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叔的家衛東州早已爛熟於心。在鎮西頭一棟有些老式的樓房,外面用圍牆把房子包了起來。圍牆的門也是那種老式的黑色包銅大門,大門上下兩個環,活象一隻抿緊的嘴。風透過有些光禿的樹枝,絲絲作響,象是某個上了年紀的老人牙縫中漏出來的。現在是12點14分。雲叔今天手氣真不錯,兩個多小時下來估計少說也有3—4萬進帳,完了又上洗浴中心放了一炮,估計老傢伙這時候在床上還在做春夢呢。經過多次踩點,衛東州早已清楚雲叔家那隻狗的位置,就在房屋正門的左上角,它平常愛吃的是新鮮的帶骨頭的肉。衛東州特地買了一大塊這樣的肉,分成兩半,拌上麻藥,在圍牆最靠近門角的地方,他頓了頓氣,只聽一聲低沉的撞擊,肉骨頭應該平安著地了。狗肯定是能看得見的,究竟有沒有吃,他在外面也不清楚。大約過了三四分鐘,他再次把另外一塊肉骨頭扔了進去,身子貼在牆根仔細聽了一會,沒什麼動靜,估計是被麻倒了。
從雲叔家出來,路邊一個人也沒有,街的盡頭隱約立著一些樓房和路燈的影子。那些門窗緊閉的屋子,在夜風侵擾下,似乎每一處屋角都在瑟瑟發抖。天和地上的水泥是同一種顏色,淡灰淡灰的,走在圍牆前的逼仄的小路上,好象置身於一片遼闊的廣場上,風掠過低矮的圍牆,從身邊輕微的呼嘯而過,衛東州覺著整個身子分外的輕薄。
回到家衛東州叫上幾個夥伴到餐館好好的吃了一頓,吃完後又找了個女的開了房,一整晚就在折騰,都沒怎麼睡。到第二天八九點鐘才睡眼惺忪的爬起來,頭疼的厲害,但還得去幹活。他騎著那個舊嘉陵兜了幾圈,渾身乏力,熬著到了中午,去藥店買了點藥吃了,又睡了一覺,醒來已是6點多,他慌忙又騎著摩托在老路上兜圈,又過去了一兩個小時,快到9點了,這天就中午對付了點,餓的不行,頭昏沉沉的,開著摩托和騎腳踏車一樣慢,忽然,砰的一聲,他一下驚醒,看到是一輛麵包車撞在他摩托車頭上,他勃然大怒,下車後指著麵包車大罵,還沒罵兩聲,只見車門突然開啟,飛竄出兩人一人一手背住他的胳膊,就往車上拖。上車後一圈黑布塞進他嘴裡,然後一隻手猛地將他的頭按下,說了聲,開車。
鍾榮的棚子還是栽了。當有人惦記你的時候,太多的崗哨也是沒用的。象衛東州他們這樣的嘍羅倒也沒什麼大事,關了半個多月也就出來,只是再也沒人跟了的衛東州又去了洗浴中心,沒想到相熟的那小子也找不到人了。分了衛東州給他的兩萬塊,也不知跑到哪裡去瘋了。在鎮上看樣子是難得混下去了,還得回自己老家。
天又黑了,喧囂了一天的看守所終於迴歸了平靜。衛東州抱著頭雙肘支在兩腿上,只留兩個耳朵在外邊。窗外熟悉的冷風又開始響起,在黑夜的蹂躪下,看守所就象一個奄奄一息的病人,終於失去了最後一絲聲息。第二天天已大亮,查房的管教看到衛東州的門仍然是關著的,不禁火冒三丈,媽的,這小子又裝死起來。他一腳踢上去,不想門卻是開的,裡面一個人仰面朝天倒在地上,旁邊全是血。還有一個正對著門眼閉著靠在牆上。
管教小心翼翼的走進來,先把手放到那個倒在地上的鼻翼上,血已經流了一地,直到這時他才真正看清,血其實是暗紅的,絕不是鮮紅色,這些稍有點常識的人都知道。且有的人血是黑色的,此類人一般菸酒過量休息又極差,躺在地上的這個很可能就是,不過他已沒了氣。靠在牆上的手裡握著一個瓷碗片,碗片上纏著一團血血糊糊的東西,他明顯看的出還有氣。
通常拿刀砍人時,刀的前端接觸肉體的那一刻,手會有種輕微的震盪的感覺,感到刀把向下震。刀砍下去的剛開始是看不著血的,慢慢的,刀插進去的面板上那道印子開始發暗,接著會有些微的如水珠一樣的血滴滲透出來。刀抽出來的一刻,面板向兩邊綻開,像舞臺上伴舞的女郎對著歌星往後彎腰倒去,很快,血就會象溝渠裡的泉水一樣掙扎著出來,把最初的那個地方覆蓋。第一次砍人時手抖得不行,是不可能注意到這些的,多幾次之後就沒什麼影響了,這都是很多次之後,不知不覺的會把它當成一種享受。尤其是有的時候,當拿著刀扎進一個陌生的肉體上時,會有一種奇怪的顯得興奮的手感。
好多年沒這樣的感覺了,每一個出道的人差不多都要經歷這樣的時刻,有的人象吸毒一樣上了癮,刀時刻帶兜裡,哪天不捅個把人心裡就癢癢的。可是待入行一久了衛東州也發覺老這麼捅其實也沒什麼意思,倒不是有什麼同情心,主要是自己年紀大了,再也不會象剛入道那會,年紀輕,什麼都沒體驗過,做的時候只管做也不會顧忌什麼。人一會享受後也就懂得生了,所以他帶幾個小弟出去時一般說來是不帶什麼刀具的,做的時候也主要奔著錢去,儘量不傷害對方,給對方也是給自己留條路。
好一會衛東州才感到自己身子有些麻,他用力的挪了挪,發覺身子根本挪不動。於是把自己身上的那人放在地上,拾起地上的掉落的手電筒照了照,發覺這還是個年輕人,年紀一定不算大,說不定還是個孩子。也正是個孩子,才這麼不顧一切,佔有這種虐人的快感。此時的衛東州對於倒在身邊的兇手沒有了憤怒,甚至還有一些憐憫——這孩子年輕輕輕,卻一生都與幸福無緣,而是一個可悲、醜惡與孤獨的旅程,是一個接一個意氣難以得逞後的幻象。此刻,面對一個死了的身體要比破碎的心沉重得多,儘管這是個陌生人。
人的軀體疲憊不堪,或精神極度興奮的時候,往往會出現魔幻般夢魘的時候,會在幻覺中見到過去曾將相識的人。他猶豫著是否爬起來到視窗去看一下,但想想還是決定算了。如果現在不是夜裡,他想,那麼過一會兒黑夜自然會來的。這是肯定的,不管他是否去視窗那兒張望,答案都是同樣的。他覺得自己永遠在一次次從頭再來, 不知不覺就沒得選了。這天夜裡,他夢見自己正在離去。牢房裡的牆壁消失了,久遠的天空呈現出來,一隻青色色大鳥穿過前窗,從天而降。一陣冷風從窗裡刮進來,讓林才清醒起來,突然覺得舒服許多,月光非常明亮,望上去可以望。
到這之前,衛東州還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人,他不是個好人,做過許多缺德的甚至可說很壞的事,但心中絕無殺意,某種隱藏在骨子裡的藏的很深很深的性格迄今都沒表現出來,如果按那路走下去的話,或許一輩子也不會表現出來。如果真是這樣的話,他會自如的走完自己的一生,也許別人瞧不起他,甚至從骨子裡鄙視他,但只要他自己覺得好就夠了。平庸、平淡、為人嫌棄,卻不失快活。但人有時總會弄出他自己也意想不到的事,尤其是當它置身於一個完全看不到希望的絕境中時,他所爆發出的東西連事後的自己也覺得不敢相信。
這晚其實也是這樣。當深夜三個幽靈般的黑影撇進他的牢房時,他沒有大喊大叫,只是待他們全進來後說了一句:你們還是來了。他的眼睛直直地盯著他們,目光毫無表情,但卻又具 有一種令人不可思議的穿透力。他的聲音低沉,在黑暗中有一種奪人魂魄的力度,三個身影頓時一下子楞在那裡,但也就是一楞神的功夫,鎮定下來的他們即刻向他走了過來,他們拿著手電筒往他身上照照,發覺他似個死人般閉著眼靠在牆上,有一個踢了他一腳,沒回應;又一個上去打了一記耳光,也沒回應,只是頭順著歪向另一邊。第三個似乎手癢了,他等不及了,興奮的撲上去一頓狠揍,他拳打腳踢正起勁時,那個死人一樣的人突然一把抱住他,摟住他的脖子,把一個白色的東西插了進去。
那是一個裂開了的碗片,中午吃飯把碗打碎後林才留下的相對較為完整的一片,經過大半天的打磨已異常的鋒利,而它扎進去的地方又是人上半身最柔軟的部位,頸部大動脈處,洶湧的血象突然噴濺出來的瀑布,竄得老高,剛才還意氣奮發的那人立時癱了下來,在衛東州身上扭了幾下,不動了。同去的兩個象是欣賞風景的兩個遊客,被這意想不到的一刻一下子驚呆了。醒過來後的他們根本顧不上同來的這個,瘋一樣的逃了出去。
衛東州無力的靠在牆上。手指蜷曲的弧度是洩露的虛無,隱忍而哀傷地無法控制,企盼有人走過來執起自己的手來,說衛東州,你沒事吧。對不起,你受苦了,希望有人能帶他離開泥淖離開陰霾的天氣。可是周圍是了無聲響的寂靜,絕望浪潮一般席捲過來。
“殺人啦,殺人啦。”當管教狂呼著丟擲不久,立刻來了三個全副武裝的獄警,一到就用一個黑頭套把林才臉罩上。
“請不要給我戴頭套,我不願活在黑暗裡。”然後在身體敲打激盪聲中,衛東州頭上的頭套被扯開,他充血的眼中滿是悲愴和沉重,看著天花板上的燈似在啪啪炸裂,房間裡暗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