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夢,如鏡花水月。
紅色的月亮,暴雨,黑夜,緊隨其後的道鈴聲。飾非在雨幕中,這次他沒有逃。他從未如此清晰地知道自已身處於一場夢境裡。他抬頭,看向紅月,他看著月亮如眼球般轉動,隨意窺探整個世界。
“快逃吧,飾非。”
“一直逃下去,別讓他抓到你。”低語伴隨道鈴同時而至。飾非仍站在原地,任憑穿紅色道袍的男人到他身邊。然後,他順勢穿過他的身體。
他伸出一隻手,接住雨點,感受雨點的溫度,他喃喃自語:“我記起來了,原來那天也是這樣。”
“紅色的月亮,怎麼下都下不完的大雨,還有……”飾非低頭看向觸及雨點的指尖,他長嘆一口氣。然後他看向那紅袍道人,他站在原地,頭一次回應了那道低語:
“我不逃,我不僅不逃,我還要追上去。“
“終有一天,我會讓他明白,他才是獵物。“話音剛落,整個世界陷入震顫,一恐懼和夢魘都成了碎裂的水波和明鏡,一切轉瞬即逝。
耳邊依然傳來雨聲,飾非睜眼,他看見夏都,男人似乎嚇壞了,表情陰晴不定。
但他的確有好好完成任務,趁剛才入夢的間隙,黑色的魚鰭被刺進了肉團裡。口器已經停止了活動,夏都則劇烈的喘息著,他看向飾非,飾非也看著他,許久後,他勉強擠出微笑。
“還好嗎?夏都。你明明不是第一次殺人,卻還像個孩子。”飾非調侃的自然是夏都入獄的事。夏都卻撲過來,檢查他的傷口。
他看見了飾非腳踝上血流不止的切痕,毒液依然在飾非體內迴圈。
夏都撕扯起囚服的布料,他試圖包紮,但這是徒勞,飾非制止道:“沒用的,夏都,在找到對應的解毒劑前,我沒救。”
“總有辦法的,飾非……”
飾非滿臉無奈,他看向窗外:“那位警司小姐或許會有辦法,但現在這種情況,你想帶著我去找她?“
話還沒說完,夏都便將飾非扛在肩上。兩個人一步步向走廊外挪去。飾非看見這樣的夏都表情有些詫異,然後,他親眼看著夏都目睹外面連天的暴雨。男人似乎想起什麼,他原本堅定的步子不由一頓。
飾非察覺到了,所以,他略微思考後,拍拍夏都的背:“你剛才也看見懷錶了吧,夏都。”
夏都默然,但沉默也是答案。飾非瞭然於心,這男人的過去,他的恐懼,他的夢魘,皆源於一場暴雨。
“基廷肯定不希望哥哥一直躊躇不前,他也不想看見曾經那麼嚮往成為船長的你到最後卻懼怕一場暴風雨。“
“夏都,出去後,我們一起回一趟你的家鄉,南加州?“
“去看看那條河,什麼也不做,就只是在河邊待上一整天。“
飾非提議道,夏都在原地思考,而此時,飾非忽然哼唱起那首熟悉的歌謠:“南加州從不下雨,女孩,他們難道沒告訴你嗎?“
“這裡從來都是大雨傾盆,大雨傾盆!“
民謠的風格向來輕快,跳動的音符和窗外雨點的節奏相配,夏都沉默向前,然後,他忽然停下來看向飾非:“我答應你,飾非。“
“出獄後,我回南加州。然後,不管你之後要做什麼,當你想來找我了,你去那邊就能找到我。“
夏都的眼睛放著亮光,彷彿在幻想中看見了什麼。飾非沒有立即回應,只是又看了一眼腳踝上的傷口後啞然失笑。
“嗯,這是約定。“
”——那位警司小姐肯定已經在上層了,她那麼聰明,還沒有愚蠢到讓自已落魄地泡在水裡。”
“那我們也往上走,你的傷口也不能沾水,泡在水裡受了感染就完蛋了。“夏都貼心地說道,說完後,他繼續帶著飾非往樓上走。
水的確已經漫上來,已經淹沒二樓向三樓進發。臨到樓梯上時,夏都忽然聽見三樓的走廊處傳來某種響動聲。
他回頭看去,卻看見一隻口器,口器裡裹著一枚眼球,正向走廊外探視。
口器動作遲緩,夏都注意到那口器出來的方向正是他們剛才誘殺梅利的位置。夏都皺眉,口器似乎還沒發現他們的去向,飾非也敏銳地注意到夏都表情不對,他剛想回頭卻被夏都按住了。
“我們走,飾非。”他沒讓飾非看見那隻奄奄一息的口器,夏都自然也沒注意到,更多的口器在建築內蔓延,很快織成一隻巨大的網。
這個建築不僅僅是在被雨水淹沒,也在被這些血肉吞噬。在所有人都不曾注意到的角落裡,一隻通體赤紅色的心臟被安置在複雜的陣法中。
飾非不曾見過這法陣上的符文,他也沒機會再見。
夏都已經帶著他快步走上樓梯,在不回頭的情況下,他們很快就來到了頂樓。
頂樓是天台,而通往天台需要開啟 一扇門,夏都暫時將飾非安置到旁邊,他上前檢查門,然後他懊惱地發現那扇門已經被鎖上了。
他試著踹了一腳,但門紋絲不動,也是,畢竟門把手纏著重達十幾斤鎖鏈。監獄害怕犯人無法忍受監獄生活,尋求自我了斷,總會在這種地方嚴防死守。但現在,這種嚴防顯然堵死了夏都和飾非的生路。
夏都一屁股坐在臺階上,他能聽見下方越來越近的水聲,還有怪物們的蠕動聲。
他不知道監獄裡其他人狀況如何,只是看向飾非,這個精明的男人已經因為嚴重失血開始意識恍惚。
飾非只覺得眼皮重,想沉沉睡去。夏都上前來,搖搖他的身體,沒有回應。
他咬牙,知道一般手段現在可能起不了效果,他轉而揪住飾非的衣領,將他提起來:快醒醒,飾非!“
”你不醒的話,我可要把你丟回去了!“
“那群肉團要尋仇的物件是你,把你交出去後,它們就不會為難我。”
“喂,我真能幹出這種事的哦,你知道嗎?我當時是有機會救回基廷的。”
“那道大浪打過來時,他沒有立即被淹沒在浪潮裡,他在最後關頭用一隻手抓住略微的衣角,當時他哭著對我說……”
“——哥哥,救救我。“
男人身後,一直待在水中的夢魘站起身,輕語道。夏都驚恐地轉過身去,而那夢魘似乎是不希望夏都裝作聽不見,他再次重複了一遍。
“救救我,哥哥。”
“我當時就是這麼哭喊的。”
……
……..
夏都不曾告訴過任何人,那件事情的真相。哪怕是剛經歷的噩夢裡,他所看見的都是被粉飾後,他讓所有人包括自已已經完全相信的虛假的故事。
基廷不是被一道大浪捲進河中消失不見的。常年在河邊玩耍,基廷自然不是不諳水性的愣頭青。他危急中抓住了最後的稻草,他相信哥哥能拉他上去。
兄弟二人都趴在那艘木筏邊緣,夏都被基廷帶的險些滑入水中,只有他還抓住木筏,而基廷半身泡在水裡。
弟弟高聲哭喊:“哥哥,救我!”
但一個孩子,能有那種體力支撐兩個人的求生嗎?
什麼是一步步滑入深淵,這就是。夏都就是這樣看著自已一點點滑進水中的。他害怕極了,所以,他會怎麼選?
“對不起,基廷。”喚醒飾非的舉動變成回憶往事的歇斯底里。夏都覺得這場景似曾相識。但他依然什麼都做不了。
“對不起,基廷,對不起,飾非……”
沒人知道夏都在想什麼,只是他道歉的物件又多了一個。飾非徹底陷入昏迷,無法回應他。水聲在逼近,他稍稍回頭看,便能看見三層已經徹底淹沒,留下的空間並不多。
夏都害怕流水,害怕大雨。只是浸泡水中,都能讓他回憶起當時的恐懼。
沒入獄時,他看過心理醫生,但醫生說這樣的問題很難治療,最終要取決於夏都自已。
怪物蠕動聲逼近,夏都又聽見那首可怕的童謠。與此同時,身後的夢魘依然在蠱惑他:
”把他交出去……把他交出去,交出去,你就能活命。“
”一個人活下去總比兩個人死在這裡好。“
無形的梅菲斯特在低語,夏都的歇斯底里更加瘋狂。他看著飾非,露出掙扎,然後他咬牙起身。
他守在樓梯口,不知下方的水流何時上來。他也不知道潛藏在水中的怪物什麼時候衝出來。夏都什麼也沒做,只是守在這裡,看著暴雨傾盆。
直到他的耳邊傳來清脆的玻璃碰撞聲,他回頭看去,看見一隻小巧的玻璃瓶從飾非懷中滾落。
男人沒醒,只是身體倒下的慣性導致玻璃瓶從懷中滑出。瓶子裡還有一些金色液體,分量不多,區區幾毫克,夏都看著這些液體愣神,然後,他忽然想起樓下的那個大洞。
那大洞正是這瓶子裡的東西弄出來的,如果連那麼堅實的天花板都能腐蝕,那這扇門……
夏都臉色微變,撿起瓶子。他咬牙拔出瓶塞,然後,幾乎是不管不顧,他閉眼將液體潑到門上。
他沒能聽見任何聲音,耳邊縈繞的只有雨聲和蠕動。水波在遠處盪漾,什麼東西在逼近,飾非也沒醒,整個世界只有夏都一人。
他不由自主有些失望,他 看向飾非,有些遺憾地說道:
”我們死定了,飾非……找不到警司小姐,也出不了這個門,我們……”
話到一半,夏都忽然頓住。他眼前忽然出現了他不能理解的畫面。
——他看見了互相堆疊在一起的金色顆粒,顆粒擁擠在門把手,像是無數黃金甲蟲,湧動間,門把手就變的殘缺了。
速度極快,不消片刻,門把手被吃的一乾二淨。只在門上留下一個空洞。天台的風從空洞中灌進來,夏都伸手推開這扇門,水蒸氣和風暴同時襲上面門。
“開了……”他驚訝地說道。然後,他轉頭看向飾非。喜悅掩蓋驚訝,他跑過去,將飾非扛在肩上。
”能出去了,飾非,再撐一會兒,我把你送到安全位置就去找警司小姐想辦法。“
”求求你,千萬別死。“
兩人慢慢挪到天台,一走出門外,更喧囂的雨聲便在耳邊嘯叫。
天台的屋簷處還不會被雨水淋到,夏都將飾非安置在這裡,然後,他環顧四周,思考那位警司小姐的去向。
警司小姐離開食堂後就不知所蹤,想要一個個地點進行排查並不現實。監獄中大部分地方已經被水淹沒,能藏身的地方不剩多少。
夏都忽然看向天台外的風景,這裡是整個監獄的最高點,可以將整個監獄一覽無遺。如果能站到天台喊話的話,監獄裡的任何地方都能聽見。
要做的事並不難,他只要走出去,扯起嗓門用最大的聲音呼喚警司小姐的名字即可。只要她還活著,她肯定能聽見。
夏都起身,正準備行動,但他又看見了外面的大雨。走出去,大雨會浸溼他的身體,他不由抱緊自已,身後的夢魘則用幽怨的目光看著他。
“哥哥,你做不到。”夢魘說道。慘白的,被水泡發的臉龐在血色月光的照耀下越發恐怖。夏都後退幾步,他回頭看,看著飾非幾秒後,他攥緊了拳頭。
“我不能再逃了……”他說道,他終於鼓起勇氣,看向前方水中的基廷。“基廷,你是我的遺憾,這一點永遠都不會變。”
“——所以,我不能再給自已平添遺憾了。”他說完,步子便邁出去。
腳步坦蕩,沒有猶豫。他走進雨幕中,雨幕瞬間也包裹住他。
蒸騰的水蒸氣瞬間遮蔽他的身形,雨聲蓋住了所有的呼喊和慘叫聲。
無所聽,亦無所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