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
顧安回過神來發現顧小姑一臉凝重,不由擔憂地喚了她一聲。
少年清朗的聲音,將顧小姑從回憶中拉了出來。
“啊?”
她下意識地朝顧顧安安撫地笑了笑,只眉宇間還殘留幾分顧慮。
顧安有些好奇,關切問道:
“小姑,你剛在想什麼?一臉嚴肅。”
顧小姑猶豫了一下,還是隻搖了搖頭:
“沒什麼,就一些以前的事情。”
她轉移話題,
“安安,你去廚房看看水開了沒有,要是開了,就把米倒進去,記得用勺子攪動幾下,別粘鍋底了。”
“哦,好的,小姑。”
顧安乖巧地點點頭,順從地朝廚房走去。
既然小姑不願多說,他就不再追問。
堂屋裡,只留下顧小姑一人整理著香爐、紙錢。
她凝視著哥哥凝固的笑容,一個念頭浮上心頭:
似乎,就是從安安三歲之後,
她哥回蘇州老宅的次數,就變得越來越少,間隔也越來越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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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玥,東西都拿回來了!”
顧小姑丈夫的聲音從門外傳來,打斷了顧小姑的思緒。
“回來了?”
她迎到門口,從丈夫手中接過提袋。
顧安也從廚房走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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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小時後,堂屋。
供桌上鋪上白布,遺像在正中間,前方是一尊銅製香爐。
五色果:蘋果、橙子、香蕉、葡萄、柚子。
蘇式糕點:定勝糕、綠豆糕。
三葷三素:醬汁肉、油爆蝦、白斬雞;香菇、豆腐、青菜。
一碗米飯堆成山尖狀,上面插一雙直筷。
清茶黃酒各一杯,兩根白燭一左一右。
桌下是錫箔元寶、黃紙“包袱”,上面寫著“顧林大人收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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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爾和亞綸到堂屋的時候,一切都佈置好了。
(非親屬不能碰供品。)
雖然是迥乎於西方的習俗,但也不影響他們感受到其中的莊重。
瀰漫在空氣中的沉靜與肅穆,讓所有人屏息凝神。
顧安端來一盆清水,眾人依次上前,仔細淨手。
淨手啟祭,顧安依次點燃了兩根白燭,後退一步,清晰而沉穩地宣告:
“今日週年,恭請父親歸家受供。”
持香齊眉,三鞠躬後插入香爐:
“一柱清香通幽冥,父親駕臨享孝心。”
三跪拜起身後,顧安目光追隨著小姑和小姑父依次上前,重複著敬香、三鞠躬的儀式。
隨後轉向卡爾,聲音放輕:
“卡爾叔叔,你跟著小姑他們做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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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爾點點頭,神情肅然。
他從顧安手中接過三支點燃的香。
走向前,目光在顧林的遺像上停留了片刻。
他略顯笨拙卻極其認真地模仿著剛才看到的動作。
舉香齊眉,深深三鞠躬,插入香爐。
卡爾輕聲念道:
“顧林,我來祭拜你了。”
嫋嫋青煙,飄飄蕩蕩。
亞綸與翻譯先生沉默著靜立旁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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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茶一盞,滌塵靜心。”
“醇酒三杯,聊表寸心。”
顧安的聲音再次響起。
在顧安之後,小姑、小姑父依次上前。
清茶緩緩灑於奠器。
三杯黃酒,灑地以祭。
輪到卡爾時,作為逝者的摯友,他只需斟一杯酒致意便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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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亞綸,”
卡爾側頭看向一側的人。
亞綸會意,將手中的一細長綠色玻璃瓶遞給卡爾。
卡爾接過酒瓶,小心地斟了滿滿一杯酒,朝照片上的人笑了笑:
“顧林,苦艾酒,我想最適合你了。”
獨特的、帶著茴芹和草本氣息的濃郁酒香,瞬間在香燭與供品的氣息中瀰漫開來。
苦艾酒,又名 “綠色仙女”。
梵高最愛喝的酒。
畫家高更稱之為“這是唯一藝術家喝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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誦讀完祭文,顧安三跪九叩,小姑和小姑父則三鞠躬。
至此,上午家中的祭拜儀式暫告一段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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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過午餐,大概下午1點左右。
顧安一行人又帶著鮮花、香燭和上午的部分供品來到了墓地。
顧林墓前。
顧安蹲在墓碑旁,拿著帕子,仔細地、從上到下,一點點擦拭著冰涼的碑石。
“安安,給。”
顧小姑將一支蘸飽了紅漆的新毛筆遞給他。
顧安接過毛筆,沿著碑上父親名諱的凹痕,一筆一劃地描補著那褪色的硃紅
鮮亮的紅漆在陽光下微微閃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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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在家中祭奠用的遺像、酒杯以及精選的幾樣供品,被重新恭敬地擺放在墓碑前。
“你爸…他最喜歡吃這個了。”
顧小姑從食盒裡端出一盤尚帶溫熱的松鼠鱖魚遞給顧安。
酸甜的香氣在空氣中瀰漫開來。
顧安默默接過,輕輕放在供品最顯眼的位置。
一切準備妥當,眾人齊齊後退三步,垂手肅立。
山間的風輕輕吹過,帶著草木的氣息。
他們要留3分鐘讓逝者“享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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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分鐘過去,顧安率先上前一步。
一鞠躬,父親安息。
二鞠躬,恩情不忘。
三鞠躬,佑我家昌。
……
祭掃禮畢,顧安轉向卡爾,眼神溫和而體貼:
“卡爾叔叔,我和小姑、小姑父先去看看爺爺、奶奶。”
他刻意為對方留下了單獨的時間。
卡爾努力扯出一抹笑:
“好,你們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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眨眼,顧林墓前,只剩下了卡爾和亞綸。
方才勉強維持的鎮定瞬間瓦解。
卡爾目光死死鎖在墓碑上那張熟悉的、年輕的面龐上。
喉頭劇烈地滾動了幾下,壓抑許久的悲傷如同決堤的洪水。
滾燙的淚水再也無法抑制,無聲地、洶湧地順著他的臉頰滑落,滴在腳下的草地上。
卡爾高大的身軀微微顫抖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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亞綸默默站在卡爾身後半步的距離。
雙手在身側微微攥緊,強忍著想要上前擁抱安慰的衝動。
他只是靜靜地、堅定地守候著。
山風拂過,時間在淚水和靜默中靜靜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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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卡爾抬起手胡亂擦去眼淚。
深吸了幾口山間清冽的空氣,努力平復著翻湧的情緒。
他俯身,將帶來的一束純淨的白菊花輕輕放在墓碑前。
然後,他蹲下身,視線幾乎與墓碑上的照片平齊。
卡爾伸出手指,極輕地、帶著無限眷戀地撫過那冰冷的、鐫刻著名字的石面。
“對不起,”
他聲音嘶啞得厲害,帶著濃重的鼻音和深切的愧疚:
“現在……才敢來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