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婭雙手捧著魚缸,站在盥洗室的隔間裡,沉默地看著倒立在魚缸裡的金魚。
此刻的她,眉目無波,心情似乎與魚缸中那片油膠混合的液體一個模樣——毫無波瀾。
她其實很清楚,金魚還沒有死。
只要自己敲擊一下魚缸,晃動一下水面,金魚必定還會同往常一樣,搖頭擺尾,神采飛揚地再游上那麼幾秒。
龍婭鬆開託在魚缸底部的右手,冷漠地將兩根纖長的手指捻起,將金魚捏在指腹間,定定地盯著金魚空洞無神的眼珠看了好一陣子。
慘白細瘦的手腕輕輕挑起,揚了揚手,龍婭將指尖的金魚丟進了抽水馬桶。
隔間裡響起了沖水的聲音,金魚在翻滾的漩渦中拼死掙扎,但划動著的魚鰭,看上去軟弱無力。
那模樣可笑至極。
走出盥洗室,龍婭把魚缸裡的水倒進洗手池。
與以往的她不同,從來都是套上手套,用抹布和刷子清理魚缸的她,眼下竟然只是捻著手指在水龍頭下衝洗著魚缸。
回辦公室的路上,幾名正在忙碌著的同事抬頭瞥見被她隨意地提在手裡空蕩蕩的魚缸,紛紛上前,爭著搶著也要寒暄幾句。
即使眾人都知道,龍婭並不會因為少說了幾句“節哀”就在工作中為難他們,但人類確實就是這種難免落俗的生物。
所謂“位高權重”,大概就是會致人如此。
龍婭的臉上也掛著名為“哀傷”的表情,說到底究竟是真的難過低落,還是隻是機械地回應著大家的寬慰?怕是連她自己都不清楚。
當晚,龍婭照常駕車回家,稽溪市的路況也一如往常,擁堵不堪。
汽車一旦駛上橋,便堵得寸步難行,並無意外。
而龍婭卻反常地熄滅了引擎。
她開啟車門,從容地脫掉罩衫,離開駕駛位,對周圍車輛的鳴笛聲置若罔聞。
她向著橋邊的人行道走去,每一步都落得平穩,步伐堅定。
龍婭淺淺地依偎在欄杆上,仰起頭,舒展著脖頸,伸展出雙臂,杏色的真絲連衣裙完美地貼合著身材。女人纖長曼妙的線條與筆直的欄杆交錯出好看的角度。
好在行人不多,天也不大亮,她肩頸處原本有些突兀的痕跡,此刻也不算明顯。
不過,單是那撩人的身影就已經引得越來越多的車主加入了鳴笛的行列。
當然,有哨音就有謾罵。
“俗世的咒罵聲與遙遠的慶賀來自一處。”龍婭對身後的吵鬧聲有些不滿,但她的大腦突然迴盪起這句話。調動面部神經,稍稍用了點力氣,龍婭的嘴角呈現出好看的弧度,那雙惹人憐愛的桃花眼,微眯著,看上去好似一條透過它便能窺探世界,洞悉萬物的狹長縫隙。
不去理會身後的嘈雜聲,龍婭脫下高跟鞋,規規矩矩地放在腳邊,光潔的腳丫踩在冰涼的地面上,任髮絲與晚風極盡纏綿,動情地與星空擁吻。
良久,龍婭耳畔傳來了此起彼伏的警笛聲。
於喧囂中回眸,龍婭看見從警車來處跑向自己的人們,當即跨坐到欄杆上,望向星空。
“已經很晚了呢!”
是感慨,亦或是告別,像是對天色,亦似是對人生。
龍婭鬆開撐在欄杆上的雙手,想要挺直腰桿站起來,但最終還是沒能動作優雅地從欄杆上脫離。
跌入河裡的一瞬間,八月份的河水比預想的冷了一點呢。
橋上的聲音尤其吵鬧,龍婭還能看到忽隱忽現的光亮穿透河面,是探照燈嗎?或許,只是霓虹燈吧。
算了,是什麼其實都無所謂吧?反正她也不感興趣。
稽溪河算是稽溪市的母親河,只希望這位母親能幫她洗去鉛華,滌盪汙穢。
只是……
龍婭感到眼球難受得很,有那麼一瞬,她緊緊地合上雙眸。
很可惜,不能親口對梁策說上一句感謝。
這一生大概就這麼潦草地結束了吧!
冰冷絞痛著她的心臟,河水在她的口鼻中放肆地衝撞著,胸腔難受得要命,龍婭感覺到意識似乎被逐漸抽離,這滋味實在是太不好受了!
意識不清楚的龍婭隱約感覺到河流深處傳來了什麼奇怪的聲音,但由於實在是太痛苦了,她只能勉強告誡自己,如果有來生,絕對不能選擇跳河這種難以忍受的死法。
“本君允了,下一個。”
龍婭感覺到周遭似乎有一大片強光,釋放後又熄滅了,而視覺和聽覺的感官刺激似乎也隨之而來。
龍婭掙扎著,像是尋常落水的人,她瞪大的眼睛,捕捉到面前有一條閃著橙黃色光芒的小金魚。
等等……,金魚?在河裡?
這一點也不合理!
“如果,本君能讓你回到過去,你想回到什麼時候?”
聽到聲音,龍婭便像條件反射一樣在腦袋裡閃現著梁策曾經問過她的問題:“毀掉一個人,究竟需要多少時間?”
五年吧。
不多不少,剛好五年。
“本君允了,最後一個。”
龍婭的思緒被空靈的聲音召回,不可思議地看著眼前魚嘴一開一合吐著泡泡的金魚,它在說話?
不不不,這不可能,這怎麼可能?
不,這怎麼不可能?
龍婭發現自己的感受已經不像剛才那樣痛苦了,嗅覺,味覺和觸覺刺激也相繼迴歸。
“等一下!什麼最後一個?”龍婭感覺自己似乎被很大的力道拉扯著,而面前的金魚被捲起的渦流抽進了另外的流向,離自己越來越遠。
龍婭在水中奮力地揮舞著雙臂,但卻無濟於事,根本沒能抓住它。伴隨著強烈的窒息感,她感覺到自己的身體不斷地抽動著,似乎是在痛苦中掙扎著,但卻不清楚自己是否有正常使出力氣,這種感覺,著實糟糕。
“怎麼辦呀?”
“婭婭,快醒醒……”
“用不用叫救護車啊?”
“婭婭……”
掙扎過後,龍婭怵然睜開眼睛,意識似乎還未從剛剛痛苦的感受中抽離出來,雙眼圓瞪,空洞無神,胸腔也隨之抽動了兩下,劇烈地起伏著。
“龍婭,還好嗎?”
龍婭的視野裡出現了一堆探頭探腦的人臉,身體還能明顯感覺到剛剛瀕死的壓迫感,她此時還無法分辨,究竟是自己的大腦尚未向手腳下達指令,還是手腳並不受大腦的控制,她總覺得使不出力氣,或者說是不清楚自己有沒有用力,又用了多少力氣。
“……”
龍婭張了張嘴,也不曉得自己的聲帶究竟有沒有振動,她感覺自己似乎沒聽見嗓子裡發出的聲音,眉頭緊蹙,繼續張了張嘴,但依舊沒聽見自己的聲音。
龍婭警惕地看著圍在自己身旁的人們,肉眼可見地緊張。
“婭婭?”龍婭看著緊張地盯著自己,不斷拍打她臉頰的女孩,女孩溼漉漉的髮絲,鬆散在脖頸間。
“婭婭?你還好嗎?”見龍婭沒有回覆,女孩手上的動作更大力了些,“你說話啊!”
“田……馨……”
龍婭終於艱難地發出了聲音,叫了女孩的名字,但眼眶發酸,眼角流出晶瑩的淚水。
隨著這斷斷續續的語音,周圍的人像是鬆了一口氣一樣,緊繃的情緒鬆懈了下來。
“婭婭!你嚇死我了!”田馨哭著抱住了躺在地上還不怎麼能動彈的龍婭。
“田馨,你先別動她。”像是擔心龍婭的身體情況,鬆懈下來的人們紛紛擺手制止田馨的動作。
被架著幾近坐立著的龍婭,看清了眼前的環境。她記得這裡,五年前,公司組織的分批次溫泉療養,她差點溺死在泳池裡。
而那個讓她險些喪命的泳池,卻只有1.2米深,只要直立,便毫無威脅的深度。
“田馨,我沒事。”龍婭手臂仍然很沉重,但她還是吃力地抬起左手手臂,輕輕地用手拍了拍抱著自己的田馨的肩膀。
“婭婭,”田馨鬆開自己的懷抱,雙手扣住龍婭的肩膀,緊緊地盯著龍婭那一雙眼神迷離的眸子,“你告訴我,你剛剛是不是……”
“想死。”
“……”田馨沒有說完的話,被龍婭接了下去,田馨震驚地問道,“為什麼只是掙扎了兩下你就放棄了?那麼淺的水!”
龍婭記憶力很好,她記得五年前自己溺水時,田馨就是像現在這樣,擔心得不得了,氣她不小心,氣她易放棄。
但是不同的是,五年前,是田馨自己問出口的,而她則是安慰著田馨,一口一個“怎麼可能”的回絕著。
大家看著田馨絮絮叨叨地發洩完自己的小脾氣,確認龍婭沒什麼問題,沒有鬧出人命,便四散離去。
田馨沉默了一會兒,又緊緊地把有氣無力的龍婭擁入懷中,下巴抵在龍婭的脖頸處,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說道,“婭婭,我們說好了要做一輩子的好朋友,你知道的,我只有你呀。”
“我知道,我不會了。”
五年前,龍婭也說過“不會了”,但是不同於五年前的“不會了”。眼下,龍婭只想著既然意外得到了一次重生的機會,那麼自己失去的一切,必然要堂堂正正地拿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