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的曾曼的人生彷彿是被人放在鐵軌上的火車，家裡人和單位領導告訴她，按照這既定軌跡朝前走就是，終有一天會走到站走向幸福。

只是他們並沒有問曼姐，這樣的所謂的幸福究竟是不是她所想要的。

如今，鐵軌不見了，曼姐忽然發現世界是那麼的大，只要她願意，就可以去任何一個地方。

在接下來一個多月的時間裡，她駕車去河西走廊，看“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

看“單車欲問邊，屬國過居延.”

她關掉引擎，萬籟俱寂，在如同世界盡頭的暮色中聆聽自己的心跳。

她去了錢塘，看天文大潮，看“弄潮兒向濤頭立，手把紅旗旗不溼.”

去了“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

的廬山。

去了“仙岩有三個瀑布，梅雨瀑最低。

走到山邊，便聽見嘩嘩嘩嘩的聲音，抬起頭……”抬起頭，那是朱自清的《綠》。

去了“船在樹下泊了片刻，岸上很溼，我們沒有上去。

朋友說這裡是鳥的天堂，有許多隻鳥在這棵樹上做窩，農民不許人捉它們。

我彷彿聽見幾只鳥撲翅的聲音，但是等到我的眼睛注意地看那裡時，我卻看不見一隻鳥的影子.”

那是《鳥的天堂》沒錯，這些都是曾曼在小學和初中的課文。

那時候的她只是小縣城的黃毛丫頭，在相對封閉的社會環境中，她也和別的孩子一樣認真學習循規蹈矩。

但讀到這些優美的文字，內心中卻像是插了翅膀，飛呀飛呀飛呀，飛到王維、李白、朱自清、巴金筆下的地方，那又是什麼樣的美景？可惜無論怎麼想，她都想象不出來。

那時候的她還是個孩子，本以為長大了，就能去，就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可惜，現實並不是這樣，現實讓她哪裡也去不了。

這次她掙脫了所有束縛壯遊，小時候深種於心靈中的翅膀扇動“風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

沒錯，她來到了蓬萊，臨風臨海，極目遠眺，物我兩忘，彷彿世上所有的一切的煩惱都不存在。

旅途是勞頓的，吃飯沒有規律，也沒有條件和當初在出租屋裡那樣少吃多餐，她不住地嘔吐，每每吐得昏天黑地。

這次來到蓬萊，因為景點實在太多，逛了兩天，回到酒店狠狠地吃了一桌菜，撐得扶牆而出，這才擔憂：糟糕了糟糕了，吃這麼多，等下不知道會吐成什麼樣。

但說來也怪，飯後一小時她竟然感覺無比通泰，倒頭就睡到天亮。

到這個時候，曾曼才意識孕吐的毛病已經消失，那卻是大大地不好了。

醫生說過，孕吐只發生在懷孕早期。

在這期間，身體會不斷調整與之相適應。

不然這麼吐下去，孕婦受不了，胎兒也受不了，人類還不滅亡了？——生命自己會找到出路。

曼姐算了算日子，自己懷孕已經三月，馬上就要大出懷。

所謂大出懷，就是肚子會變大。

挺著個大肚子確實不方便周遊列國，是時候回家了。

家，家在哪裡，又去哪裡？曾曼忽然有點迷惘，家是房子，成都的房子早就賣掉；家是愛人，自己和許寧早就離婚，和高海洋也分手刪除聯絡方式。

現在又能去哪裡？媽媽，媽媽，我還有媽媽？說起母親，自從那次在電話上被她怒罵之後，兩人就沒有再聯絡過。

周老師是個很嚴厲的人，為人師表，一輩子堂堂正正做人，把面子看得比山還大。

曼姐離婚這件事已經讓她顏面大失，現在又未婚先孕，不知道老人家會羞憤成什麼樣子。

曾曼畏懼了。

可身體的情況已經不允許多想，她的肚子馬上就要大起來，變成一個行動不便的孕婦，日子生活都需要人照料，將來還要住院待產，還要坐月子。

生育對於一個四十三歲的高齡產婦，又是何等的兇險。

“對，那裡才是我的家，有母親在就有家，就有根.”

當曾曼拖著沉重的行李箱風塵僕僕走進小區，就看到有好一群人圍著母親周品蓉鬧哄哄地說著什麼。

曼姐心中好奇，也沒叫人，躲在人群中偷聽。

這一聽，倒弄明白是怎麼回事。

原來最近兩年，國家為了給學生減負，整訓校外機構，不許學生補課。

可現在的社會內卷厲害，競爭激烈。

對家中孩子放任不管也不是辦法，便有雞娃的家庭打聽到周老師，尋了過來，請她給孩子輔導輔導。

眾人唧唧喳喳地說：“周老師，你以前可是我們縣重點中學的特級教師，不知道教出多少985和211，娃今年高二，正是關鍵時刻，幫幫我們，補課費好說.”

周品蓉一副不耐煩的樣子：“國家不許補課.”

“國家不許那是針對在校老師和校外培訓機構，您這不已經退休了嗎？”

“對對對.”

眾人附和：“管天管地還能管到退休人員身上.”

周品蓉哼了一聲：“我退休了，落伍了，現在的高考究竟是怎麼回事也不知道，不想誤人子弟.”

又有一個家長道：“周老師你是教數理化的，數理化永遠都是那些知識點。

難不成以前是奇變偶不變符號看象限，現在還不興了？”

“對對對.”

大家又是一通勸。

周老師不耐煩：“沒興趣，我一空巢老人，無兒無女，開什麼班，賺哪個錢做什麼？不外是一日三餐，晚上一張床，退休金夠用了.”

聽到母親說無兒無女的話，曾曼心如刀攪，眼圈微紅。

正說著話，一個過來湊熱鬧的鄰居看到曼姐，驚喜地叫了一聲：“曼曼，曼曼，你回來了。

周老師，周老師，你女兒回來了.”

母女兩的目光碰在一起。

半天，周品蓉才點頭：“是哪陣風把你吹來的？”

“媽.”

曾曼張嘴，聲音哽咽。

周老師看了看周圍的人，語含諷刺：“介紹一下，這位是著名作家曾曼。

名人啊，貴人啊，現在終於捨得來看我這個老太婆，我臉上有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