薩曼羅是提前半小時來到操場的。除廊橋外,這裡是兩個監獄唯一共通的地方。
停電加上連夜的大雨,導致監獄內的看守現在有些懈怠,薩曼羅起了大早,趁獄警們都沒有清醒,繞路來到操場。
她會這麼做的原因無關其他,只因昨天在男監記錄有關那瞎子和屍體的證言時,有個黑鬼走過來對她說了句話。
【那瞎子知道你妹妹的下落,如果想知道答案,就在第二天清晨趕到操場。】
瞎子……東國人……薩曼羅的腦海裡浮現起那人和他的義眼,她又想起那已經確定宣判的死刑,她不禁嘲笑自已:
“我為什麼要相信一個死了的瘋子?他昨晚已被判刑,現在八成屍體都已經涼了吧。”
“一個自身難保的人,我在期待什麼?”薩曼羅想完就抬頭看,目光卻忽然凝滯。
她以為自已看錯了,所以揉了揉眼睛,確認無誤後,她皺起眉頭,有些不敢相信自已所看見的。
她看見了……一個不該出現的死人?那瞎子帶著另一個囚犯光明正大出現在操場上。
“你很準時,薩曼羅小姐。”對方正看著自已微笑。
薩曼羅搖頭,但當她確信這傢伙沒死後,表情擰成一團:“你怎麼逃出來的?”
“這不合理,你落在梅利手裡,而他居然能活著讓你走出審訊室?”女人發出怪叫,飾非則非常享受這份驚歎。彬彬有禮,平靜注視對方。
“或許正因如此,我才能讓你信服。讓你相信,我遠比那群蠢貨獄警更有手段。”
“如果我沒展現出應有的實力,你也肯定不願意和我合作吧,你將金髮幫的存續看的比任何事都重要,為此,你甚至可以犧牲妹妹。”
飾非往前踏出一步,而現在,剛才還因為距離稍顯朦朧的飾非的長相如此清晰可見。
記憶浮現,她忽然意識到,或許在更早之前,自已就與這個東國人有一面之緣——在操場上,這傢伙穿著一身警服出來為迪斯塔特出頭。
金髮幫在那次受到莫大的侮辱,薩曼羅甚至不惜為此踩斷了喀秋莎的雙腿,只為了討好這個冒泡獄警。若非如此,他們姐妹又怎會產生嫌隙?沒有嫌隙,喀秋莎自然不會出走,更不會不知所蹤!
都是這傢伙害的……火氣上湧,她平常或許還算能控制情緒,但事關妹妹,又壓抑這麼久,這一瞬間,她居然衝昏了頭腦,吼叫著朝飾非衝來。
司馬宣滿臉警惕,從身上摸出小刀來想招架,但飾非卻抬手攔下了,他沒有多餘的動作,只是將槍舉起:“我喜歡更和平的談判方式,當然有時候,我也不得不接受如野人間的互毆。”
所有的撒潑打滾都需建立在一個事實上,你的拳頭比對方更大。一旦武力對比產生崩壞,弱小的一方必定喪失話語權。
薩曼羅停下來,她不傻,沒信心去躲子彈。但她看向這東國人 的表情更驚異了,她緊盯那黑洞般的槍口。
他有槍……不僅從梅利眼皮底下逃出來,他還有槍?這監獄裡還有什麼事情是他做不到的?
薩曼羅沉默了,飾非則對此很滿意。將槍旋轉出漂亮的弧度,他將其再次收進魔術手。司馬宣從剛才開始就盯著飾非的動作,然後他再次確信,他無法參透這戲法的精妙之處。
“能談談了?”飾非說道。
薩曼羅儘管停下,但火氣未消,她咬牙切齒道:“你騙了我,你還殺了諾娃!”
諾娃是盥洗室內從食血鬼皮中扒出來的女孩的名字,大概兩週前,她失蹤了,然後其屍體被發現與飾非共處一室。
對於這份指控,飾非不急著否認。因為某種意義上,那女孩也的確是他殺死的。他聳肩道:“你確定她還是你認識的那個金髮幫成員?”
“你這是什麼意思?”
“我只知道我殺死的是個怪物,並非人類,我把那怪物的皮剝開後,才看見了裡面女孩的臉,這點上,我也被矇在鼓裡。”飾非不打算遮掩,告知真相。
怪物,人皮,這些話放外面讓其他人聽恐怕都覺得飾非是個瘋子,說的都是無稽之談和瘋言瘋語。
沒人相信這樣的狡辯,但飾非看著薩曼羅,有恃無恐。
這女人會相信的,作為金髮幫的首領,她知道的理應比其他人更多一些。
而果不其然,飾非在女人臉上看到了自已想看見的變化。起初雖是懷疑,但很快,她想起什麼,表情逐漸扭成一團,無比難看。
“諾蘭典獄長和梅利……”她說出兩人的名字,然後喉頭滾動,胃中翻滾出一些東西,讓她彎腰開始劇烈嘔吐。
眼前浮現出一隻只面板慘白的不明生物,生物包圍了她,用血色的眼睛窺視。她甚至能嗅聞到空氣中濃烈的硫磺味道。
“我以為那只是他們用巫術圈養的怪物,但你告訴我,那都是披著一層皮的人?“薩曼羅在懷疑眼前這個世界的真實性,意識之中,有一根極細極細的線緊繃中,薩曼羅感覺到它就快要斷了。
匪夷所思……未知生物雖然可怕,但尚且能欺騙自已給一個合理解釋。但要是知道那些東西的皮下裝著什麼,整個世界瞬間就要被傾覆!
女人揉亂頭髮,試圖理清思緒。但嘗試很快失敗,思緒成為亂麻,她只能無助地看向飾非以便求證。
“並不全是,但我可以肯定,怪物裡有不少是金髮幫失蹤的女孩。“
“或許我們也有足夠的理由懷疑,您失蹤的妹妹也是其中一員,對嗎?“飾非說道,但這顯然是謊言。
喀秋莎的屍體被他親手送給鬼谷子,她肯定不在食血鬼的皮套裡。但這有何妨?這位姐姐需要一個答案,飾非給了她答案。至於真假,只要飾非能讓她相信,便已經足夠。
薩曼羅呆滯在原地,腦海裡浮現起一個又一個可怕的畫面,她閉上眼,嘴唇止不住發抖。
“那你想怎麼做?瞎子?“
“——你神通廣大,那你能把她救出來嗎?“
薩曼羅和喀秋莎形影不離,這是兩人從小就有的意識。上學,睡覺,甚至酒吧中的工作,兩人從不分離,於她們而言,彼此就是唯一。
這一共識是後來悲劇的開始,得益於某個契機,薩曼羅發現父母試圖以50哥分的價格將喀秋莎販售到中部德克薩斯州的農場。那農場裡住著一位屠戶,屠戶喜歡用屠刀霍霍待宰的豬玀。
薩曼羅已經忘了自已是如何潛入父母房間並偷偷將餐刀插入兩人的胸膛的。她只記得當時喀秋莎站在門口,將一切看在眼裡。
然後,這瘋丫頭走了進來,也拿了把刀。她嘴上一邊說著姐姐我們是一起的,緊接著,她就嬉笑著將刀按進父母的喉頭。
彼此,唯一,這些東西刻進了薩曼羅的骨髓裡。她無法坐視不理,也不能眼睜睜看著妹妹變成怪物。所以,她此刻的掙扎是什麼?
除了相信這東國人,幫他達成目的外,她別無選擇。
目光逐漸平靜,她明白這是一場談判。而談判主動權握在對方手裡,他擁有絕對議價權。而不出所料,這男人嘴角勾起惹人生厭的笑容。
一切在他掌握,薩曼羅討厭被一個男人這樣把握。
“你和諾蘭典獄長走的很近,是嗎?“
“我能見他。“薩曼羅利落地答道。飾非抽出一張紙條,遞給薩曼羅:
“那替我找到他,然後按照字條上規定的時間,想辦法在那期間拖住他。”
“——無論如何,別讓他離開自已的辦公室。”
薩曼羅按照吩咐確認了一下時間,將其收好,她有些困惑:“你要做什麼?”
“攻破那群畜生的巢,你能明白嗎?”
“這樣就能救我妹妹?”巢這個詞讓人有不好的聯想。薩曼羅控制住表情,補充問道。
“我無法保證,畢竟已經很多天了,當然存在她已經被轉化完成的可能。我只能讓你相信,在我將那位典獄長的根基連根拔起時,如果她活著,我會救她,這就是交易條件。”
飾非從不退讓,哪怕他手握虛無的籌碼,他依然煞有介事。
薩曼羅也不會無理取鬧,他她不是那種沒腦子的女人。沉思片刻後,她咬牙道:“我要追加一個條件。”
“——如果那時候她已經不是喀秋莎了,那幫我殺了她。”薩曼羅目光落在飾非手中的槍上。這是對方實力的象徵。
飾非對這個提議倒不意外,如他先前所言,這女人沒有看上去那麼重情重義,在妹妹之上,還有更重要的東西。
就像她殺死父母,並非是為了喀秋莎……當時的她僅僅只是害怕自已也會落得和喀秋莎一樣的命運——在某個沒人在意的午後,被裝上運往中部荒漠的卡車,然後在一個破舊的農場裡,和滿身豬騷味的男人一起度過餘生。
她覺得害怕,僅僅是因為這樣的事情。至於在她之前被販售的喀秋莎會遭遇什麼,她從未想過。
一個已經成了怪物的妹妹,對她而言,毫無意義。既然如此,不如就此消失。
每個人活著,就是在出演一部戲劇。我們都沉溺進名為人生的劇本里,為了某個虛假的信念,無法自拔。
我們以為自已應該以某種方式和軌跡行動,但卻截然不知,我們演出的,在觀眾眼裡,卻是另一幕截然不同的戲劇。
飾非沒有拒絕的理由。他點頭同意,因為只有這樣,他才有接下來追加議價的籌碼,在追加之前,他要賣對方人情。
他拿出一張新的紙條,將這張紙條也送進薩曼羅手裡後,他拉著司馬宣轉身準備離開。薩曼羅在身後展開紙條,司馬宣似乎還想知道那紙條上寫了什麼,要回頭張望。
但這被飾非打斷了:“別看了阿宣,從這個角度,你看不見字條上的內容。”
“老大,那上面寫了什麼?“
“當然還有其他事需要她幫忙,她是奇兵,能打的人措手不及。“
飾非微笑道,司馬宣此時才發現,兩人並非往監獄樓走去。這也正常,飾非在監獄看來應該已經死了,他無處可去。
“我們接下來去哪兒?“司馬宣問道。
飾非用手指向遠處的圍牆:“帶你去個好地方,我們去外面兜風。“
……
……
監獄裡現在亂成一團,停電導致日常工作無法運轉,很難想象,在電力尚未普及的時代,人們是怎麼活下來的。
獄警們的巡邏變的更多了,每個人都神色匆匆。和這些人相比,愛麗絲著實顯眼,她將雙手背在身後,輕輕哼唱歌謠。
她還能享受難得的清晨時光,心情不錯。走到窗邊,女孩站定,她向窗外看去,一眼另一頭成排的倉庫。就這樣觀察一會兒,她察覺到身後有人經過。
“愛麗絲小姐……”
她轉過頭,驚奇地發現來者是那天舞臺上趕來扶起她的副官。她立刻用甜美的聲音打招呼道:“早上好,梅利副官。”
“您看上去心情不錯?有什麼愉快的事情嗎?”
梅利在微笑,今天對於他來說當然是愉快的早晨。那瞎子已經剷除,這監獄裡已經不剩什麼能阻攔他。所以他擺擺手,示意道:“除掉了惹人煩的蚊子,昨天終於睡了好覺。”
“海島上也會有蚊子嗎?我似乎並沒有遇見過。每一天,叫醒我的是打在窗臺上悅耳的雨聲,我喜歡這海島上的雨,總讓我覺得回到了家鄉,回到了不列顛尼亞。”
愛麗絲一邊說著一邊再次看向窗外,她小聲說道:“那位危害監獄安全的囚犯先生已經被處決掉了,對嗎?”
“當然!”
“真可惜,威爾頓這麼多年從沒出過這麼有意思的人。“
“這可不能算是有意思,愛麗絲小姐,他所作的事情毫無疑問能被稱為暴行。“
“什麼算作暴行?梅利先生?威爾頓坐落在鵜鶘島上,三十年來從沒人能逃出監獄,外面是深不見底的大海,更不用說,海面上正在湧動的風暴潮,這是一個封閉的王國,而獄警們,你們,還有我,是這個領土的國王。“
“我的祖母喜歡給我講童話故事,而在這些故事中,國王們總以為自已能對領土內的一切瞭如指掌,卻總是忽視腳邊那隻弱小的老鼠。”
“梅利先生,你說,那些人聚在倉庫的垃圾處理場那邊是在幹什麼?“
愛麗絲將手掌按在窗戶玻璃上,留下掌印。梅利聽後臉色微變,他也來到窗戶邊,順著視線看過去。
他是食血鬼,視力要遠比愛麗絲更加出色。他很快看清那群聚集在鐵絲網邊的獄警,以及他們正在注視著的,已經被毒素腐蝕的只剩下白骨和殘軀的兩位獄警的屍體。
那正是昨晚他派出去處理屍體的人,而現在,他們成了屍體。
發生了什麼……梅利詫異又驚恐地看向愛麗絲。愛麗絲變化指尖動作,輕輕敲擊窗戶。
“國王不知道,眾臣也不知道,無人注意的老鼠它在挖洞,它挖呀挖,挖呀挖,一不留神,就挖進了國王的王座,然後它開始啃咬,在萬眾矚目的國王的加冕儀式上,在所有人都未曾察覺到時,王座倒了,國王也倒了,一隻老鼠足以讓整個王國轟然倒塌。“
“從來沒有人能殺死老鼠,梅利先生。從來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