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曼從來沒看到過一個男人如此頹喪過。
許寧回家了,雖然這套房和他沒有任何關係。
曼姐和前夫假離婚的時候,名義上的財產已經分割,高新區的歸許寧,玉林這邊房本則寫著她的名字。
但內心中告訴自己這是假的,她根本就沒有想象過一旦假戲成真會是什麼情形。
所以,許寧這次回來,曾曼並不太抗拒,畢竟在一起生活了十八年,他走投無路過來,難道還能閉門不納?許寧是個心中藏事的人,即便和老王喝得大吐特吐,依舊是一言不發,臉越來越青,最後直接倒在沙發上酣睡。
看到前夫哥胸口全是嘔吐物,曼姐很自然地給他換了乾淨衣服,又打來熱水小心照顧著。
看著懷中因為酒醉後低聲哼哼的男人,她忽然有點恍惚。
這樣的情形在過去十八年的婚姻生活中不知道遇到過多少次。
許寧想賺大錢,從管理崗調整到銷售崗,陪客人喝酒喝出過不少事。
胃出血、酒精中毒、重感冒……每次喝醉回家,曾曼就是這樣幫他搞個人衛生,扶他上床。
時間彷彿回到從前。
只不過,和當年意氣風發的許副總比起來,眼前的許寧鬍子拉茬,兩眼全是眼屎,從上到下透著潦倒。
醉酒後的人死沉死沉,曾曼直累得背心全是熱汗不住喘氣也沒辦法把許寧從沙發上弄起來扶上床去。
她不年輕了,已經扶不動這個男人。
許寧顯然是被債主追成了驚弓之鳥,自從躲進曾曼家中後,每隔半小時都會在窗戶後面小心地朝樓下看上半天,看有沒有可疑之人出沒。
覺得安全了,才如釋重負地長出一口氣,坐在曾曼旁邊看她抱著筆記本上噼劈啪啪打字。
良久,又喃喃問,寫這個能賺多少錢?曾曼回答說,人總得要有個愛好,有點追求。
許寧不再說話,只坐在電腦前發呆良久,然後咬牙開啟一個文擋開始寫什麼。
曾曼偷偷看過去,好象是在寫求職信。
如果不出意料,他應該是破產了,需要一份養家餬口的工作,人畢竟不是生活在空氣中的。
但寫著寫著,許寧卻嘆息一聲開始打遊戲。
他打lol,打刀塔,從早打到晚。
腳不洗牙不刷就蜷縮在沙發一角睡死過去。
遊戲的聲音是關掉的,電視的聲音也關了,走起路來輕手輕腳,生怕發出一點聲音。
到晚上,窗戶的窗簾也拉上,客廳的燈全部關掉,做出家中無人居住的樣子。
但只有樓上那戶人家的腳步聲從天花板傳來,他就會身體一顫,抬頭四下張望。
曾曼還能說什麼呢,她只是難過,非常的難過,她感覺自己快被抑鬱了,書也寫不下去。
過得幾日,書站聯絡她,說省文化部門主辦組織本省新階層人士上研修班,站裡推薦了曾曼,希望她能準時去報到。
會議地址就在本市金牛賓館,會議為期三天,要求會員們都住在酒店。
這次來調研學習的學員有三十多人,都是各行各業的精英,年紀有大有小。
年齡大的六十出頭,最年輕的那個是個做短影片的小姑娘,叫小文,才二十出頭。
到地頭報到後,學員們互相認識。
還別說,其中還真有不少有趣的人。
比如那個做短影片的小文姑娘,逢人就拍就採訪,還笑著說:“老劉”“老楊”“老黃”“我可是有三百多萬粉絲的up主,來來來,替你們宣傳一下。
哎,別躲啊免費替你們打廣告,不要錢的好事你去哪兒找呀?”
其中一個老頭哎喲地叫起來:“小文,你拍就拍,鏡頭怎麼對著我的頭頂來,四周鐵絲網,中間籃球場拍出來也不好看啊!再說了,我一搞金融的,也不需要廣告宣傳.”
老頭姓黃,是一家民營銀行的分行行長,地中海髮型。
眾人都是大笑。
黃老頭聽曾曼做了自我介紹,忽然激動大叫:“曾經過往,大作家啊,想不到我今天見到活的了。
大大,我是你的鐵粉,我加了你的讀者群的,我的網名叫鐵漢漢.”
說著就拉住她,對眾人喊:“認識一下,大作家曾經過往,她寫的《庸人修真記》絕了.”
曾曼小吃一驚:“啊,你就是鐵漢漢,我記得你還打賞過我五萬個閱讀幣的,值五百塊錢。
真沒想到……”黃老頭挺幽默:“你的讀者都是二三十歲的小年輕,看到我這麼個老頭子是不是很奇怪?哈哈,國王你們這些作家成天呆在書齋裡,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還不知道自己的小說造成了多大的社會影響。
哈哈,咱們現在也算是同學,我感到很光榮.”
曾曼不好意,連連擺手:“不是不是.”
老頭:“早知道這樣,我多打賞一些.”
曼姐:“不用不用,訂閱就好.”
她又好奇地問:“老黃,這次來調研學習的都是文化系統的人,作家、作曲家、畫手、新媒體博主,你是做金融的,怎麼也來了?不不不,我不是那個意思,就是隨便問問,你不要放在心上.”
黃老頭:“是這樣,我行這兩年正在投資文創產業,和文化也挨邊。
還有,我這人思想挺落後,性格很討人厭,上級讓我過來接受再教育,脫胎換骨,從新做人.”
聽到這話,大家都哈哈大笑。
正在這個時候,高海洋走了過來,遞給曾曼一杯美式咖啡,說,裡面放了糖,特意讓老闆做了熱的。
曾曼喜歡美式咖啡,可她身體弱,必須喝熱的,還得放很多糖。
她不記得自己什麼時候告訴過高海洋這個飲食習慣,偏偏他卻記得。
頓時心中一暖。
又想起許寧回來那晚,他那乾脆直接的吻,曼姐的臉熱熱的:“你……”高海洋:“姐,這次活動由快樂閱讀全程負責,我是過來為大家服務的,有什麼事你可以跟我說。
所謂全程負責,實際上就是由書站出資,也算是做社會公益.”
“好.”
高海洋低聲道:“曼姐,我提前了半天過來踩點,你猜我發現了什麼,附近有一家電影院。
晚上有空沒有,一起去.”
這算是正式的約會邀請,曾曼臉紅得燙人,尷尬,微微搖頭。
和曼姐的滿面桃花不同,高海洋的神色顯得堅定。
“看電影啊,一起一起,算我一個.”
在曾曼和高海洋說話的時候,黃老頭正在打電話佈置工作,抬頭插嘴。
說完這句話,他繼續對著電話那頭的下屬呵斥:“什麼,不好招人,你們人力是幹什麼吃的,合著我一不在,家裡就亂套了……沒有合適的人選工作就不開展了,要不你頂上去.”
黃老頭那代人說話都沒有顧忌,手機開著擴音,對面的hr委屈地說:“黃總,這算是提拔嗎?問題是我沒有相關的從業經驗,也沒有那個能力。
否則我也去了,畢竟是個分公司總經理級的職位。
挖這種級別的人才,我分量不夠.”
黃老頭苦惱地抓著頭:“惱火,真惱火,這次的職位是要下沉到基層的,有這個能力的誰肯離開大都市,離開本部,一時間我也沒辦法給你變出一個大活人.”
這次丟下許寧一個人來這裡學習,曾曼還是有點放心不下。
吃過晚飯,她給許寧打了個電話,照例不通,只能撥打家中的座機。
好半天,電話才接通,那邊卻沒有聲音。
曾曼:“許寧,是我,我知道你在。
你還好嗎,晚飯吃過沒有?”
許寧恩了一聲,依舊不說話。
曾曼又叮囑了他半天,那邊還是一言不好。
她也很無奈,只得掛掉電話。
想起先前黃老頭說銀行缺一個部門總經理的事,曼姐心中忽然一動,就上門拜訪,問,黃行長,你們銀行在招人嗎,是什麼情況,需要什麼條件。
黃老頭正在為這事鬱悶,回答說,這次銀行和地方合作,成立了一個助農貸款專案的公司,總經理職位空缺。
這個職位級別頗高,但問題是公司的業務都在老少邊窮地區,要上山下鄉,業務繁忙且勞累,一個月三十天,有二十天在出差。
有能力有資歷坐上這個位置的,人家呆在大都市,隨便做筆業務,就抵得上新公司總經理幹一個月,還輕鬆舒適容易出業績。
因此,大家都對這個崗位避之惟恐不及。
社招吧,符合要求的人一聽到是搞三農貸款,事情瑣碎,收入低責任大,立即起身:“對不起,打攪了,告辭.”
黃老頭聽到曼姐問,頓時留意:“國王,你有什麼好的人選推薦嗎?”
曾曼:“我倒是想給你推薦個人,川大金融,經濟師,會計師,專業倒是對口,可惜就是畢業後一直幹銷售,做了十八年,沒有多少從業經驗.”
老黃問:“銷售崗,什麼職位,有領導經驗,有單獨帶專案的能力沒有?”
曾曼將許寧的履歷大約說了一遍。
黃老頭眼睛就亮了:“大企業高管,長期做專案,帶著幾十人的團隊,能力上肯定是沒問題的。
至於你說的沒有相關從業經驗,其實咱們金融業說穿了就是銷售.”
曾曼還是有顧慮:“就是……年齡稍微大了點.”
“多大,不會快退休了吧?”
“倒沒有,四十六了.”
黃老頭笑起來:“四十六歲正是精通人情世故的時候,在我們這個行業就是年富力強。
讓他把履歷發給我,如果合適,咱們進入面試階段。
對了,這人是誰,不會是你的親戚吧,國王你這麼用心?”
曾曼:“我前夫.”
黃老頭愣住,須臾,才道:“不愧是你,國王大大,成.”
曾曼急忙打家中座機,沒人接,又打了幾次,還是沒人接。
難道許寧出去了,不可能吧?黃老頭:“不急,我既是你的粉絲,也是你的朋友,聯絡上了再通知我.”
曾曼自然是萬分感激,連連說謝謝。
黃老頭卻道,不用謝我,行裡著急需要人,如果推薦的人合用,也算是支援我的工作。
知道為了這個經理人員,行裡都急成什麼樣子了嗎,我都上火了。
當然,如果所說的那個人不符合用人要求,我是堅決不會收的。
咱們交情歸交情,工作歸工作,絕不徇私。
萬一又得罪的地方,還請理解。
說完這事,曾曼就和黃老頭等幾個學員一起去食堂吃飯。
一邊走,一邊給聯絡許寧,可惜,無論是他的手機還是家中的座機,無一撥通。
曼姐心中忽然有些擔憂,許寧這是去哪裡了,在家裡呆了幾天,不好意思離開了?或者被討債公司的人抓走,綁架了……這個念頭一出,她很害怕。
高海洋走過來,說他訂了今天晚上的電影票。
曾曼搖頭拒絕。
雖然說她內心中暗暗高興甚至很享受高海洋那天對自己的強吻,但自己和他是不可能的。
畢竟年齡差距實在太大,作為一個傳統的人,曼姐無法忍受女大男小這種組合。
另外,高海洋畢竟還年輕,他或許現在被自己身上成熟女人的韻味所吸引。
但人生是那麼的漫長,人的心意是會改變的。
圖一時之快,將來卻鬧得狗血淋頭一地雞毛,何必呢?曾曼有過一段不成功的婚姻,她把這事看得明白。
見到高海洋黯然的神色,曼姐卻忽然難過得要命。
她這人最大的問題是共情能力太強,常常歡喜著別人的歡喜,悲傷著別人的悲傷。
夜裡,她撥打許寧的電話,不通。
第二天,會議正式開始,曾曼繼續聯絡許寧,前夫哥依舊失聯。
第三天,下起了小雨,金牛賓館種了許多花花草草。
雨水落下來,一片沙沙聲。
當曾曼正在上課的時候,一個電話進來,是派出所的,問許寧和她是什麼關係。
曼姐心臟劇烈跳動,回答說是她的前夫。
派出所警官:“原來是孩子的爸爸,那你能來我們所裡一趟嗎?”
許寧和人打架了,被一群十四五歲的小屁孩揍成了豬頭。
當曾曼冒雨趕到派出所的時候,看到許寧那張如發糕般的臉,震驚,不解,羞恥,混沌,手足無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