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知慍!”
徐玄陵突然低喝出聲,聲音不大卻字字如重錘砸落:“你真要將此事鬧到不可收拾之境地嗎?”
此言如冰錐貫腦,何知慍渾身一個激靈,瞬間從被陳沐點破算計的震怒中驚醒。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強行壓下翻騰的氣血,目光轉去:“陳沐!還不快將李師兄放開?!”
陳沐聞言,眉梢微微一挑,面上恰到好處地浮起一絲訝然:“此人原是……真君師兄?”
他神色旋即復歸平緩,聲音低沉,帶著幾分“懊悔”:“這倒是陳某的不是了。”
“方才此人動輒喊打喊殺,出手狠辣不留餘地,招招欲置我等於死地,陳某隻當是哪裡冒出來的兇頑之輩,與何真君毫無瓜葛,一時情急,失了分寸,竟未能顧及真君顏面……”
話雖如此,觀其神情,平靜無波,眼神深處更是清澈如寒潭,哪有半分真切的歉意?
言罷,他不再看何知慍愈發鐵青的臉色,側首朝身後的慕容汐與傅大年略一頷首示意。
慕容汐與傅大年心領神會,正待散去雲水鎖鏈與玄黃劍意,那被束縛著的李氓卻似已從連續掌摑的眩暈與羞憤中緩過一口氣,猛地昂起頭顱,努力擺正身軀,冷笑一聲,就要放些狠話。
可當他看到陳沐再次伸手過來後,竟然下意識的一縮脖子,到了嘴邊的話也沒了下文……
陳沐微微一怔,似是沒想到李氓竟還有如此“識時務”的一面。
他自然不會再動手。
畢竟明面上自己已然知道了對方與何知慍的關係,再動手反而證明了先前是他自己有意為之。
他這一次抬手,目標明確。
那隻修長的手掌,無視李氓眼中殘餘的驚懼,伸手搜刮一番。
眨眼間,光華流轉的六枚道標落入陳沐掌心,旋即,纏繞李氓的水光、雲鎖、劍意如同潮水般退去。
束縛盡去,重獲自由。
李氓並未如眾人預想中那般暴跳如雷,或放出狠話。
他只是踉蹌一步站穩,緩緩抬起頭,那怨毒的目光在陳沐臉上停留一瞬,旋即又刺向何知慍。
“哼!”冷哼從李氓喉嚨裡擠出,隨後猛地一跺腳,身化一道狼狽的赤金流光,頭也不回地朝著星空深處激射而去,甚至連甘青霓與徐玄陵都未曾招呼一聲。
徐玄陵見狀,眉頭緊鎖。
他如何不知李氓這是將救援遲滯的怨氣也一併算在了他們頭上?
他暗歎一聲,與甘青霓對視一眼,兩人默契地同時駕起遁光,緊追李氓而去。
一時間,這片剛剛經歷過激烈鬥法與詭異轉折的隕石群,只剩下浮雲界一行修士,氣氛凝滯如鉛,落針可聞。
何知慍站在原地,久久不語。
他臉色陰晴不定,目光掃過那六枚被陳沐從李氓身上搜刮出來的道標,又掃過陳沐平靜的臉,最後掠過身後那些噤若寒蟬、眼神中帶著擔憂與驚疑的浮雲眾修。
死寂中,不知是哪個角落,傳來一聲壓得極低的嘀咕:“李氓此番受辱,以他的心性……之後會不會伺機報復,不死不休啊……”
這聲音雖輕,卻如同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瞬間在眾人心中盪開層層不安的漣漪。
不少人下意識地看向何知慍,眼神中的憂慮幾乎要溢位來。
何知慍心底亦是深深一嘆,如同吞下了一枚苦膽,滿嘴的苦澀。
這又何嘗不是他最憂心如焚之事?
李氓,金仙嫡脈,丹閣少主,身份尊貴無比。
他看似眼下孤身一人,但以其背景,只需放出訊息,哪怕只是一句暗示,在這永珍迴廊之中,會有多少渴望攀附九嶷仙宗、討好丹閣的修士趨之若鶩,甘為鷹犬?
屆時,他何知慍就算有浮雲界這數十名修士相助,在那些被利益驅使的瘋狂圍攻下,又能支撐多久?
這一次,他何止是偷雞不成蝕把米,簡直是親手點燃了一座隨時可能將他焚為灰燼的火山!
就在這時,陳沐動了。
他神色自若,步伐沉穩,徑直走到了何知慍面前,隨即,在所有人的注視下,他伸出了手。
掌心之中,光華熠熠,赫然是八枚道標!
六枚來自李氓,另外兩枚,顯然是陳沐三人此前自己的收穫。
“何真君,”陳沐的聲音平和,“一路行來,不敢懈怠,小有收穫,此乃八枚道標,請真君收下。”
何知慍卻依舊不動。
一雙冷冽的眸子,如同寒潭,靜靜注視著陳沐。
無形的壓力瀰漫開來,讓周圍的空氣都彷彿凝固了幾分。
陳沐卻似渾然未覺,依舊面露微笑,耐心等待,倒是讓陳沐身後的慕容汐與傅大年暗自捏了一把冷汗……
其實何知慍也知道,此事根源,追根究底,在於他自身!
若非他存了坐山觀虎鬥、借刀敲打甚至一石二鳥的私心,李氓也不會尋到空檔與陳沐三人動起手來。
若他及時出現,或早作安排,李氓也便沒有受辱的機會,這場失控的鬧劇也根本不會發生。
道理是這般道理,清晰明瞭。
可誰能料到?誰能料到這陳沐竟敢如此!如此肆意!如此膽大包天!
他明面上是折辱李氓,實則刀鋒所指,全是對他何知慍赤裸裸的警告。
其意昭然若揭:我等應諾前來,助你何知慍奪取機緣,是交易,是合作,卻絕非將身家性命盡數交託於你手!休要以我等為棋子,更休要以我等之安危作籌碼,去謀算你那見不得光的私利!
而陳沐心中所想,是否真如何知慍所揣測?
確然如此。
早在李氓三人突兀出現,言語不善,而何知慍一方援軍卻遲遲未動時,陳沐心中便已生疑竇。
待李氓悍然動手,招招致命,而甘、徐二人竟作壁上觀,何知慍更是蹤跡杳然,他便徹底篤定——他們三人,已被何知慍有意“捨棄”於這險境之中,成為其算計李氓、敲打己方的犧牲品。
若在尋常,陳沐或許會隱忍,畢竟他們三人晚來,或許無意間壞了何知慍某些佈局。
些許冷落,他尚能理解。
可壞就壞在,李氓三人絕非易與之輩
他們三人能聯手將李氓壓制擒拿,那是建立在甘青霓與徐玄陵這兩位問道後境的強敵始終袖手旁觀的前提下。
一旦這二人真正出手干預,戰局必將瞬間逆轉,他們三人頃刻便會陷入萬劫不復之地。
屆時,生死榮辱操於人手,焉知今日被掌摑、被羞辱、甚至被逐出試煉奪走道標的,不會是他們自己?
這,是陳沐絕不能容忍的底線。
他們可以為何知慍涉險,可以為他衝鋒陷陣,但絕不能成為他棋盤上被隨意犧牲,乃至毫不知情的棄子……
兩人心思電轉,目光在空中短暫交接。
何知慍看到了陳沐眼底那份不容置疑的底線,陳沐亦從何知慍那冰冷的審視中,讀出了惱怒,以及一絲……被戳破算計後的忌憚與權衡。
時間點滴流逝,每一息都漫長如年。
終於,何知慍眼底深處的陰鷙如同潮水般緩緩退去,眼下情勢,他還遠未到可以拋開陳沐三人這份強大助力的地步。
念及此處,何知慍心下一橫,像是突然從某種沉思中驚醒,目光陡然轉向陳沐三人,關切問道:
“三位道友,方才情勢危急,你們……沒有受傷吧?”
此言一出,浮雲界眾修緊繃的神經幾乎在同一時間鬆弛下來,不少人甚至悄悄吐出了一口憋了許久的濁氣。
方才那彷彿隨時可能爆發內訌的恐怖氛圍,終於被何知慍這“幡然醒悟”般的關懷打破了。
陳沐心中雪亮,面上卻適時地露出一抹微笑:“說來慚愧,若非真君來得及時,震懾了那甘、徐二人,今日我三人,怕真是插翅難逃了。”
他再次將“何真君及時趕到”的功勞點明,也給足了何知慍面子。
得其提醒,傅大年也立刻反應過來,拱手道:“正是!多謝真君援手!”
慕容汐雖未言語,但那雙清冷的眸子看向陳沐時,卻悄然掠過一絲異彩。
她敏銳地察覺到,這位師弟自拜入師尊座下後,行事風格越發沉穩老練,鋒芒內斂卻又寸步不讓,更懂得何時該強硬立威,何時該借勢緩和。
這份張弛有度、進退自如的心境,已遠非當年初入山門時可比。
一時間,場面上竟呈現出一種奇異的“其樂融融”。
眾人紛紛附和,慶幸三位道友無恙,讚歎何真君威望懾人,彷彿方才那響徹星空的掌摑聲,李氓怨毒的注視,以及何知慍鐵青的臉色,都只是被星風吹散的幻覺……
……
遙遠的星空另一隅。
李氓將遁光催發到極致,臉龐繃緊,卻感覺到火辣辣的疼痛。
他暗罵一聲,神念猛地探入隨身洞天,從數之不盡的丹瓶丹藥中尋定療傷丹藥,取出一枚服下,
只眨眼間,就見他臉上的掌印以及身上的劍傷恢復如初。
“李兄!”
身後傳來甘青霓與徐玄陵的呼喚。
李氓眼中戾氣一閃,本欲置之不理,但轉念一想,還是強行壓下怒火,將遁光速度稍稍放緩。
徐玄陵見狀鬆了口氣,跟上看見李氓傷勢恢復後,便不再作聲,倒是甘青霓眸光流轉,輕聲道:“李兄,那陳姓道人與何知慍之間……似乎也並非鐵板一塊,親厚無間。”
李氓聞言,身形在空中微微一頓。
他不是蠢人,先前被怒火和屈辱衝昏了頭腦,此刻冷靜下來,再結合甘青霓的提點,如何看不透此事自始至終,自己竟是唯一一個被人算計到的人。
“呵……”李氓口中發出一聲嗤笑,“徐兄所言極是,何知慍……果然不一般,心思深沉得很吶。”
他頓了頓,眼中寒芒更盛:“至於那個陳沐……哼,區區下界賤修,竟有如此心機手段,膽大包天,更是該死!”
一個九嶷仙宗邊緣化的所謂“真傳”,一個下界爬上來的卑賤螻蟻,竟敢拿他李氓當棋子,互相試探底線,演了這麼一出好戲,讓他成了最大的笑柄……
“你準備如何做?”甘青霓問道。
李氓頓了一頓,冷哼道:“何知慍所倚仗的,不過是他身後的那些烏合之眾!人多勢眾?哼!”
他猛地一握拳,指節捏得咯咯作響:“對本少主而言,只需一句話,願意替我踩死何知慍和那個陳姓賤種的‘幫手’,要多少有多少!”
“我倒要看看,到時候他又能扛得住幾個……”
……
等何知慍收下攏共八枚道標,略作思忖後言道:“諸位道友,如今我等已盡數匯合,也是時候全力搜尋道標了。”
他頓了頓,目光重點落在碎金等人身上,繼續道:“依我之見,為最大程度搜羅道標,搶佔先機,我等可分作三隊,各選方向,分頭行動。”
“如此,既可擴大搜尋範圍,提高效率,亦能避免因目標過大而引人覬覦,或陷入無謂糾纏,諸位以為如何?”
此言一出,浮雲界眾修面面相覷,臉上非但沒有即將“自由行動”的興奮,反而紛紛露出了遲疑與憂色。
若沒有李氓這檔子事,分兵行動自然是求之不得,既能避開何知慍的“監督”中飽私囊,搜尋些珍稀的大道資源,行動也更加自由靈活。
可如今……李氓那怨毒的眼神猶在眼前,誰知道那個瘋子什麼時候會帶著一群紅了眼的亡命之徒殺回來報復?
若是分兵之後,哪一隊運氣不好,恰好撞上了李氓糾集的強敵,豈不是羊入虎口,自尋死路?
何知慍將眾人神色盡收眼底,自然明白他們的顧慮。
他一開始也如眾人一般憂心忡忡,但冷靜下來仔細推敲後,反而覺得李氓短期內發動大規模報復的可能性……極低!
關鍵,就在於這“道標”。
據他推測,此關所需的通關道標總數,應在九百枚左右,正合百人破關之數。
這個數目聽起來不少,但想想湧入此關的千數真君,可謂僧多粥少,競爭必定激烈。
是以此時此刻,對所有人而言,最最要緊的頭等大事,就是爭分奪秒地蒐集道標。
誰會放著關乎自身能否進入下一重天的道標不去搶,反而浪費寶貴時間,響應李氓的私人恩怨,去幫他圍攻一個規模不小的修士團隊?
甚至李氓自己,因著道標被奪,怕是也需等到集齊九枚道標後才會生出此念。
而等到李氓終於重新湊夠道標,有暇騰出手來謀劃報復之時……那時,他們或許早已集齊所需,甚至已進入下一關了,形勢必然大不相同……
何知慍緩緩點頭,將心中這番條理清晰的推測向眾人剖析了一遍。
浮雲界眾修聽著何知慍的分析,眼中的疑慮也逐漸被理智取代。
是啊,道標才是根本,換做是他們,也不可能放著道標不找,先來拼命。
“何真君高見!”
“正該如此!”
“分頭行動,效率更高!”
疑慮盡去,眾人再無猶豫,紛紛附和……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