊兌換的“熟面孔”們下意識地後退半步,眼神躲閃。連櫃檯裡那位始終保持著標準微笑的年輕姑娘,鏡片後的眼神也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瞭然。
時間,彷彿在這一刻凝固。
劉主任終於開口了。他的聲音不高,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卻像一把淬了冰的鋼錐,狠狠鑿穿了王海生最後一絲僥倖:
“王海生局長,” 他準確地叫出了王海生的職務,每一個字都清晰無比地迴盪在突然變得死寂的大廳裡,“關於您名下這八箱,總計約三千萬現金的來源問題……”
劉主任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掃描器,緩緩掃過那些散發著黴味和罪惡氣息的黑色行李箱,最後落回王海生那張因極度恐懼而扭曲變形的臉上,微微停頓。
“……請跟我們回去,詳細說明一下?”
“轟——!”
王海生只覺得腦子裡彷彿有什麼東西猛地炸開了!天旋地轉!眼前劉主任平靜的臉、記錄儀上冰冷的紅光、櫃檯上那張索命的表格、周圍無數道聚焦的目光……所有的影像都開始劇烈地旋轉、扭曲、破碎!
“呃…嗬嗬…” 他想說話,喉嚨裡卻只發出破風箱般嗬嗬的抽氣聲。極致的恐懼像一隻冰冷的大手,死死扼住了他的咽喉。他感到心臟一陣無法承受的絞痛,眼前猛地一黑,最後看到的景象,是劉主任那深邃如寒潭、洞悉一切的眼眸。
下一刻,王海生那保養得宜、大腹便便的身體,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頭的爛泥,帶著一股濃重的、陳年鈔票特有的油墨與黴變的混合氣味,在無數道目光的注視下,直挺挺地、沉重地向前栽倒!
“砰!”
一聲悶響,他那張曾經意氣風發的臉,結結實實地拍在了銀行冰冷光滑、一塵不染的大理石地板上。額角瞬間紅腫,一縷暗紅的鮮血,蜿蜒著從他緊貼地面的口鼻處緩緩滲出,浸染了身下昂貴卻已一文不值的羊絨地毯。
那八個巨大的黑色行李箱,依舊沉默地矗立在櫃檯前,像八座為舊時代貪慾樹立的、冰冷而恥辱的墓碑。而那張輕飄飄的《大額現金來源說明表》,從他徹底失去知覺的手中滑落,打著旋兒,緩緩飄落在沾染了他血跡的地板上,上面“合法來源”、“法律責任”、“刑事責任”的字眼,在銀行明亮的燈光下,顯得格外刺眼。
角落裡,劉主任手中的“星芒”記錄儀,那代表記錄狀態的深紅色指示燈,依舊穩定地亮著,幽藍的量子光芒在機身邊緣靜靜流淌,無聲地將這崩塌的一幕,連同那八座“墓碑”和地上猩紅的血跡,忠實地刻入量子加密的永恆記錄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