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之眷者,你在做什麼?”
感受著拉斯特不急不緩,慢條斯理地封閉了自己精神世界的缺口。
又察覺到了自己神降的神念,已經完全被封鎖在了拉斯特的心靈之內,再也無法脫離的現狀。
即便是以深藍港邪神的見識,此刻也不由微微懵逼。
是自己在熾天之檻上被困頓了太久,已經完全跟不上現世人類的腦回路了嗎?
這次神降的過程,怎麼和自己預想中那般君臨天下,僅靠餘波便能夠碾碎一切的狀況不太一樣?
“當然是在做如您所見的事情啊,吾主。”
拉斯特的聲音依然恭敬而虔誠,讓深藍港邪神的神念感覺頗為良好,如沐春風。
只是,在那般恭敬的語氣之中,卻又潛藏著某種讓神念感覺心底微微發涼的異樣感。
“畢竟,如您這般偉大的存在,早在第一紀的神代終結之時,便已經如同喪家之犬一般被神代的人類打得落荒而逃,灰溜溜地跑去熾天之檻上避難去了。”
“這些年來,塵世上只能聽聞神靈的名號,卻難以尋覓神明的蹤跡……就算費盡心思去搜尋,往往也只能找到些邪教徒這樣的小魚小蝦而已。”
“一個活著的神降半身、以及一道維持著活性化的新鮮神念……這可是西大陸上極為罕見的珍稀事物。”
心靈世界中,拉斯特的精神化身好整以暇地擦了擦手,仔細地打量著深藍港的邪神神念。
那般認真專注的投入姿態,就彷彿是考古學家在鑑定某件極具科考價值的史前文物一般。
“就像是森林裡的獵人千辛萬苦,費盡了千方百計,方才終於尋覓到了稀有獵物的蹤跡,並將其引誘入了自己所埋設的陷阱之中——”
“都已經走到這一步了,獵人又怎麼可能會允許這麼稀罕的獵物輕而易舉地逃脫。”
聽著拉斯特的話語,深藍港邪神神唸的面色一點點變得難看了下來。
雖然眼前這個自己的信徒語氣恭敬依舊……但是對方所說的那些話,祂是越聽越奇怪,越聽越感覺有哪裡不太對勁。
直到拉斯特的最後一句話說完,深藍港邪神方才恍然大悟。
“獵物——”
“你是說,你將我……將熾天之檻上的神明當成了獵物?”
宏偉而浩瀚的聲音在拉斯特的整個精神世界中迴盪,宛若驚雷一般轟鳴震顫。
“你可曾清楚,自己究竟在說些什麼?”
“一個如同螻蟻般的人類,居然妄圖狩獵神靈?”
神唸的語氣,就彷彿是聽到了什麼天大的笑話一般。
“你可知道,即便只是我透過熾天之檻,神降在人世的這一小部分力量……要想抹殺掉你這樣的螻蟻,也不過是易如反掌。”
深藍港邪神高舉起自己的雙手,像是要引動自己降臨的神力發動神罰,將眼前這個大逆不道,膽敢矇騙自己的人類直接湮滅為飛灰一般。
然而,伴隨著祂那憤怒的聲音,神罰卻並未降臨。
深藍港邪神微微一愣,然後方才回過了神來,收起了剛才的動作。
自己的本體透過熾天之檻所神降的力量,分為「神力」與「神念」兩部分,這兩者相輔相成,但卻又獨立存在。
而此刻,根據原本的神降計劃,自己的神力直接作用在了對方的身體上,但是神念則被拉斯特封鎖在了自己的精神世界之中——這兩者間的聯絡被肉體與心靈所切斷,自然無法發揮效用。
就好像軍事行動時,軍隊指揮系統被電子戰給直接弄癱瘓了那般。
而失去了指揮系統,也就是自己神唸的統御,那麼自己降臨的那些神力再是強大,也只不過是無主之物而已,無法發揮出任何效用。
“原來如此——”
“你是想要將我的神念困頓在自己的心象世界之中,強行切斷吾之力量與神念間的聯絡,然後將那些無主的神力都完全佔為己有?”
神念感覺自己終於看穿了拉斯特的陰謀。
“可是,你又可曾想過——”
“以你凡人的肉體,能否承載住吾之神力的恩賜?”
“還有,以你這區區人類的微薄靈魂,以你那短短几十年人生的可憐見識與閱歷,所構築出的單薄心象世界,又有沒有資格囚禁住一位神靈的意志!”
深藍港邪神那憤怒的聲音如轟雷般震盪,通天徹地。
在祂的眼裡,拉斯特從頭到尾所做的一切事情,都荒唐得讓祂想要發笑。
一個普通的人類,其生存的壽命,其所經歷過的全部人生的總和,又能有多少年?
幾十年,還是一兩百年?
但即便是那些人類中已經極為罕有,擁有著數百年壽命的長生者,其全部的人生閱歷,相比於真正的神明也匱乏單薄的可笑。
每一位從神代存活至今的神話生物,其存在的歲月,都得以萬年為單位來計數。
在存活了十萬年,百萬年的偉大者面前——區區人類,以那幾十數百年人生所鑄就的精神世界,就像是一張紙那般脆弱不堪。
這其中的差距,就好像用人類的靈魂,去與壽命只有短短几周的蟲豸相比較,對人類而言平淡無奇的一週,便是蟲豸們的一生。
而對熾天之檻上的神靈們而言,一次簡單的沉睡,也許便是好幾代人類的一輩子。
即便只是由神明本尊分化出來,降臨現世的一縷神念,也足以將任何人類的靈魂碾碎為齏粉。
然而,聆聽著對方那震怒的聲響,拉斯特卻只是輕輕嘆了口氣。
“首先,我得先糾正你的一個錯誤。”
“別尬黑,我對你神降的那些無主神力可沒有一絲一毫的興趣。”
“或許在你眼中那些神力是恩賜,是能夠讓凡人一步登天的瑰寶……但實際上在我的眼中,這些來自於他者的所謂神力,只不過是一些二手的垃圾而已。”
“我這人有點潔癖,並沒有用別人用過東西的習慣,我認為二手貨的垃圾就該被掃進垃圾桶裡,而不是拿出來賣錢。”
他的話語微頓了一下。
“我所真正感興趣的,是你的神念——”
“或者說,是你神念之中所蘊含的,那些有關於神代、關於熾天之檻、關於其他神明的隱秘知識。”
“相比起那些我自己都嫌髒的二手神力,這才是我眼中真正有價值的東西。”
“然後……”
拉斯特重新將自己的目光落在了深藍港邪神的神念之上;
“至於你剛才所說——憑我的心象世界,究竟有沒有資格去承載一位神明靈魂的重量。”
“我想,應該是有的。”
他的精神化身不由微笑了一下:“畢竟就在不久之前,有一位您的神明同類,便也被我用同樣的方式給吞噬掉了。”
“雖然對方已經沉寂了數個紀元,神念不過是剛剛從寂滅中蘇生,肯定無法與藏匿於熾天之檻上,從未沉睡過的您相提並論——但畢竟您只是一縷分化出來的神念,而對方則是本尊的意志。”
“此消彼長之下,我想你們倆神唸的質量應該差不多才對。”
“吾的,同類?”
深藍港邪神的神念再次微愣了一下,但是緊接著祂忽然聯想到了什麼。
祂所尚且知曉的,絕大部分從神代生存至今的神祇,都被困頓於熾天之檻上,而且彼此處在相同的位面,互相之間有什麼風吹草動都瞭如指掌。
據深藍港邪神所知,最近的千年間,除了自己之外,應當從未有其他熾天之檻上的神祇搞過神降這樣的大動作才對。
因此,唯一的解釋,便只剩下那尊在數個紀元前銷聲匿跡——有神祇認為對方已然隕落寂滅,也有神祇認為對方是在等待機會復生的,那尊舊日的死神。
“你是說,死神?”
“你狩獵了死神的靈魂?”
如此的話語剛一出口,神念便反應了過來。
難怪對方會對死神的藏身地、會對其所沉睡的冥淵所在瞭如指掌——
這並非是因為單純的好運,而是因為眼前的人類,早已經將昔日的死神所狩獵,知曉了其神魂中潛藏的一切秘密,那自然會無所不知。
“是啊,不過那次並非是我主動狩獵,而是對方也想要侵佔我的身體,將我當成容器……而我只是將祂給反殺了而已,就和這一次一樣,我都只是在被動反擊。”
拉斯特輕笑了一下:“嚴格來講,這應該算作是「正當防衛」才對,我這樣做合理合法。”
“當然,你們要是將其理解為釣魚執法,其實倒也沒什麼問題就是了。”
“那麼——”他的聲音稍頓了一下:“前戲也聊了這麼多了,也差不多該開始我們的正戲環節了吧。”
拉斯特伸出手,在半空中虛握,做了比槍的動作。
“就讓我們來看看,以我這個人類,那般微薄而可憐的心象世界,究竟能不能狩獵掉一尊偉岸神靈的神魂吧……”
“等等……”
深藍港邪神下意識地張了張嘴,似乎是想要說什麼。
倘若是正常情況下,那祂自然壓根就無需忌憚什麼人類,人類的靈魂想要與祂的神念抗衡無異於螳臂當車,只要一路碾壓就行。
但是此時此刻,情況卻太過於異常,太過於不對勁了。
就連舊日死神的神魂都被狩獵完成——
那自己這道形單影隻,遠離了本體,孤立無援的分魂……似乎,好像也並沒有什麼必勝的把握。
然而,心象世界之中。
拉斯特的動作,卻絲毫沒有因為邪神神唸的服軟而動搖分毫。
他只是輕輕地將比槍的手指,對準了自己的太陽穴。
然後,緩緩扣動了扳機。
轟——
明明是並不存在的,只是假想出來的槍械。
但是,在扳機於虛空中被扣動的剎那,卻真的有虛幻的火光,在拉斯特的整個心象世界中閃耀而起。
愈發明淨、愈發澄澈,煌煌燎燃。
在明淨澄澈的火光中,拉斯特的身後,那原本彷彿籠罩著一層迷霧般難以看清的心象世界,此刻也逐漸褪去了迷霧。
火光灼灼、對映出了原本的真容,他那真正的心象風景。
裂開了巨大縫隙的地面,崩塌的建築,帶著炙熱煙塵的熱風,在高溫中扭曲變形的金屬管道。
那是一片荒蕪的殘骸,名為「迦南」的小鎮廢墟。
遠處的地平線上,躍動著燃燒的火焰。
晦暗的天空中,佈滿著無數遮天蔽日的巨大齒輪,齒輪間互相嵌合,正在緩慢地迴旋著。
這是一個如同鍊鐵廠般的世界,除了那赤色荒野上的小鎮廢墟、還有那晦暗天空盡頭緩緩迴旋的巨大齒輪之外……便再也空無一物。
在看到眼前這個鍊鐵廠般荒蕪的心象世界的剎那——
深藍港邪神便知道自己錯了,錯得大錯特錯。
從始至終,這都不是一個自大的人類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妄之舉。
而是一場設計精密,佈置周全,每一個環節都安排得嚴絲合縫的狩獵行動。
對方是獵人,自己才是獵物。
而身為獵物,祂所唯一能夠做的,便是從一開始起便拼盡全力,嘗試盡全部的可能性……去逃跑,去躲藏。
哪怕損失了十分之九的神念,傷亡慘重,但是隻要能夠還剩下十分之一的神念倖存,那麼這便已經是祂最大的勝利。
然而,自己卻從一開始便弄混了獵人和獵物的概念,忽略了自己作為獵物,唯有放低姿態去掙扎,想辦法斷尾求生才是唯一的活路。
也正因如此,祂錯過了最開始時候,那心象世界的封鎖還未曾被加固,唯一可能逃亡的時機。
而此時此刻,封鎖已然徹底成型。
所以自己這具神降化身的結局,也已經被註定,就連一絲一毫周旋的機會都不會再存留。
轟隆——
轟隆——
心象世界那晦暗的天穹之上,赤紅色的齒輪緩緩地旋轉,發出了機械機關運轉的鳴響。
這是荒蕪的囚籠,也是處刑神祇的刑臺。
正在一點點地收束,一點點地落下。
向著那早已被註定,不可逆轉的結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