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後,1911年的冬季,倫敦的冬季一如既往,這三年的時光過得太快了。
王語如甚至覺得,彷彿在從輪船渡口走上來時那狼狽的模樣只是出現在昨天而已。
風呼嘯吹響山莊外面的枯樹枝,王語如坐在落地視窗,手上抓著那柔軟的毯子,一入冬她的身體就會虛弱不堪。
她想,許是三年前的毒蠱影響,每每想到這處,王語如的目光總會變得很遠,她會想到那個遠在東方的故人······
“mommy——”一道軟糯的童聲打斷了王語如氤氳的思緒。
小女孩捯飭著一雙小短腿,眯起彎彎的眼睛正快樂地衝著她笑著跑過來。
王語如也微微笑著,看著跟在她身後的伯納德此時還不忘給女孩披上披肩。
“愛麗絲,小心點跑。”王語如溫柔地抱住了衝她飛奔而來的女兒。
愛麗絲雖然才三歲卻是個鬼靈精怪的女孩,她眨著亮晶晶的一雙眼,用手指戳了戳媽媽的臉頰。
“媽咪有沒有想我?爹地接我回來時,一直說你有多想我,現在我想聽媽咪親口和我說。”愛麗絲揚起圓乎乎的臉蛋蹭著王語如。
王語如被她弄得很癢,咯咯地笑了。
伯納德此時也一臉笑意地緩緩走來,滿眼寵溺地看著母女二人微笑,一切都那麼和諧。
可下一秒,王語如卻突然咳嗽幾聲。
自從去年冬季過後,王語如的身體就很虛弱,伯納德替她尋訪了整個歐洲的名醫,可卻只能靠著藥物吊著一口氣,既不能手術改善也不能根治。
王語如心裡也明白,自己身體的狀況並不是西醫能輕易治癒的,她好像想到了中國的那個姓汪的醫師。
“寶貝,媽媽要休息,你先去換衣服,今天我給你做香煎小豬排好不好?”伯納德溫柔地摸著愛麗絲的頭髮。
愛麗絲一向懂事聽話,立刻點點頭“好,爹地,你和媽媽說話吧。”
看著女兒遠去的背影,王語如這才敢大聲地咳嗽出來,咳嗽急了,還需要掩著手帕,一攤開,上面全是血塊。
伯納德在一旁看著,皺著眉,心疼得心都快碎了。
他抓住王語如的手“怎麼辦?語如,我後天帶你去美國看看怎麼樣?”
“伯納德,我們上個月不是去過了,蓋樂先生說了我沒······”
“萬一這次就有醫生能看出來什麼症狀呢?”
王語如沒有說話,她知曉看再多次都沒有用。
她將手中的卷宗緩緩放下,看向伯納德湖藍色的眼眸“我想·····回中國。”
伯納德愣住,他不解地看向王語如。
幾年前她好不容易才從那裡逃出來,為何又要回去呢?
更何況如今的她已經擁有了當初憧憬的一切。
她畢業之後,到了法院工作,起初,作為一個華裔的身份進入這裡工作,被無數人質疑是亨利家族的原因,才會應聘她。
大多數同事都無一例外地歧視霸凌她,可王語如卻早就成熟,她從不計較一些小事,比如有人會在她的咖啡杯裡放死老鼠,又或是將她準備好的卷宗全部打亂或是藏起來。
別人越是說她靠伯納德,那她就越要證明自己。
無數個黑白顛倒的夜晚,無數個廢寢忘食的日夜,她代理的案子一個一個勝訴,她的當事人都是老弱病殘,很少有人能夠一次性的完整給予她律師費,可王語如卻從不計較這些。
很快,她的名聲在倫敦的律師界傳響,越來越多的人想讓她成為自己的律師,王語如靠著自己的努力,終於讓部分人對她有了認可。
可她依舊風輕雲淡,因為她知道,即使她們不認可,也和她無關,她就是她,成功是必然。
而王語如口中的離開,意味著,這一切的努力都會付諸東流。
伯納德將她的努力都看在眼裡,自是更加心疼,他又握緊一寸王語如的手“你回去,是為了他還是······”
他的話成功讓王語如抬眸,她知曉伯納德口中的他是指誰,她虛弱地扯起嘴角。
“你怎麼比我還惦記載儀?我可不是因為他才回去的。”
王語如大大方方的承認更加讓伯納德覺得有些羞愧。
“那你是因為什麼要回去?語如你知道這份工作來之不易啊。”伯納德細心地勸慰著。
“我想要告訴你,我回去是為了治病,可我心底裡卻還在說,不僅僅是治病。”
伯納德此時也邁著大長腿走近一步,坐在王語如的身旁,攬住她的肩膀。
王語如感受著溫暖的懷抱,有一瞬間的微愣。
“還有什麼和我說,好不好?”伯納德的語氣卑微,似在懇求。
“我想要愛麗絲也能回到故里,我還想見見我的老朋友們,更何況,我的一箇中國朋友,是同盟會的一員,我聽了他所說的中國近況,我感到很悲哀,他們需要我的幫助,若是可以,我也想回去。”
伯納德認真地聆聽著,他思索了許久“語如,你要知道,現在你的故土,恐怕會很亂,你回去,我怎能放心?”
王語如卻親暱地掐了掐他的手“別怕,我命大,以前那麼多事情我都挺過來了。”
各國變法無有不犧牲者,她如今的身體狀況,還有什麼顧慮?
唯一的就是自己的女兒愛麗絲,王語如不確定她還能活幾年,但她不想讓愛麗絲和載儀都矇在鼓裡,他們可以不相認,但知道彼此的存在,是件很重要的事情。
“愛麗絲留在英國我照顧好嗎?”伯納德又一次懇求。
伯納德對王語如的愛已經深到了骨子裡,他不僅僅愛王語如,更愛她的孩子,即使他們並沒有血緣關係。
這麼多年來,考慮到愛麗絲落戶學籍的問題,王語如不得不與伯納德一起撫養愛麗絲,在愛麗絲的眼裡,王語如就是媽媽,伯納德也就是爸爸。
“伯納德,可你並不是愛麗絲的親生父親,有些事,她是需要知道的。”王語如固執地堅持著。
伯納德的心被她的這句話狠狠刺痛,是啊,他並不是愛麗絲的親生父親。
可他早就將她當成自己唯一的女兒了。
王語如也意識到自己剛剛脾氣上來,說的話傷人,於是緩緩走上來,拉住伯納德的手。
“抱歉,我不是那個意思。”
伯納德卻沉了口氣,他哪裡捨得去責備她。
在這昏暗的燈光下,伯納德注視了王語如許久,他伸出手輕輕撫摸她的發頂。
“我陪你一起去。”
王語如愣住,有些錯愕地看向伯納德。
伯納德很溫柔地又衝著她傻笑“此生我就賴住你了,早晚有一天,我要讓你成為我的亨利太太。”
王語如有些心疼他總為自己讓步的模樣,她渴求自由,卻不希望伯納德為了她而放棄本屬於他自己的東西。
那何嘗不是一種自私?
伯納德看出了王語如要拒絕的神情,於是輕輕抱住王語如。
“愛麗絲沒有繼承我的血肉,可她卻早就根深蒂固地長在我的血肉裡,我們是一家人,不管你承不承認,我都不想和我的家人分開,我愛你這件事,從未改變過······”
王語如緊緊閉上了眼睛,她不是沒有感情的石頭,他的愛,又何嘗不曾溫暖了她的日日夜夜?
她能夠有今天的願景,伯納德捨棄了太多,他不能出遠門推遲了許多生意與聯絡,幾乎半隱退,只為了半夜在王語如忙的時候,他也能幫上忙。
到現在,愛麗絲的飲食習慣以及喜好她都沒有伯納德掌握得清楚。
在這溫暖的懷抱許久,王語如才開口說話“好,我們一起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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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城的冬天要比倫敦冷得更多,此時回來頗為寒冷。
愛麗絲一下車就被凍得打了個寒顫。
女孩穿著一身小洋裙,扎著可愛的波浪卷,雪白的面板櫻紅的嘴唇,和王語如幾乎長得一模一樣。
愛麗絲就像是個中國瓷娃娃一般,她小小的手一隻手拉著王語如另一隻手則拽著伯納德。
三人穿著厚厚的風衣就這樣走在巷子裡,引來一些人駐足觀察。
“媽咪,這裡是哪?為什麼要來這裡?”雖然王語如和伯納德有規律地教過愛麗絲中文,可她也許是年紀還小,依舊不太會說中文。
她對這個國度也是陌生的。
“這是媽咪過去的家,這也是你的家,這裡是中國,我們的故鄉。”
“看看,這裡是不是有許多和咱們一樣黑頭髮黑眼球的人?因為我們是一個國家的人。”
愛麗絲轉動著眼球“終於有人和我長得一樣了!”
她興奮的模樣讓王語如鬆了一口氣。
接著,她看向這熟悉的大街小巷。
和三年前一樣,沒有任何發展,只不過牆根底下的乞丐卻換了新的面貌。
她想起了三年前她所想抗爭的一切,以及父親臨走前還心心念唸的這個國度,為何依舊落後窘迫,如處陋舟之上。
她還在思索,伯納德替她又披了一件衣物並在她的耳邊輕輕道“到了。”
王語如這才回神,她抬頭看向那高高的牌匾寫著‘襄親王府’四個大字。
門口已經換了一批新的侍衛,王語如認不得,只好叫人通傳。
王語如此時站在門口,夕陽西下打在她琥珀色的眼眸之上,彷彿又看到了那日被強娶進來的午後,她被載儀所救,可卻遲遲不肯進門,只是看著那高高的紅牆。
竟不知,如今看來,那高不可及的紅牆也不過如此。
她的心底還是有些緊張的,畢竟已經這麼多年未曾見到故友了,還有······載儀,也不知道他今日在不在府邸?
正想著,門內就匆忙衝出來一人。
王語如抬眼,瞧仔細了,那不是別人,正是載玄。
載玄在看到王語如的時候,整個人都一顫,他急急忙忙地跑到王語如的面前。
“真是你啊!語如姐!”他大喊。
只不過三年的時光,載玄此時周身的氣質卻完全退卻了曾經那股幼稚的少年氣,如今的他嘴上留著兩撇小鬍子,若不是看到自己那著急的表情,真和載儀的氣質有幾分相像。
王語如溫柔地笑著“不知道你還歡不歡迎我?”
載玄大笑“歡迎歡迎,快進快進。”
他這時也才注意到王語如身旁的人,伯納德和他牽著的小女孩。
他的腦子飛快地轉了一圈,像是想到了什麼,微微落寞,但很快回神。
王語如幾人被請進了正廳內。
這襄親王府自從那件事情之後,屋子裡的裝潢傢俱古董名畫都被變賣乾淨了,可如今三年而已,經由載玄的經營,王府不僅恢復如初,似乎更加華貴。
載玄喝口茶,看著正在四處打量好奇的小不點,她的那張小胖臉,怎麼和他竟然有幾分相似?
他突然想到了什麼,於是突兀地問出口“語如姐,這是你的孩子?她多大?”
王語如的表情有一瞬間停滯,她表面淡定地喝了口茶。
“她叫愛麗絲,今年兩歲了,是我和伯納德先生的孩子。”還未見到載儀之前,她還是覺得這些事情不要聲張為好。
載玄聽著這話,表情更加落寞。
他還以為這是他大哥的孩子,畢竟伯納德先生那樣的英國血統,與她生出來的孩子也該是個混血。
載玄雖有所懷疑,卻也沒多說。
“載儀還沒回來嗎?”伯納德此時轉過身,率先問出口。
載玄有一瞬間愣住,但很快又恢復如初,他看向王語如。
發現王語如也同樣是一臉好奇地看向他,看來,這二人並不知道當年這事情的後續。
“我大哥三年前就不在襄王府了,他回老家了,我襲爵,現在是襄親王。”
載玄淡定地說著,王語如卻不可思議地看向他。
怪不得載玄變了這麼多,也難怪太后最後能放過載儀一馬,只不過這一切似乎和預想的實在不一樣。
王語如看著愛麗絲和伯納德開心玩耍的身影,微微愣住,不知該不該繼續追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