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畢業還有不到一個月,每天除了吃飯,主要就是在宿舍裡睡,什麼都不想做。到了大四,宿舍已從當初的7樓4層搬到了底樓。這是一個住了7人的寢室,在一排宿舍的頂頭,出去就是外面的路,路上行人的腳步聲可以清晰的傳進宿舍人耳中。旁邊有一些樹,射進來的陽光像被膜濾過一樣,失去了應有的光澤,但還均勻。他每次躺在床上,總愛一動不動的看著陽光在地磚上細碎的閃動。
看的厭了,再把眼往上。宿舍內有一個電線從門口一直拉到底,一頭一尾懸著兩個燈泡。中間的電線上歇滿了大大小小的蒼蠅,它們也不叫,只是一動不動的蜷伏著,風吹來,再隨著電線輕輕的晃動,優雅而輕盈,蒼蠅蒼蠅真美麗。
就這樣日復一日,看著離畢業也越來越近了。這天他還在床上躺著,忽地發現屋裡多了個人,抬頭看時,發現江容正對他怒目而視。他趕忙胡亂的穿好衣服下床,跟著她,來到那熟悉的地方,從這頭默默的走到那頭,再從那頭默默的走到這頭。
忽地江容停了下來,在旁邊找了塊石頭坐下說,我不開口,是不是你就不準備跟我開口了?
他也在她旁邊一屁股坐下,但還是沒出聲。
說話呀,你是不是啞了?江容有些發怒了。
說什麼呀,他說。
什麼?江容站起來,直溜溜的盯著他,低聲說,我想問你一句,你真的愛我嗎?我想聽實話。
他沒有站起來,只是抬頭看了看她,黑夜中看不清她的臉,望見了她後面黝藍色的天空,他又低下了頭,沒有回答。
說呀。她加重了聲調,明顯生氣了。
你問這個幹嘛?
我就是要問。
說這個沒意思。
你是不是想說-----
他打斷了她的話,你要我怎麼說?
很簡單,愛,還是不愛?
一陣難堪的沉默,很久,一個聲音響起,我不知道。聲音很低。
接下來是一陣更長的沉默。月光很陰暗,他們彼此間看不清對方的臉,他也低下頭去,懶得去看。
那你找我幹嘛?良久,又是她的聲音先響起。
很簡單,工作不好找,想透過你看能不能找個好點的工作。
找到了嗎?
找到了,到一個銀行做外勤,實際上也就是打雜的,沒編制的。對此他實在什麼也不想說。
接下來呢?
到那兒去唄,得把吃飯的事辦了。
我是說我們?
我們?
我再問你一句,她又往前一步,你找我除了工作,就沒別的原因了?
這麼說我也想再問你一句,剛開始我找你,遭你拒絕。這次我再找你,你完全可以再拒絕,你為什麼答應?
為什麼?我想------
我來幫你說,無非是你傾注了所有,為之付出了一切的那段感情遭到無恥背叛,從身體心理都無法接受的你急於找一個來填充空白,不僅是為了寂寞,更多的是為了顯示自己的價值與存在感。但由於你們前期的感情過於張揚,使得這時稍微知曉點前情的男孩子都不敢來接手,面對我伸出的手,你其實並不滿意,因為和我有過交往的你深知,我與你那位前任在外形上不說,尤其在其建立在經濟條件下善於對你討笑並由此帶給你在同伴前的羨慕嫉妒感是根本沒法比的,所以你從來就沒有從心底真正接受過我。
你?你?月光下她胸脯一起一伏,看來是真的動氣了。你怎麼知道我從來就沒有真正對你動過心。
從我第二次找你時我就有這個心理準備。但我知道,在我們這個時代,真要一個人無條件全心全意愛你是不可能的,我想也許隨著時間的推移會有一些改變的。在我費盡心力弄到演唱會門票的那一刻,也許在心底你對我封閉的大門有所鬆動------
不僅是鬆動,她打斷他的話說,究竟是什麼,我自己最清楚。
但是後來-----他不再作聲。
後來?她在他面前叫道。哦,後來你到我家去,沒招待好,受了冷遇,是吧?我當時就覺得不對,但當我趕出來時,你已經走了。
不,沒有招待不好,也談不上受冷遇,你們都做了你們該做的,你母親、你姐夫包括你。這裡尤其要感謝你母親,我知道從心底她肯定不會贊成我和你的交往,但至少從面上看,她仍給了我應有的尊重,畢竟是知識女性,沒有一點表現出那種有錢有地位人的傲慢。所以到現在為止我仍然很感激。
那你剛才為什麼要對我說這樣的話?
因為從那次我清楚了我們之間存在著一條鴻溝,它是難以逾越的。如果單純就兩個人的交往而言,我知道我配不上你,我相信你心底也是這樣認為的。這種不配不僅僅是外在的個人條件,還有生活條件方面。我很清楚這一點,但以前我想,會盡自己最大的努力一點點去縫合,也許到最後真有云開霧轉的那一日。可是越往後,我就越來越發覺,這一天是根本不可能到來的。兩人要在一起生活遠不止是感情的結合。我的工作你看到了,說到底是個臨時工,讀了這麼多年的書就這樣子,拿這個怎麼養活一家老小?你的父母親是絕不可能容許你跟著這樣一個人去過日子的,喝西北風啊。但最可怕的還不在這裡。到你家後才知道,看到你與母親那種令人羨慕的感情,想到這20多年來你應該都是在這樣一種環境中生活的,自由快樂,無拘無束,想到真正的家庭溫馨該是這樣的,但這樣的東西我一直沒有。說著他再次低下頭去。
她走到他身旁,挨著他坐下。
他抬起頭看看她說,你永遠也不會想到,從我能記事的時候起,就從來沒遇到過這樣的溫情。這些年來我一直生活在近乎冰窟般的冰冷與無止境的吵鬧帶來的驚恐中,假如我和你結合在一起,真到了我們那個屋裡,那個環境,我想以你那個性子,肯定是一天都呆不下去的,即使你用心去適應最終也會弄的傷痕累累,而這是我最不想看到的。而在那時,看到從小自由快活的你夾在那樣一個環境中受氣捱罵,比我自己親自經歷還要難受。我不敢說我有多麼的愛你,但我至少不能害你。
喔,還是說真心話了是吧?沒有愛過我是吧?
說了這麼多,竟然趕不上最後一句,也許對女孩子來說,最在乎的也就這麼一句。他不禁有些苦笑了說,說老實話,我現在也有些糊塗了,剛才說不愛你,卻為你想了那麼多,我不知道嘴裡說愛你的人他們究竟能為你做到哪一步?假如某一天非要逼著我說,我愛你,究竟能做到什麼樣子呢?如果我不想說假話的話,可能以後我不會對人說出這三個字。
是的,你誰都不愛,真愛的就是自己。
這話好像很多人在說,成為很多電影中的臺詞,但其實對我並不合適。
對你什麼合適?
我這人根本不配愛人。
是真的嗎?
是的。
唐曉玲呢?
她?他臉上掛著近乎無感的面容。我很清楚,在這裡,她是唯一一個真正全身心的愛過我的女孩,唯一的一個。儘管那麼的短暫,但對我仍是極其珍貴,因此對她的離世,想起來仍有一股揪心的痛。有時候走在路上,看著天上的雲,別人只是在看看,不知怎麼,我總想起在醫院時她那那近乎睡覺的姿勢。說著他低下了頭,盯著自己的腳,好久,才開始說,可是走到後來,是她自己的選擇。
那李婷呢?
她呀,和我有什麼關係。
什麼關係?她那麼純情,那麼可愛,笑起來那麼迷人,氣質那麼優雅,不是你們這些男孩的夢中情人嗎?是誰上課時一天到晚眼就放在那裡?包括上次開晚會後,是誰拿著影集等著要人家簽名,結果沒簽成,以為別人不曉得?
好了,別說了。
我偏要說,今天你不給我說清楚,我就跟你沒完。
我不是說過了嗎,你還要我怎麼說?
怎麼說,說說看,你到底喜不喜歡她,在你心中,到底是喜歡她多一點,還是我多一點?
她說著用腳不停的踏著地面,氣洶洶逼到他跟前。但此時的他竟如老僧般淡定,絲毫不為所動。他盯著腳下似在自言自語。
也許你該問問,在你倆心中,我所佔的位置,是你的多一點,還是她的多一點。如果說我在你們心中都不是主要的話,我也許在你心中還有點位置,而在她心中則完全可以忽略不計。
你還是沒有回答我,究竟是喜歡她多一點還是喜歡我多一點。
當你明白我在你們心中真正位置時,要我回答喜歡與不喜歡其實是無意義的。如我說,喜歡你多一點,你心裡會好受點,是吧?
嗯,是啊。
若我說喜歡你,只是基於一般意義上的男友交往的情感;而喜歡她,則是心底深處的某種隱秘期求。這樣說,你怎麼想。
我知道,這是你真實的想法。
你知道,為什麼會這樣嗎?
她純情、可愛呀,不是每個男孩子最最完美的初戀情人嗎?
她真的純情、可愛嗎?兩年前我的確是這麼看也是這麼想的。但我現在要告訴你的是,她其實成熟至極,比我們所有人都成熟。她曾經稚嫩的肩上揹負了超越她年齡的重負與期待,她要倚靠她身邊所有的資源,度過一切,並期待跨越這些資源的束縛,獲取夢想中的新生。如果人的一生是一段漫長的精神歷程的話,30年後我們再聚首時也許她比我們都活得完整。
你說的這些我都不懂,她究竟經歷了什麼,你怎麼知道的?
其實我知道的也不多,但唯一知道的就是,今天的她看我們,其實就是一種過來人看孩子在地上歡跑時的情景,像這樣一種情形,你要我回答,我喜歡她多少,是不是覺得可笑?
好,不說她了。說你,你說了這麼多,感覺到每個人在你面前都沒有隱瞞,那你說說看,這些人你就一個人都沒喜歡過?
都喜歡過。
都愛過嗎?
沒有。
誰都沒愛過?
也許是吧。
難道你都不滿意?
不,每個我都滿意的不得了,我唯一不滿意的是自己。
你自己?
我們宿舍的老六說過,一個男人,在他一無所有的時候,是沒有資格要任何一個人來愛他的。我是真正的一無所有,不僅僅是家裡窮,沒後臺,找不到好工作,你看啦,一個臨時工,以後養活自己都吃力。更重要的是,我這個性格,敏感、脆弱、對什麼都保持一份善意,關鍵時刻還下不了狠心,再加上可能還有點用來自傲的才氣,這樣的人怎麼能在社會上混?註定了一輩子只能被人家踩在腳下,當作爛泥。有時我常想我這樣子就是老天生出我來專等著來消滅的。像我這樣子你說再找女友,這不是害人家嗎?我想我的這些同學們都是有眼光的,都沒有找我,真找了我要後悔一輩子的。我非常清楚,我配不上你們,是配不上所有的人。所以這裡我可以回答你,你問我,究竟有沒有愛過你,我告訴你,沒有,因為我覺著自己沒資格愛你。我不想害你,所以要終止你我的一切。
接下來很長一段時間,他們都沒再講話,坐在那裡一動不動。月光打在他們身上,像兩根孤零零的樹樁埋在那兒。
這時他突然聽到一陣啜泣聲,江容嗚咽著靠上他的肩頭說,我真的不知道你要經歷這麼多,我們在一起時,我總是由著自己的性子,事後也曾想向你解釋,可一和你在一起又起了火,特別是看你對我那樣子,像是盡一種責任,我覺著理所當然的。有時我甚至寧願看你對我發火,也比在我面前違心的隱忍心裡好受些。我知道像我這樣的並不是你們男生從心底喜歡的,從那時你一找我我都知道我始終沒被你真心喜歡上,一想起來就惱火,找著各種孔口出氣,終於把你弄走了。
後來的事你都知道了。在我最孤獨的時候他乘虛而入。我承認,他給予了我最大的虛榮滿足,和他在一起的時候至少第一年的那些時日是快樂的,有時也不自覺的拿他和你比,覺著他哪方面都比你強,但從和他交往的第二年起,我就逐漸感覺到了不對,終於有了你們都看到的那次。當你再次找到我時,我本不想答應的後來還是答應了,我知道一面破碎的鏡子再接到一起,無論如何也回不到原先的模樣的,我有時也在自己改變,但結果卻越發弄的傷了你的心,特別是你去我家的那次。
月光將她的影子印在地上,愈來愈暗淡,最終融於黑暗,燈火就從黑暗中陸續亮起。
他沒有絲毫的激動,甚至語調都還是那樣的平靜。
你不必難過,你沒有做錯什麼。我再說一遍,到你家去我沒受氣,相反我對你母親的大度一直很感激。回想起來,大學四年最好的日子還是和你在一起度過的,當然對你來講不算什麼,但對我來說,真正要感謝的還是你。和你在一起時,我曾經想過很多。
但到此時,我早已一無所求。如果我以前曾引起你某種幻覺,觸動過你某種心緒的話,我要說的只能是,對不起,過去的一切就讓它過去吧,只當我這個人從來沒出現過的。一個人真正屬於自己的時日也就那麼幾年,真正能關心自己、瞭解自己的也只有你自己,別人終究是別人,還是好好的珍惜自己吧。
那你呢,你今後怎麼辦?
收拾好行李,準備上班去唄,至於別的,我也不知道。
我能為你做點什麼嗎?她站起身來,盯著他說。
謝謝,不用了。
我只是以一個普通同學的身份。
謝謝,謝------
砰的一記耳光,第二個“謝”還沒說完。你除了跟我會說“謝”,還會說什麼?她怒視著他。
他用手抓住她的手指,放進嘴裡,看著她的眼,輕輕的吻了一下。
交往了幾年,從來沒有真正吻過她,今天終於吻了一次,沒想到是以這樣的方式,也是最後一次。我喜歡你,所以我要你離開我。這話他最後也沒有說出來。良久,他把她的手指輕輕放下,笑著說,走吧,該吃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