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下糟糕了,別說去和朋友客戶見面,公司也去不成,否則還不成為大家的笑話?郭司南心中一口惡氣憋得胸口像是要炸裂,立即發動汽車出門。
跑了一氣,定睛看去,卻到了老年病醫院。
他心胸狹窄,但凡有事不順意,就會十倍還回去。
以往不痛快的時候,通常會跑到母親那裡大吵一通,發洩完心中怨氣,這才遍體通泰。
現在高倪娜也在這裡,好好好,好得很,一起罵。
老郭通通通跑上三樓,就看到高倪娜正拿著碗和勺子喂老太太雞蛋羹。
“郭司南你來了.”
高倪娜把碗放下,眸子一翻,顯然是對老郭今天過來興師問罪早有心理準備,分明是想說,咱們刀對刀槍對槍,今天分個勝負吧。
“我,我,我……”郭司南跑了三樓,突然喘得厲害。
他張大嘴,弓下腰,汗水從額上滲出。
高倪娜略微一驚:“這麼虛?”
“你你你……呼……”“也是哈,你都奔六的老頭子了.”
“你,不會說話就別說.”
郭司南也奇怪,自己往常沒有這麼弱的,今天怎麼跑了三層樓就累成這樣。
實在撐不住,撲通一聲坐在椅子上,只感覺四肢百骸無一不軟。
景老太太:“雞雞雞雞.”
“阿姨你還要吃雞蛋啊,就來就來.”
高倪娜急忙去喂,又斜視郭司南,笑道:“郭董事長,你先把氣兒喘勻,等阿姨吃完早飯咱們再戰。
哎,阿姨,你別玩食物,聽話.”
原來,景阿姨一邊吃一邊漏,還故意把蛋羹吐了一地。
再看她的眼神,空洞迷惘,頭一點一點的,似是隨時都要睡過去。
郭司南歪頭看著母親,須臾,說:“老太太以前不是這樣的啊.”
高倪娜擔憂:“醫生不是說阿姨有老年痴呆的跡象嗎,前一段時間就不停昏睡,慢慢就不對勁了,清醒一陣,糊塗一陣的,尤其是這兩天.”
郭司南忽然冷笑:“裝的,別以為我不知道。
我親愛的母親那是老了,精力不濟,吵不過我,這才故意裝傻消極避戰.”
他這話一說出口,高倪娜就火了,罵道:“有這麼說話的嗎,那可是你親媽。
我也不說孝順不孝順的問題,就算阿姨和你沒有任何血緣關係,你這麼說一個生病的老人也不得體。
郭司南,你和畜生又有什麼區別?”
郭司南跳起來,喝道:“我家裡的事什麼時候論得到你這個婆娘說三道四,你是我什麼人呀?莫名其妙,長舌婦。
你孝順,你孝順,你父母是怎麼對你的。
別以為我不知道,我找人查過了,他們只愛長子,把你和你二哥那什麼不想奮鬥吃軟飯的高海洋當成提款機,沒錢就問你們要,用來補貼家裡的老大。
你自己被他們pua了,被當成傻子了,反來指責我,你又算什麼東西。
連個自主意識都沒有的可憐蟲,愚蠢,愚孝的廢物,連十萬塊錢都拿不出來。
最後還不是我媽掏錢。
我也不知道我媽是中了你什麼降頭,被你騙得團團轉,還讓你進公司做了發起人。
你要去掛個名,可以,老實領你的高薪就是。
我郭司南養你這個廢物,養活你們全家廢物,也算是財富轉移為社會做一點微末的貢獻。
但你要弄清楚,你現在的一切都是我郭司南給你的,做人要知足,知進退,要感恩.”
“你說我愚孝?”
“就是愚孝,難道錯了?別人是扶弟魔,你是扶哥魔,扶爹媽魔,誰娶了你那就是倒了八輩子血黴.”
“你說我二哥是吃軟飯的,你說我全家都是廢物?”
“我說錯了嗎?”
“你!”
高倪娜嘴唇都在哆嗦,眼睛裡泛起淚花。
如果是老郭的逆鱗是當年的家庭鉅變,是和母親糟糕的關係。
那麼,她的逆鱗就是被爹媽長期無視,當做一個不存在的人。
“哭哭哭,看吧,我說中了吧.”
老郭鬥嘴終於贏了高倪娜一場,心中有說不出的痛快,正要再接再厲,把小高徹底擊敗。
忽然,耳邊只聽到“當”一聲,眼前有金星閃爍。
原來,就在這個時候,景老太太端起裝著雞蛋羹的碗猛地扔過來正中他的腦門。
“阿姨,不要!”
高倪娜驚呼。
“幹什麼,你究竟在幹什麼?”
郭司南滿臉蛋羹說不出的狼狽。
“畜生你來做什麼,這裡不歡迎你.”
景阿姨站起來,一剎間,她眼神清明,又恢復成當初那個威風的局長模樣,指著門口:“滾,馬上滾!”
郭司南:“你清醒了?”
老太太:“你滾不滾?”
說著就伸手去推他。
老郭:“別碰我,我說了,別碰我,怎麼,還還想打我?”
“小畜生,我是你媽,我今天就要打你.”
郭司南的臉本就已經腫了,人也有點發燒,心慌,剛才這一碗扔過來,更是被打出真火來,瞪著血紅的眼睛,暴喝:“打打打,你就知道打,從小到打你打過我多少次。
我吃飯不乖,你打,打得我臉上都是五爪印。
那時候的我才四歲啊,我爸是怎麼做的呢,他端著碗一口一口喂,他為什麼就能那麼細心?”
景阿姨冷冷道:“四歲的孩子還不懂自己吃飯,不該打嗎?我四歲的時候,已經下地割豬草了.”
郭司南:“我晚上睡覺遲了,你還是打。
我爸爸是怎麼做的呢,他給我講故事,他講孫悟空,講豬八戒;我考了班級第二名,你還打,就因為不是第一。
我爸是怎麼做的呢,他一點一點給我講題,他說,小南啊,小南,輸了不可怕,下次贏回來就行,咱們一起琢磨一下,怎麼把分數提上去;就因為我喜歡我們班上一個女生,你知道了,還打。
爸是怎麼勸我的,他說小南啊,一個年齡階段做一個年齡階段的事情,現在的你才是幾歲,正是青春期,喜歡女同學很正常。
但這只是自然現象,自然規律,和愛情無關。
作為一個男人,最重要的[品格是控制住自己的。
媽,你為什麼就不能學學爸。
你為什麼就不像爸一樣呢,你沒有愛,你心中只有石頭,怎麼捂也捂不熱。
你不愛我,不愛我們這個家.”
說著話,他額頭上全是青筋,一張臉漲得血紅,黃豆大的汗珠不住落下。
“住口!”
老太太呵斥:“我是你親媽,我能不愛你,愛我們的家。
你少提你爸,他就是個老畜生。
一個出軌的男人,背叛伴侶和家庭的人,就是動物,就是牲口,偏偏在你心目中還高大上了,還成一個合格的父親了?”
郭司南:“難不是嗎,在我成長的過程中,爸爸給了我很多幫助,幫我建立了健全的人口,建立了永不服輸永不放棄的性格,沒有他,我就不會有今天。
而親愛的老母親,你留給我的只是永遠的負面情緒,永遠的心理陰影。
好好好,這些年我們見面就吵,一不開心我就找你來吵,從來沒有提到過過去的事情。
今天既然說到這,我就把話敞開了說。
媽,爸爸在外面有女人,難道你就沒有錯?”
“我又有什麼錯,我又有什麼錯?”
景老太太厲喝。
郭司南:“爸當年只是對單位的那位阿姨有好感,可還沒有走到那一步。
你呢,你就不依不饒了,跑單位去鬧。
爸正在臺上講話,你就衝上去搶過話筒,當著那麼多人的面說,郭富出軌了,搞女人了。
爸被你鬧得實在受不了,回家說‘景麗啊,我真沒有那事啊。
你別鬧好不好,咱們好好過日子行不行。
’你偏偏不,你說,‘混蛋郭富,你以為我不知道你現在要升職了,你要先安穩住後方,等升官發財了,再跟我離。
我就不如你的意。
’你就去找上級舉報爸。
後來爸出事被抓,你難道就沒有責任嗎?”
老郭繼續喊道:“爸進了監獄,事業毀了,人生也毀了,他死心了,出來後才跟你離的。
他在裡面的那段日子,你在幹什麼呢,你還在取證,還在舉報,是不是嫌爸判得不夠重,才一年半。
你說,怎麼也得判上十年才能消心頭那口惡氣。
你要出氣,可你想過我嗎?那時候的我才十九歲啊!景老太太:“十九歲又怎麼了?“老郭打斷她:“是是是,你老人家十九歲的時候已經一個人擠了三天三夜火車,一個人去大學讀書。
是是是,你老人家是農民出身,四歲就下地幹活,你老人家生存能力強,可我不一樣。
我郭司南一生下來,爸爸就是正科,母親就是副科。
到爸出事那年,他已經是正處,你已經是大局正科。
我在咱們老家那個小地方,怎麼也算是官宦子弟,一路被人捧著哄著長大,我已經成了紈絝子弟,我已經被養廢了。
那時候,家裡一個人沒有,我連飯都不會做。
我就把米放鍋裡用水煮,煮好了,抓一把鹽蓋上面就對付過去。
我不知道怎麼洗衣服,外套穿了一個月,髒得都起膩了,我在咱們大院就是個笑話.”
“我餓,我只能跑去同學家,挨個蹭飯。
親愛的母親,什麼人才吃百家飯啊,你告訴我?我成績本來很好的,但一個人如果連飯都吃不上,哪裡還有心思高考。
親愛的母親,高考對一個人意味這什麼,我想你這個老牌大學生比我更清楚。
在我人生最關鍵的時刻,你缺位了。
我很絕望,我真的很絕望,我覺得這個日子過得真沒意思,甚至想到過死.”
郭司南的臉更紅,紅得如同油彩,發出妖豔的光。
景阿姨呆住了。
郭司南:“是的,那天我記得實在太清楚了,一天沒有吃飯,餓得滿嘴都是酸水,我站在橋上,尋思著,乾脆跳下去算球了.”
景阿姨喃喃道:“我真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你怎麼可能不知道,怎麼可能想不到,我是你兒子啊,你的骨中之骨,肉中之肉,你缺少的只是對我的愛,你從來沒有愛過我.”
郭司南眼中全是淚水:“就在那個時候,我忽然想起了爸爸,我想,爸爸現在還在勞改,如果我跳下去他得多傷心啊,他會活不下去的。
我想起爸爸說過的‘輸了不可怕,下次贏回來就行。
’是的,我要贏,我要贏那該死的命運。
還好我一個同學高考落榜,家裡人給他買了一臺東風牌貨車拉煤。
我就跑去跟車,不要錢,管三頓飯就行。
後來,我下過礦井,進過車間,後來有弄了輛卡車自己拉貨。
再後來,我又辦了自己的廠,建了自己的第一個房地產專案,我成功了。
可是,可是爸爸已經不在了。
都是因為你,都是因為你!”
郭司南跳起來,抓住母親的衣領,瘋狂大叫:“你現在告訴我你愛我,這就是你的愛。
我這輩子最快樂的日子就是爸爸在的時候,失去了他,我就沒有被人愛過,也不需要!”
高倪娜大驚,猛地衝上去板著他的手:“郭司南,不要,不要啊!”
小高力氣何等之大,郭司南接連後退幾步,突然眼前一黑就倒在地上,昏迷過去。
郭司南年紀大,身體本就不是太好,臉被抓傷後發炎,有點低燒,體質下降了許多。
所以,剛才一口氣跑上三樓就喘得厲害。
剛才和高倪娜、景老太太大吵特吵,情緒激動,出了一身大汗,受了涼,頓時支趁不住,暈厥過去。
等他醒來,發現自己正躺在一個陌生的房間裡,手背上扎著針輸液。
有醫生和護士站在床邊。
見他醒來,醫生說,郭董,高燒,三十九度,就是炎症引起的,加上又有點感冒。
但問題不大,輸兩天液,退熱就好。
“這裡是什麼地方?”
郭司南動了動,頭頂的天花板開始旋轉,暈得他一陣陣噁心,急忙把眼睛閉上。
醫生:“這裡是老年病醫院,就是你母親療養的別墅二樓。
放心吧,高倪娜會照顧你的.”
“不要她.”
醫生沒有聽清楚:“什麼?”
“不要她.”
老郭無力地說。
“藥在哪個塌塌?”
醫生:“現在還不到吃藥的時候,等會兒高倪娜會給你送過來的,好好休息.”
四川方言中,“塌塌”指的是地方。
醫生不知道是耳背,還是裝這沒聽到,郭司南虛弱得要命,也沒力氣說話,再次陷入昏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