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完了澡來到圖書館,圖書館裡人沒幾個人,他拿著借來的書到很容易找了個位置,坐下前四周望望,沒想到不遠的靠窗處,李婷坐在那裡。他沒再多看,把借的一本書往桌上一丟,拿起另一本開始看起來。不知什麼時候,一個人來到了他身邊,抬頭一看,是李婷。她看著他驚奇的樣子,笑著說,很意外,是吧。說罷就坐在他身邊。他有些尷尬,一時不知道說什麼,良久才有話沒話的問了句,看什麼呢?
張愛玲。好像以前我跟你提過,是吧?
是的。
你準備寫她的論文嗎
是的。看過一些,有的印象還比較深。
哦,哪些?
我感覺她的兩部長篇有點令我失望,駕馭宏觀大勢方面總覺得有缺陷,但在一些中小篇幅方面,對整體情景的掌控,對涉及到感情方面人性的細膩複雜化的駕馭,我覺得在現代作家中應該沒人能及。
能說的更具體嗎?
我沒有詳細的搜錄整理,只能就自己讀的那點談點零散的感受,所以不能給出學術化的建議。
這樣吧,這是一本張愛玲中短篇作品集,你看看就其中的某篇或某幾篇談談自己的想法。
他翻開這本書,第一篇是《傾城之戀》第二篇《金鎖記》第三篇《紅玫瑰與白玫瑰》,開啟第一篇的《傾城之戀》,一頁頁的翻過,手指撥動書頁發出清脆的聲響,到一處,他忽然停了下來,笑著問道,《傾城之戀》看過沒有?
她答,看了。
他說,看後覺得怎樣?
她說,怎樣-----還是你先說。
他的手指停在了21頁說,我們來看看這一段對話。我讀,你聽聽,好吧?
柳原靠在牆上,流蘇也就靠在牆上,一眼看上去,那堵牆極高極高,望不見邊。牆是冷而粗糙,死的顏色。她的臉,託在牆上,反襯著,也變了樣──紅嘴唇、水眼睛、有血、有肉、有思想的一張臉。柳原看著她道:"這堵牆,不知為什麼使我想起地老天荒那一類的話。……有一天,我們的文明整個的毀掉了,什麼都完了──燒完了、炸完了、坍完了,也許還剩下這堵牆。流蘇,如果我們那時候在這牆根底下遇見了……流蘇,也許你會對我有一點真心,也許我會對你有一點真心。"
流蘇嗔道:"你自己承認你愛裝假,可別拉扯上我!你幾時捉出我說謊來著?"柳原嗤的一笑道:"不錯,你是再天真也沒有的一個人。"流蘇道:"得了,別哄我了!"
柳原靜了半晌,嘆了口氣。流蘇道:"你有什麼不稱心的事?"柳原道:"多著呢。"流蘇嘆道:"若是像你這樣自由自在的人,也要怨命,像我這樣的,早就該上吊了。"
柳原道:"我知道你是不快樂的。我們四周的那些壞事、壞人,你一定是看夠了。可是,如果你這是第一次看見他們,你一定更看不慣,更難受。我就是這樣,我回中國來的時候,已經二十四了。關於我的家鄉,我做了好些夢。你可以想像到我是多麼的失望。我受不了這個打擊,不由自主的就往下溜。你……你如果認識從前的我,也許你會原諒現在的我。"流蘇試著想像她是第一次看見她四嫂。她猛然叫道:"還是那樣的好,初次瞧見,再壞些,再髒些,是你外面的人。你外面的東西。你若是混在那裡頭長久了,你怎麼分得清,哪一部份是他們,哪一部份是你自己?"柳原默然,隔了一會方道:"也許你是對的。也許我這些話無非是藉口,自己糊弄自己。"他突然笑了起來道:"其實我用不著什麼藉口呀!我愛玩──我有這個錢,有這個時間,還得去找別的理由?"他思索了一會,又煩躁起來,向她說道:"我自己也不懂得我自己──可是我要你懂得我!我要你懂得我!"他嘴裡這麼說著,心裡早已絕望了,然而他還是固執地,哀懇似的說著:"我要你懂得我!"
流蘇願意試試看。在某種範圍內,她什麼都願意。她側過臉去向著他,小聲答應著:"我懂得,我懂得。"她安慰著他,然而她不由得想到了她自己的月光中的臉,那嬌脆的輪廓,眉與眼,美得不近情理,美得渺茫,她緩緩垂下頭去。柳原格格的笑了起來,他換了一副聲調,笑道:"是的,別忘了,你的特長是低頭。可是也有人說,只有十來歲的女孩子們適宜於低頭。適宜於低頭的,往往一來就喜歡低頭。低了多年的頭,頸子上也許要起皺紋的。"流蘇變了臉,不禁抬起手來撫摸她的脖子,柳原笑道:"彆著急,你決不會有的。待會兒回前房裡去,沒有人的時候,你再解開衣領上的鈕子,看個明白。"流蘇不答,掉轉身就走,柳原追了上去,笑道:"我告訴你為什麼你保得住你的美。薩黑荑妮上次說:她不敢結婚,因為印度女人一閒下來,待在家裡,整天坐著,就發胖了。我就說:中國女人呢,光是坐著,連發胖都不肯發胖──因為發胖至少還需要一點精力。懶倒也有懶的好處!"
他的普通話不是很標準,但聽起來沒問題,低沉醇厚,帶有一種特別的穿透感。良久,他說,你聽到了什麼?
她說,我也說不出來,只是感到,世間一切,都是遇見。
他說,說的很好。我看到了兩個極為成熟的人小心的試探。這段亦真亦假的對話實際上包容著這般用心:希望能在這些對話中體會對方心思的同時也讓對方明白自己的心思,至少是態度。但又不願意輕易或直接暴露自己的想法,以免使自己陷於被動。
哦,她聽完後笑了說,這篇小說我其實更喜歡看後面的一段對話,你聽聽看。接著,她開始讀起來:
這一天,在深夜裡,她已經上了床多時,只是翻來覆去,好容易朦朧了一會,床頭的電話鈴突然朗朗響了起來。她一聽,卻是柳原的聲音,道:"我愛你。"就結束通話了。流蘇心跳得撲通撲通,握住了耳機,發了一會楞,方才輕輕的把它放回原處,誰知才擱上去,又是鈴聲大作。她再度拿起聽筒,柳原在那邊問道:"我忘了問你一聲,你愛我麼?"流蘇咳嗽了一聲再開口,喉嚨還是沙啞的。她低聲道:"你早該知道了,我為什麼上香港來?"柳原嘆道:"我早知道了,可是明擺著的是事實,我就是不肯相信。流蘇,你不愛我。"流蘇道:"怎見得我不?"柳原不語,良久方道:"詩經上有一首詩──"流蘇忙道:"我不懂這些。"柳原不耐煩道:"知道你不懂,若你懂,也用不著我講了!我念你聽:‘死生契闊──與子相悅,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我的中文根本不行,可不知道解釋得對不對。我看那是最悲哀的一首詩,生與死與離別,都是大事,不由我們支配的。比起外界的力量,我們人是多麼小,多麼小!可是我們偏要說:‘我永遠和你在一起;我們一生一世都別離開。’──好像我們自己做得了主似的!"
流蘇沉思了半晌,不由得惱了起來道:"你乾脆說不結婚,不就完了,還得繞著大彎子,什麼做不了主?連我這樣守舊的人家,也還說‘初嫁從親,再嫁從身’哩!你這樣無拘無束的人,你自己不能做主,誰替你做主?"柳原冷冷的道:"你不愛我,你有什麼辦法,你做得了主麼?"流蘇道:"你若真愛我的話,你還顧得了這些?"柳原道:"我不至於那麼糊塗,我犯不著花了錢娶一個對我毫無感情的人來管束我。那太不公平了。對於你那也不公平。噢,也許你不在乎。根本你以為婚姻就是長期的賣淫──"流蘇不等他說完,拍的一聲把耳機摜下了,臉氣得通紅。
鈴又響了起來。------四周太靜了,雖是離了這麼遠,她也聽得見柳原的聲音在那裡心平氣和地說:"流蘇,你的窗子裡看得見月亮麼?"流蘇不知道為什麼,忽然哽咽起來。淚眼中的月亮大而模糊,銀色的,有著綠的光稜。柳原道:"我這邊,窗子上面吊下一枝藤花,擋住了一半。也就是玫瑰,也許不是。"他不再說話了,可是電話始終沒掛上。許久許久,流蘇疑心他可是盹著了,然而那邊終於撲禿一聲,輕輕結束通話了。流蘇用顫抖的手從褥單上拿起她的聽筒,放回架子上。她怕他第四次再打來,但是他沒有。這都是一個夢──越想越像夢。
她的聲音並不是很清脆,而是顯得有些低沉,甚至異常的柔和,像軟軟的扯不斷的絲,但到某些地方,卻又是十分淒厲,像深夜裡戰場上的號角。
她說,這幾段可能是這篇小說中最出名的地方。你看,這兩個年紀並不大但心智卻極為成熟心思極為縝密的人叨起這古老的情詩時,他們似乎並沒有被詩中牽牽之情所勾動,相反,到讓人感受到了一種帶趣味的諷刺之意。這種情緒相信雙方都能感受到,但恰在此時傳遞的這種情緒讓人感受到一股沁入骨髓的蒼涼——浪漫與現實是極不相容的,尤其是對現實中每一個成熟的人來說,這些東西更像是一種消失已久的奢侈品,他們不會花費現實的餘生傾心追求,只能在無人知曉的夜晚拿出來一個人品嚐。
你說的比我說的好。他說,像張愛玲這樣的,心思特別重,一般的男的是駕馭不了的,她的書也是如此,沒有一定的生活經歷,尤其是感情經歷,是不可能真正讀出味兒的。所以它根本不適合像我這樣的傻乎乎的沒什麼經歷的人讀,而更適合你們這些有著豐富經歷的 人去讀。
豐富經歷?你是說我嗎?她忽然盯著他說。
對不起,我------
你知道我些什麼?她繼續逼著他的眼。
我什麼也不知道,對不起。說完他趕緊低下頭去。
是我該說對不起,我不該問這些。她忽然笑了,以一種似乎很輕鬆的口吻問道,你在看什麼呢?
我?瞎看。他似乎欠人家東西似的抱歉的口吻。
瞎看?她翻了翻困在面前的那本書。
哦,王朔。
是的,他看了看她小聲的說,如果仔細看的話,同樣是寫愛情,王朔和張愛玲是完全不同的味道。
哦,王朔也寫愛情?
寫。給你聽聽《過把癮就死》中一個普通的片段:
“甭管用什麼文,這說明他心裡有她。你就從來沒對我這樣過,有時人家想和你粘乎粘乎,你總把我一把推開,還說我酸。人家倆口子怎麼就能那樣?”
“那都是跟外國電影裡學的,你怎麼喜歡這套?令人作嘔。”“我就喜歡這套。”“杜梅,咱們是中國人,就要講究箇中國氣派和中國形式。”“中國人怎麼啦?中國人都是偽君子。你從來都沒說過一句愛我,從咱們認識就沒聽你說過。不行,今天你非得對我說你到底愛不愛我?”“這還用說麼?我已經用實際行動證明了。”
“什麼實際行動?我就要聽你用嘴說,愛還是不愛?”
“當然……”“別拐拐彎抹角,直接了當……怎麼就這麼難呢?比要你命還難?”“我這人內向……”“少廢話!你說不說?好,你不願意說,那就說明你不愛我。”
“不不不。”“那你就說!”我看著她,嘴皮動了動,話沒說出來人先笑了:“你怎麼那麼注重形式?”
“我就是注重形式,你說!”
“愛。”我說完自己臉紅了。
她摟住我脖子,興奮得容光煥發,人像打了一束光,深情地望著我眼睛:“是真心話麼麼?
當他以一種極平常的口吻讀完,問道,你覺得怎麼樣?
她擺擺頭說,我也說不出什麼來,反正,我不喜歡。
他說,這是《過》文中“我”與杜梅充斥著吵架和拌嘴的夫妻生活中一場極其普通的對話。在看似毫無半點浪漫氣息甚至平常得有點低俗的拌嘴,一個外表極其要強似乎什麼都不在乎並且顯得有些刁蠻的內心卻是極度的傳統脆弱,尤其是那個杜梅呀,把感情看的比什麼都重,生怕它失去,卻又用一種令人厭惡的方式來捍衛。
像他們這樣的愛情,你怎麼看?
她搖搖頭,笑笑,不說話。
如果純粹從愛情的角度講,這一點也不動人,可是從生活的角度講,尤其是已婚青年男女的生活講,恕我孤陋寡聞,在我所接觸到的中國現當代文學類似題材中,我再也沒有看到比它更真實更富有生活氣息了。在看似脆弱似乎隨時有可能斷裂的愛情紐帶中,正是這麼一次次近乎執拗的撞擊才使它真正釋放出抗拒時間的韌性。
那你覺得什麼樣的感情是動人的?
張愛玲筆下的感情,傷感中透露出令人期待的溫暖,一股雋永的綿延悠長的苦味。而王朔筆下的愛情則缺少一般意義上能感動人的基本元素,這也許是他的愛情小說很難為在遠離世俗生活圈關在密不透風的書齋裡渾身充滿了一股蒼白的貴族氣的文人學者喜歡的原因。你還可以說上許多,但有一點你得承認,他的愛情小說不酸,讀起來真象。所以假如要找一種較為理性較為健康較為生活化一看與我周圍人生活看起來比較象的愛情(假如真有愛情的話),在當代,至少我覺著還沒第二個人的小說比王朔的痞子愛情小說帶給我的多。
她含笑的看著他,他總是這樣的。平常把自己包裹的極嚴實,似乎總給人感覺羞怯、內向的樣子,但真到想講的時候,卻常是一點不間斷,話語中透著這個時代同齡人罕得的深邃,不知不覺由他引領著走向人心壓抑的柔軟,儘管在現實冰冷的撞擊下這注定會粉身碎骨,但有時候卻顯得極其的難得,尤其是像她們這些經歷了許多的人再回過頭來看。
從圖書館出來已是很晚了,他與李婷是一道的,先是一個路口,一個是往下走到他宿舍,一個是往右走,與她一起再到下一個路口再往下。他頓了頓,還是跟著她往右走了,一路上基本沒什麼講話,到了下一個路口自然的告辭了。
他說再見的時候,她沒有說話,待到他的腳步聲已聽不見時,她突然轉過身來。夜漸黑,淺色的霧在空中瀰漫著,枯枝、落葉、樹木之上的冷色調的陰天,就著略顯潮溼的石磚路面印上姿態各異黃色落葉,色調昏暗的路燈下,他已漸行漸遠。
她再轉過身去,悵然若失。如果他在第一個路口與她斷然分絕,她心裡都好受些,因為這證明他心底對她還有一股原始的怨念,至少證明在他心底她還有點位置。當他沉默著又送了她一段,到那個該分開的路口分開,實際上表明他心中已完全沒了她的位置,他之所以這麼做,完全是出自於對陌生人善意的舉動。
他們完全已是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