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草有好久沒有看到媽媽這麼溫柔的笑過了。她覺得媽媽的病可能並不像醫院說的那麼嚴重,也覺得舅舅和姥爺過於擔心了。
可是後來春草就發現了,媽媽發呆的次數越來越多,持續的時間越來越長,有時候甚至會忘記給自已做飯吃。
再後來,媽媽會坐在木橋上一坐就是半天,有時候會盯著橋下的流水呵呵地笑,嘴裡嘀咕著一些誰也聽不懂的話。
她好像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當然,春國霞也並不是一直都這樣的,她也有精神正常的時候。
她應該也意識到自已的問題在變嚴重。
所以,在精神正常時,她會看著春草做飯,教春草種菜做農活,也會帶春草去集上賣菜。甚至將僅有的一張存款不超過4位數的存摺交給春草,千叮萬囑的讓她一定要儲存好。
春國霞的精神狀況時好時壞。於是慢慢的,村裡的人對她媽媽的稱呼開始變成了“神經病”,而她的名字也由“黃毛丫頭”變成“黃毛怪”。
哦,對了,春草生下來可能是因為營養不良,從小頭髮就偏黃。也不知道是誰開始喊的,從她有記憶以來,村裡的大人小孩兒都喊她“黃毛丫頭”。
現在大抵是因為他們覺得神經病的女兒也可能會遺傳到神經病,再加上春草在人前說話越來越少,他們就覺得這女孩兒要不了多久也會變成神經病,可是春草的學習成績在學校裡卻一直名列前茅,這又是村裡人解釋不了的。
人們對解釋不了的現象,最後都歸結為怪力亂神。
於是“黃毛怪”就慢慢的被叫開了。
一個清秀的女孩兒被叫“怪”,誰也不會開心,春草為此哭過。
可是春國霞在精神正常的時候,會摟著她說:“草兒,不要怕別人說什麼,你自已知道自已是誰就行了。記得為什麼叫你春草嗎?”
春草怎麼會不記得?
“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是她名字的由來。
只要自已不放棄,總會站起來的。就像被燒盡的野草,只要春天一到,就會發芽新生。
春草張開小小的胳膊,摟著媽媽的脖子,小聲說:“媽,我知道了!”
春國霞也摟著女兒,卻是哭了。
春草帶著“黃毛怪”的名字度過了小學最後一年,又帶著這個名字進到了初中。
媽媽的病已經嚴重到不能獨自在家生活了,她每天清醒的時間最多隻有兩三個小時。
春草拿到初中錄取通知書的時候,春國霞很高興。
那天她趁著自已還清醒時,找春草要過那本存摺,然後牽著春草的手跨過木橋,到了村裡姥爺家。
進門時,姥爺和姥娘還有舅舅舅媽以及剛剛2歲的小表弟正在吃午飯。
春國霞一句話沒說,直接拉著春草跪在了姥爺跟前,然後將存摺舉到姥爺面前。
“爸,我說過不會麻煩你們,是我食言了,對不起!可是春草太小,我不忍心也沒有辦法,對不起!”
春國霞一連說了好幾個“對不起”,說完咚的一聲,磕了一個響頭。
春草在一旁被嚇愣住了。
舅舅和舅媽趕緊上前要來扶,可是媽媽堅持跪著,等著姥爺給一個答覆。
姥娘在一旁抹眼淚,她捶打著姥爺的背,哽咽著說:“死老頭子,不管怎麼樣,她也是你閨女啊,春草是你外孫女兒呀!”
姥爺還是沒有說話,他起身離開了。但春草看到姥爺走時,眼眶泛著紅。
姥娘擦了擦眼淚,也去扶媽媽。
“起來吧,沒事兒了,都是一家人,不必這樣。”姥娘說。
媽媽也在哭,她堅持將存摺放到姥娘手裡。
最後姥娘接過了存摺,媽媽才起身,然後拉著春草也站起來。
從那天起,媽媽和春草就從土坯屋搬到了姥爺家,母女倆住在一間偏屋裡。
春草拿著那張調查表回了姥爺家,媽媽坐在木橋上看著遠處在發呆。
這種情況下,春草知道是什麼也問不出來的。
晚飯之後,春草拿著調查表問舅舅。
關於爸爸,她從村裡人的流言蜚語中聽到過很多版本,但無一例外的就是,那個男人是個負心漢,騙了媽媽的身和心,然後拍拍屁股走人。
當然也有人背後罵媽媽是想攀高枝送上門的賤貨,沒想到最後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這樣的惡言惡語,春草從小聽到大,已經麻木了。
但是對於爸爸的身份,說不好奇那是假的。
這次的調查表,她也可以空著不填,最壞的結果無非就是再被更多的人知道她沒有爸爸。
但是她又覺得如果可以趁機知道一些訊息呢?所以她把表格拿回來了。
沒想到舅舅看到表格後,直接將表格一把扔到了地上。
“不知道不知道!”
舅舅說完,頭也不回的出門去了。
“跟個小孩子發什麼脾氣?真是的!”
舅媽撿起了表格,遞到春草手裡。
“草兒啊,你也知道你媽這個病是咋被刺激來的,怎麼還提這個人呢?”
舅媽抖了抖手裡的紙。
春草低著頭不說話。
“哎,你也大了,舅媽今天偷偷給你說吧,但以後就不要再提了,知道不?”
舅媽拉著春草到了自已的房間。
春草激動的直點頭,她終於可以從親人口中知道爸爸的事兒了。
舅媽看了眼表格,把表格遞給春草,嘆了口氣說,
“哎,這個名字我還真不知道,估計除了你媽沒人能知道了。
我們只知道他是從S市下放到我們村的知青。當時村裡來了5個人,個個都是受過高等教育的帥小夥子。
你媽是村裡的才女,又能說會道,支書就安排你媽帶著他們熟悉農活什麼的,這一來二去的,你媽就和他們的關係近了些。
這女人吧,誰不喜歡有才氣又帥氣的男人呢?你媽呢,有才有貌,心氣兒本來就高,會喜歡上那些知青,不奇怪。
誰知道沒多久就有了知青返城的政策,那幾個知青就都回大城市了。
那些人走後沒兩個月,你媽就發現自已懷孕了。你姥爺問是誰的,你媽不肯說,你姥爺拿著藤條抽你媽,你媽都不肯開口呀。”
舅媽說著直搖頭。
“那,他為什麼走?怎麼不帶著我和我媽?”春草問。
舅媽又是搖頭:“看不上你媽是農村人吧,他們城裡來的人總歸要回城裡娶媳婦的。人就是要認命,你媽就是太要強了,讀了幾年書就心比天高。”
春草不說話,瞪著舅媽。
舅媽見狀,哼了一聲,“我就知道這些,要不想你媽再受刺激,不想你姥爺打你,以後就別在家裡提這個人了!”
春草說了聲好,然後抓著調查表回去自已的屋子。
很快學生們就開始討論,初一有個學生叫春草,她不僅沒有爸爸,她媽媽還是個神經病,春草也是個黃毛怪。
而且訊息還越傳越離譜,甚至有人開始造謠說她媽媽是專門勾搭男人的壞女人,所以才被老天爺懲罰變成了神經病。
一開始,大家並不知道誰是春草,但春草因為面板白,頭髮黃,本就引人注目,再加上她因為成績優異,是被免學費錄取的,所以很快全校人就都認識了她。
無論在任何時期,相比較正經事,人們熱衷的永遠是八卦。
春草成為全校學生熱議的焦點,主題不是她優異的成績,而是她那殘破的身世。
春草像小學時一樣,在校園裡獨來獨往,躲避人群。面對學生們人前背後的指指點點,她假裝聽不到看不見。腦中只裝著三件事:努力學習、回家照顧媽媽和幫姥爺舅舅收莊稼。
她沒有爸爸不是她能選擇的,她媽媽生病也不是她能選擇的。她已經這麼過了12年,她不害怕,也不在意。
只是她心裡還是隱約有著不甘心和期盼。
不甘心沒有見過爸爸,她期盼著能有見到爸爸的那一天。
所以越是面對眾人的惡言惡語,她就越加堅定媽媽那句話:好好學習,有出息了就能見到爸爸。
她想見爸爸,沒有原因,只是為了證明自已不是野孩子。
獨行俠春草,成為了學生們枯燥學習生活裡的調味劑。
她在越來越離譜的流言蜚語中渡過了初一又渡過了初二。本以為只要再堅持一年,初中生活就可以這樣結束了,沒想到初三第一學期,就讓她的生活發生了始料未及的變化。
初三開學報到那天是舅舅開著拖拉機送她的。
在校門口,春草拖著一個蛇皮袋從拖拉機車廂裡往下爬時,身後傳來一記響亮的汽車喇叭聲。
春草受到了驚嚇,手一抖蛇皮袋咚的一聲掉在了水泥地上,發出了沉悶的響聲。
春草趕緊低頭看蛇皮袋,發現袋子沒有摔破,心裡便安心了。
袋子裡裝著半袋米,是她這個月的伙食,還有幾件換洗衣服和床單。
春草回頭,只見一輛黑色小轎車在拖拉機後,司機探出頭笑著說:“哎呦,嚇到了?東西掉了,你家大人呢?車擋路了!”
司機話落之後,又響起了一聲喇叭聲。
舅舅從駕駛室探出頭往後看了眼,春草已經跳下了車廂,正在艱難的搬蛇皮袋。
“按什麼按?小汽車了不起呀?孩子東西還沒拿走呢!”
舅舅說著出了駕駛室,走到春草身邊,一用力扛起了蛇皮袋,不再理會小汽車司機轉身往校門走去。
“哎哎哎,老鄉,你先把車移開呀,你這樣擋著,我們怎麼進去呀?”小轎車司機及時叫住了舅舅。
春草跟著舅舅一起轉身,這次車後座的車窗裡也探出兩顆男孩子的頭來。
四隻眼睛有些好奇的看著春草這邊,其中一個男孩子看看春草又看看前方的拖拉機。
“路這麼寬,還走不下你?”舅舅比劃著旁邊的路。
小汽車司機笑:“走路是可以,但我這車開不進去呀!”
舅舅眯著眼看了眼小汽車,又扭身看了眼前方的校門。
校門的寬度可以容的下小汽車出入,但是架著車廂的拖拉機卻進不去。
“那不好意思了,你等等吧,我得先去把孩子的米給交了。”舅舅說完對著春草說了聲走,就邁開了步子。
“哎,你別走!”小汽車司機失去了耐心,說著就推開車門準備下車。
春草自已害怕與人起爭執,也害怕身邊的人與人起爭執,尤其是在大庭廣眾之下。
她有些膽怯的扯了下舅舅的衣角,“小舅,我自已背進去吧,你先回去。”
此時他們周圍已經聚集了一些看熱鬧的家長和學生。一來是因為春草“名聲在外”,二來是那輛在鎮上鮮少能見到的小轎車。
“這麼重你背不動,走!”舅舅沒有理會那個司機,拉了春草的手就要走。
“哎,你站住!再走就試試?”小汽車司機已經下了車,砰的一聲摔上了車門,語氣裡帶上了一股子渾氣。
春草被舅舅拉著向前走,心砰砰砰直跳。
她不安地回頭看了一眼,發現司機沒有追上來,因為後座的車門也開啟了,一個一身白運動衣白球鞋的男孩子下了車。
白色衣物,在這個以泥路為主、莊稼地遍佈的農村,是很少有人敢穿的。
所以乍見一身白衣白鞋的男孩子出現,周圍的人發出了嘖嘖驚歎聲,忍不住開始竊竊私語。
白衣男孩子好像很習慣這種被人關注的狀況,他對周圍的一切充耳不聞,只是對司機說:“算了林叔,我和林和先進去逛逛,行李你晚點送進來。”
說完敲了敲車門,車內另一個男孩兒也下了車。和白衣男孩子的穿著完全相反,他是一身黑色運動衣黑色球鞋。
春草和白衣男孩子的目光相遇,男孩子歪著頭笑著對她揮了下手,但只是一瞬間,春草便感受到了他眼中露出的驚奇之色。
春草理解不了。
因為在她將近15年的人生經歷裡,她看到的最多的眼神是不屑、嘲弄、諷刺,同情,當然也有少的可憐的一些憐惜。
春草沒有讓自已去思考為什麼,因為不管是為什麼,最終都殊途同歸---和其他人一樣的嘲諷。
她將男孩子的目光拋在了身後,抱著懷裡的黃書包,緊跟著舅舅踏進了校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