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意代表這一招,許多君主都玩不好,像高洋楊堅武則天這類,還處在努力裝飾,迎合讖言的階段。
但玩得好的,那可就無往不利,例如王莽,不怎麼流血就完成了漢新禪代。
只是這樣也等於全盤承接西漢的弊病,若不是過於取巧,沒有解決西漢末年的社會矛盾,導致新朝崩壞,漢朝復興,王莽的評價絕不會低於劉邦加劉恆。
假設王莽要是真的能在不發動戰爭、大規模死人的情況下整頓西漢危局,緩和社會矛盾,那甚至可以說是千古聖主,後世君主立憲的楷模。
“太子像是要走同一路子,他這步棋雖然險,卻是看準了才走的。換任何一帝,都不容許臣子如此,可他偏偏是天保之子,未來延祚的儲君。”
王昕說著,微微一嘆:“甚至若再早個五年,天保也不會容許太子如此行事,可又偏偏、天保的身體已大不如前,只恨太子不能盡得其澤,又怎會阻止他呢?”
“沙彌,現在知道自己要對付的太子,是何種人物了吧?告訴我,此書如何不讓我顫慄發抖,為汝擔憂?”
王晞聽得臉色煞白,心裡雖然仍覺得是危言聳聽,但潛意識中的危機本能提醒他,若真如兄長所言,那他面對的對手,可謂是一個天生的領袖。
與這樣的人較量,殊為不智。
這一次,他的確聽進去了:“兄長所言,沙彌……會多考量。只是我追隨常山已有多年,不可驟離,何況如兄長所言,太子羽翼豐滿,也無我等容身之處。”
王昕沉重點頭,他知道弟弟的性子,不能說馬上勸他回頭,但好歹讓他有個心理準備,寧可把太子想得深邃,也不要輕易為敵。
他忽然有所感慨:“我還奇怪,太子怎麼突然寫起什麼小說來了。而後才明白,這其實就是私史。”
沉吟片刻,王昕才接著說:“從文風中可見,太子並不忌諱祖先發家時的難事,然而魏少傅編寫的魏書,多選擇依附自己的官員,且對他們的先祖過度粉飾溢美,這就有了溝壑。”
“不是現在,但或許在將來,太子和魏少傅理念有差,必有矛盾,到時你便從此入手。”
王晞記住這句話,他的兄長有個臭毛病,就是對誰說話都很直接,但對應的優點就是言辭犀利,往往切入主題。
王昕與邢邵關係匪淺,邢邵曾舉家投奔王昕,有士兵要逮捕邢邵,王昕也用身體遮住邢邵,大呼抓邢邵先抓我。
後來王昕審判一件案子,有人殺害同行的夥伴,被抓住後不服,王昕說死者已經回不來了,而你安然無恙,怎麼可以證明你自己的清白?
這個案子被邢邵當做笑料說給高澄聽,王昕也不慣著他,直接跑到邢邵面前說他不識造化,出來又和別人說邢邵真該死,自己已經罵過了。
魏收與邢邵互相詆譭,兩人各樹朋黨,而王昕也沒有因為和邢邵的關係,失去公正的立場,總是就事論事。
面對親朋好友,王昕會用自己的方式去勸諫和引導,也會在必要的時候賭上性命去幫助,放在任何一個國家,都是難得的棟樑之才,可在眼下的齊國不但不能施展才能,反而還會有性命之虞,王晞深切地為兄長悲哀。
對於太子,他心中的情感也更復雜了一分,若無太子出手,兄長必然喪命,可他又擋在自己與高演的路上。
莫非我是明珠暗投的愚拙之人也?
一個想法忽然冒出,立刻被王晞摁滅,他絕不是如此不忠不義之人。
扳倒暴君,還齊國一片清朗,王晞相信也是為了所有人好,強行忽視高殷,認為他是掰正齊國所必要的犧牲。
雖然自己主意還是未改,高演仍是心目中的英主,但離開前,王晞還是忍不住說了句:“若是常山續統,沙彌必令兄長拜得相位。”
“再說吧。”王昕失去了談話的興致,重新躺回去。
寒風吹來,他緊了緊被褥,心中想到:
如若太子得勝,我又拿什麼保住你呢,沙彌?
……
翌日清晨,齊國皇都昭陽殿被陽光籠罩,飛簷斗拱似蒼鷹展翅,配合日光投射著皇家的尊榮。
自天保元年九月起,高殷就入居涼風堂監總國事,不過那時他才六歲,監總國事只是個名頭,更多的是在大臣簇擁下讀書受教育,這也是高殷很漢儒的原因。
直到兩年前,高殷才初步具備了處理政事的能力。
今日又是特殊的一天,高洋難得可貴的上朝理政,同時將太子高殷自涼風堂召喚而來,坐在他的身側,旁聽朝堂政務。
這在以往都是少見的,因為高洋讓太子監國的情況並不少。
由於晉陽的特殊性質,讓高洋必須時不時去聯絡感情、加強聯絡,防止那邊有軍頭做大,從登基到現在,高洋已經往返晉陽數十次,在他離開鄴都的時候,就由高殷在名義上坐鎮。
說是坐鎮,更多是由楊愔與高德政處理政務,然後去涼風堂找高殷蓋章走個程式,高洋在鄴都時,高殷更常待在涼風堂聽事後的報告,因此被叫到朝堂上,還是頭一遭。
從秦漢開始,朝會制度就被確立下來,主要分為大朝、內朝和常朝,大朝會的內容主要是“百官”朝見天子,具體指公卿將相大小百官及地方各州郡長吏、諸少數族酋長、使臣均奉貢進表拜賀,從這個規格就可以看出,大朝會多是典禮性質,主要用於彰顯國家威儀,榮貴而宏大。
內朝則是漢武帝搞出來的,簡單來說就是自己弄一個近臣班子,大會在這個班子內小開,利用內朝與外朝對峙,並分奪外朝權力,更好的控制朝臣,直到今日,內朝已經發展處一個成熟的體系,通常來說內朝官員都是皇帝的心腹,享有較大的出入宮禁的自由,可以隨侍皇帝左右且能在宮中辦公。
反過來說,某些權臣也可以透過取得內朝官銜而控制皇帝。
今日上的是常朝,多從卯時開始,辰時結束,也就是早晨六點到八點左右,內容主要是日常的政務議論和決策,大臣們各抒己見,最終由皇帝拍板做出決策,實權皇帝和傀儡的分界點也在這裡。
除非這個皇帝是真正的聖賢,提出的決策無懈可擊,否則滿朝臣工總能從各種角度找到漏洞質疑和反對,因此皇帝才需要智囊團幫他修補決策的漏洞,並替皇帝進行辯駁。
哪怕被權臣所挾,尚有權力的皇帝還能夠與內朝商議,提出有利的決策,而傀儡皇帝則是連提案都不知道怎麼提,縱然知道權臣的提議不妥,又不敢、或不懂如何反對,最終只能唯唯諾諾,遵從權臣的意志,甚至某位姓董的權臣會越過皇帝,自行召集大臣。
高洋雖然是實權皇帝,但這時代的皇權並不無垠,且他現在和英明一點都不沾邊,因此出沒於常朝的時間很短,剩下的環節多是由楊愔代理主持。
齊國文武百官朝謁,由於齊國武人地位尊崇,因此文班居武班之次,齊國地處天下之東,故以東為貴,武班自東門入閣門,文班自西門入,贊禮官十人同唱,入畢而止。
宰相、兩省等重官對班於香案前,五品以上的百官則站在殿庭之中,按品級分五班而列,每一班,都以尚書省的官員為首。
鄭頤取代了原本王昕的位置,官拜祠部尚書,從四品班中站到了三品班的首列,雖說失去了親近皇帝、負責詔令的職務,但接管了王昕的祠部,進而折斷了高演在祠部的勢力;
太子又侍奉在至尊身邊聽政,聽著聽著便能插手,顯然是要從監國更進一步,這對太子黨而言,都是極好的象徵,太子地位愈發地穩固,楊愔面上不顯,魏收得意的神色卻有些收不住。
自然也有對此不滿的官員,例如最前一班面色深肅的太保賀拔仁、太傅可朱渾道元、司空高演和太尉高湛,他們憋在心中,不敢表現。
高洋打壓鮮卑不是胡謅,齊國的大政掌握在尚書令、僕射手裡,今年的五月,高洋讓楊愔卸任尚書左僕射,由高歸彥擔任,而楊愔的新官職是尚書令。
那上一位尚書令是誰呢?長廣王高湛,同時尚書右僕射同樣為漢臣高德政。
當然,高洋明面上不會打壓兄弟太狠,所以高演高湛都給了一個錄尚書事,這個官職說起來很抽象,因為它就不是一個官職,而是一個職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