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你所描繪的未來中——”
“那個屬於你自己的位置,又在哪裡?”
拉斯特的話語,就這樣在空曠的圖書館中迴盪。
聞言,銀院長不由用尾巴輕輕掃了掃拉斯特的臉頰。
這個動作的意思是——你腦子壞掉啦?忘記你眼前的小格蕾只是一段錄音了嗎,居然還想要和對方對話?
然而,下一刻。
明明按照格蕾自己的說法,這只不過是她提前錄製好儲存在守望尖塔當中,在檢測到拉斯特到來時便會自動播放的影像。
但是,在拉斯特話語響起的同時,那屬於格蕾的聲音,卻真的微微停頓了一下。
“屬於……我自己的位置嗎?”
“果然,我就知道拉斯特哥哥你一定會問出這個問題。”
她微笑了一下,彷彿是用「命運」的偉力,觀測到了拉斯特會問出這個問題的未來。
“坦白來講,我不知道……”
“拉斯特哥哥你曾經對我說過——所有命運饋贈的禮物,都早已經在暗中標註好了價格。”
“「等價交換」,是超凡世界唯一通行的法理,即便是天使也不例外。”
“所以,我向命運所許下的每一個願望,都必然會為其支付對等的代價——所許下的願望越是宏偉,越是難以企及的奇蹟……那麼所支付的代價也便越是昂貴。”
“此刻正在錄音的我,還未曾許下第三個,也是最後一個願望……因此,我也不清楚自己將會為此支付多大的代價。”
“縱使我曾經遍歷了全部的未來支流——可是唯獨這份未來,我看不清。”
格蕾那如風鈴般清澈的聲音裡,帶上了幾分莫名的意味。
“我不知道在許下了這第三個願望後,未來的我將會身處何方,也許會被放逐到時空的夾縫,維度的深淵……也或許會永遠漂泊流浪在星海的最深處,再也無法與拉斯特哥哥你相見。”
“所以,我才會留下了這段錄音和影像。”
“既是為了向拉斯特哥哥你闡明一切的真相……也是為了,向拉斯特哥哥你道別。”
“畢竟,誰也不清楚我們再一次相見會在什麼時候,也許千年,也許萬年——”
“也或許,是永遠。”
……
“這樣做,真的值得嗎?”
拉斯特看著那緩緩搖曳,如水波般盪漾出一圈圈漣漪的光幕,輕聲地說。
“明明你小時候是那樣一個害怕孤單,害怕寂寞的傢伙。”
“離開了塵世,被放逐在時空的裂隙,星海的最深處,你自己不害怕嗎?”
他又回想起了很久以前,自己第二次進入歷史殘響時,在守望尖塔旁城鎮的街道上,所看到的那個形單影隻的小女孩。
夕陽西下,街道旁的窗戶裡透著溫暖的橘紅色燈光,格蕾便這樣孤獨地行走在街道上,彷彿與身旁的萬家燈火身處兩個世界。
那般模樣,讓拉斯特不由想到了賣火柴的小女孩。
而此刻,當初的情景再度重演。
彼時那個畏懼寂寞的小女孩,此刻卻主動選擇了與這個世界分別,投身入了那寂寞的深空之中。
“當然會害怕啊……”
明明是拉斯特無聲的輕語,但此刻卻彷彿真的跨越了時空,被傳遞到了格蕾的耳中。
“我很清楚自己是個多麼懦弱的傢伙,沒有拉斯特哥哥你的支援的話,便什麼都做不到……”
“當初如此,現在,其實也是如此——只是在與拉斯特哥哥你所分別的這些日子裡,我必須用堅硬的外表將自己不斷地偽裝,在外人面前裝出一副獨立堅強,強大神秘的模樣。”
“但其實在內心深處,我依然只是當初那個在山崖上無助哭泣的小女孩。”
“可是,那是我必須要做的事情。”
格蕾的話語好似訣別,又彷彿微笑。
“當察覺到自己做錯了一件事情的時候,不應該去逃避和否認,而是勇敢地承認自己所犯下的錯誤,並盡一切可能去彌補。”
“這個道理,也是當初拉斯特哥哥你教會我的,不是嗎?”
“無論我的主觀意願如何,但我向命運所許下的第二個願望,確確實實地毀滅了迦南原本的寧靜日常……”
“讓拉斯特哥哥你和小艾的命運被改寫,步入了扭曲的歧路,這是無法否認的事實。”
“那麼,既然做錯了事,我便應該負起責任……窮盡一切可能性,將拉斯特哥哥你與小艾的命運,重新扭轉到正確的軌道上。”
她的聲音裡,帶上了幾分不捨的酸澀。
“原本,我其實心中還是有些猶豫和掙扎的……並非是為了自己的利益,而是隻要一想到從此以後,自己或許便再也無法見到拉斯特哥哥你,心中便會不自覺地泛起酸澀和不甘的滋味。”
“但是,與小艾的兩次見面,卻讓我徹底下定了決心。”
她的聲音微頓了一下。
“就連那樣一個不過十歲出頭,自幼便生活在邊境小鎮裡,從未見過外界風景的小女孩……都能夠為了與拉斯特哥哥你重逢,為了那個更美好的未來而做出如此決絕的選擇。”
“又更何況,是我自己。”
“無論如何,我都是西塞爾領袖所選定的接班人,是「愚人的圖書館」的擁有者……”
“更是得到了拉斯特哥哥你認可的,新一任的「守岸人」。”
“身為「守岸人」所應該去做的事情,便是用自己的心血,去為後來者鋪平道路——”
“正如當初的破碎海岸之戰上,西塞爾領袖用自己的生命,去為我鋪平了道路那般……”
“而現在,便輪到我,去追尋拉斯特哥哥你和西塞爾領袖所留下的足跡了。”
格蕾的聲音愈加輕微,也愈發地悠遠。
“那麼,再見了,拉斯特哥哥。”
“雖然只是一份提前錄製好的錄音,雖然只是透過命運的長河所窺探到的未來一角……”
“但是能夠與你再度以這樣的形式相見,能夠親口向你說出道別的話語,我真的很開心。”
“倘若一切順利的話,那麼也許正如小艾那般……”
“終有一日,我們也能夠在那遙遠的未來,再相遇——”
……
少女那清澈的聲音愈發悠遠縹緲,直到徹底消失不見。
而那道晶瑩的光幕之上,原本如水波般盪漾的漣漪也逐漸消散,最終歸於漆黑的虛無。
拉斯特輕輕地伸出手,將眼前的影像裝置關閉。
他合上了眼睛,就這樣矗立在寂靜的圖書館中,許久都未曾出聲。
漫長的沉默之後,拉斯特方才再次睜開了眼眸。
“我說……你還好吧?”
銀院長蹲在一旁的書架上,小心翼翼地試探性開口:“雖然一下子知道了這麼多的事情也許會有些難以消化,但是這個世界其實還是很美好的,可別想不開尋短見啊。”
“要不要我幫你叫個心理醫生看看?這個世界的科技這麼發達,想必心理醫生的水平也差不到哪裡去才對……哦對,我自己的月亮序列不就是天生的心理醫生嗎?”
“實在不行的話,真讓我給你噹噹精神撫慰貂也不是不行。”
明明平日裡是那樣大大咧咧的性格,但是此時此刻,銀院長的說話方式卻頗為謹慎和小心。
作為唯一性序列長階「月亮」的持有者,感受他人的心靈與靈魂波動,這近乎已經成為了銀院長的本能。
因此,它能夠清晰地感受到,眼前少年那漫長的沉默中,所正在激盪醞釀的感情。
它與拉斯特也算是認識很久了,很清楚「守岸人」這三個字在拉斯特心底的分量。
成為守岸人,成為正義的夥伴……這是他自幼時起便一直懷抱至今的理想。
在深藍港的那三百年時間迴圈之中,更是成為了拉斯特心中如同心靈支柱一般的存在。
正如落水之人,會下意識地舞動雙手去抓緊救命稻草一般……彼時的拉斯特,便是將這份孩提時的理想,視為了自己在深藍港地獄中的救命稻草。
那是他心靈的錨點,更是一切的支柱。
正是靠著對於那份理想的執著,靠著那份名為「守岸人」的執念,拉斯特才能夠從深藍港的地獄中爬了出來,未曾墮落失去自我,也未曾自我毀滅。
時至今日,那已經成為了一種比理想與信念更深沉,宛若執念一般的存在。
名為拉斯特的人類,便是這樣一個為了「守岸人」的理想而不斷存活著的機械,這個理想已經近乎成為了他人生的全部……除此之外,在他那殘破的軀殼與心靈之中,便再也空無一物。
而此時此刻,格蕾所闡明的真相,卻也暗示了一個如此清晰的觀點——
那個被拉斯特視為心靈支柱,人生意義的理想,其實是假的。
……
在拉斯特過往的視角里,是那個在迦南小鎮廢墟的大火之中,在抱起自己後流露出由衷笑容的女人,賜予了他名為「守岸人」的理想。
那個女人彼時所流露出的笑容是那樣的美麗……
以至於縱使拉斯特墮入深藍港的地獄,歷經數百年時光的風化,兒時的絕大部分記憶都早已經被歲月消磨殆盡,徹底的遺忘——可是他卻依然記得那個美麗的笑容。
也正是因為對於那個笑容的憧憬,才會讓拉斯特萌生出了自己也要成為「守岸人」的願望。
但是,現在看來,那份名為「守岸人」的理想,卻分明只是徹頭徹尾的虛假之物。
那個從燃燒著大火的迦南廢墟中,抱起幼時拉斯特的女人,便是格蕾本人。
而倘若不是格蕾錯誤地許下了第二個願望,導致了時空坍縮的嚴重後果的話……那麼迦南的那場大火,那場發生在現世時間線兩百年前的法蘭大爆炸,其實壓根就不會發生。
拉斯特和小艾,本該繼續平靜地生活在那座邊境小鎮迦南之中,度過無數個寧靜的日常。
也許有朝一日他們會出門遠行,開始涉足超凡領域,成為真正的超凡者……也或許他們一輩子都不會觸及超凡,而是如同普通人那般結婚生子,在那座地理位置偏僻卻風景優美的小鎮中度過餘生。
但是,這一切的始作俑者,卻都是格蕾自己。
而那所謂成為「守岸人」的理想……其實也不過是在命運的愚弄之下,在種種陰差陽錯之下,所誤打誤撞誕生的巧合而已。
是從外人那裡借來的偽物。
然而,面對銀院長那小心翼翼的問詢,拉斯特卻只是微笑了一下。
“放心吧,銀院長。”
“我可沒你想象的那樣脆弱。”
他抬起頭,仰望著玻璃的穹頂之上,那方映照入守望尖塔的小小天空。
“確實,最開始我對於守岸人的理想只是來源於憧憬……是因為憧憬那個從大火中將我救出的女人的笑容,方才萌生出了想要成為守岸人的願望——並在日後的無限時間迴圈中愈發地變質,以至於成了心中揮之不去的執念。”
“換做是剛剛從深藍港中離開時候的我,在得知了這一切的真相都不過是一場陰差陽錯的巧合,是來自命運的愚弄之後,我也許真的會崩潰吧……否定了自己人生的意義。”
“但是,現在的我,卻不會這樣了。”
他注視著那方蔚藍色的天穹一角:
“最開始或許是因為憧憬,但是歸根結底,那還是我自己發自內心的願望。”
“想要否定那片絕望地獄的願望……想要幫助力所能及之人,讓人們不再哭泣的理想。”
“想要終結這一代代守岸人前仆後繼,如同飛蛾撲火一般命運的夢想……”
在離開了深藍港,加入了繁星大學。
在以黑夜旅者的身份,邂逅了許許多多的人和事之後……
屬於拉斯特的理想,也早已經不是那樣脆弱的東西,不至於一經歷雨打風吹便會支離破碎。
“對了……”
他的聲音微頓了一下:“如果我剛才沒聽錯的話,銀院長您是說要當我的精神撫慰貂來著?”
“滾犢子……我說過嗎?我沒說過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