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回到家,晚上村長到了他們家,找到了他。村長說,東洲,你是我們這村上唯一的大學生,這村裡原本有一個小學,因為人數不足,和羅場並了,但村裡還有些人的孩子沒去,主要是些外來的移民戶,還有本地一些要麼沒老子沒孃的的家庭困難的孩子,他們沒去羅場,這裡又沒得讀,孃老子要到外地打工,孩子丟家裡不準搞出什麼事,結果連續鬧出幾起孩子自殺的事件,已經死了2個,還有5個傷了住院了,死了人上面壓下來,村裡有規定,到下年必須強制性送到羅場去。同時他們上一年沒上學已荒了一年,能給他們補點,下學期上課好跟上點,村裡就想著暑假用幾個老師幫他們上上課,其實也算是看看孩子,除了你,還有兩個,你是教語文,還有倆教數學、英語,另外休息課可教教音樂和體育的。至於費用,村裡沒錢,每人每天20塊錢,吃住都自家,一天正式四節課,上午兩節下午兩節,剩下的就是音樂體育自由活動,但由老師看著,必須要4點才能放學。你看怎麼樣,也算是幫我個忙。想想反正也沒什麼事,他答應了下來。
這是一箇舊的教室,外面看起來有些年代了,裡面看上去還好,窗戶玻璃基本還不透風,桌子是老式,兩人一桌。說的是9點上課,他8點半就到了教室,學生陸陸續續的都來了,大多是一個人來的,也有個別是家長送的,到門外窗戶裡往裡面瞧瞧,也不跟老師打聲招呼,轉身就走了,說是9點,實際上9點20人才到齊,共27個學生。
他拿到手的是小學5年級的教材,《草原》,然後翻到課後生字詞,毯,問道,這個字會不會念?下面沒人應。他想應該是沒人會,就把它的拼音“tan”寫在上面,說同學照著拼音跟我一起讀,沒想到一個學生站起來說,老師,拼音我們都不會。拼音也不會,那怎麼辦?暑假不到兩個月,拼音還要一個個教起來,那課沒法上了。他想著也沒好的辦法,只能一個個把字先念出來,然後讓學生跟著讀,這樣把字的音硬記下,讀課文也是這樣,一句話一句話的記,這樣把字,還有課文讀下,讓學生大致記住,至少就得2節課,如果再講清楚點至少也還得2節課了。
第一節課可能還是陌生人見面,這些孩子對他多少還有點敬畏感,到第2 3兩節課不聽的多起來了,睡覺的,講話的,搞小動作的,聽的已不到一半人。他在臺上用捲尺敲擊著桌面,臺下該怎樣的還是怎樣,最多隻是你敲得急了,偶爾抬起頭四處瞅瞅,又把頭紮下去。
他有些火了,拿著捲尺跑下去,可真到了下面,他又像個第一次上街的孩子,他清楚,正睡覺的,千萬不能把他弄醒,否則要和你拼命的,玩小動作的還是接著玩,兩個正交頭接耳講話的倒是停了下來,他其實也是主要盯著他倆來的,因為其它人至少還沒影響別人,而他們則是。他拿著捲尺匆匆而下,似乎就是衝著他們來的,邊走邊用眼忿然盯著這看上去肆無忌憚的兩小子。
也許是他明顯而忿然的盯激怒了那兩小子,他們倒是停止了講話,但也是用四隻眼一動不動的盯著他,很快他受不了這四隻眼的盯,敗下陣來,轉過身去,裝著往後找什麼的,繞到他們背後,沒想到那兩小子竟然也跟著轉過身,死死的盯著他,弄得沒辦法的他只好輕嘆一口氣,繞了一個大圈,回到講臺,繼續講課。
上到第五天,第一篇課文已講完,這天他說大家把本子拿出來,把這篇課文的詞語默一遍。然後他每個詞報兩遍開始默寫,默完後相互交換,由同學對著書看著課後詞來批閱,批完後交換,他在臺上說,現在統計一下,一共默了31個詞,全部默對的舉手,一個沒有。默錯1到5個的舉手,沒有。默錯6到10個舉手,1個。11到15的 舉手,3個。16到20 的舉手,5個。21到25的舉手,5個。26到31的舉手,8個,全部一個也沒默對的舉手,3個。
看到這結果,他只有苦笑的份。看這樣子,一星期最多也就一篇,不到兩個月,即使中間不休息的話,也就10篇左右。他又問了上課的其它兩個老師,他們也都苦笑著,都一樣。
時間一天天繼續,因為實際上是看班,所以也沒什麼休息的,按理說每到週末該回去的,可村長說很多孩子家裡沒人,要他們說不定又搞出什麼事情,所以只能讓他們到學校來。
隨著教的時間一長,他的心態也放平了,反正就這樣子了,想好好不到了哪裡去,想差也差不到哪裡去,。有天他正上課,外面來了一個家長模樣的,跑到門邊說,跟我把李潤和秦陽叫出來。那兩孩子剛一出去,家長甩手就是一記耳光,打在李潤臉上,接著揪住他衣領,拳打腳踢。旁邊的秦陽反應過來立刻衝上前去,和家長扭打在一起,正上課的他急忙跑出來,把雙方拉開,帶到辦公室,家長憤憤不平的說,你不要攔我,我今天非打死他不可。他問道,為什麼?家長狠狠的指著李潤說,你問他呀,就這個東西,纏著我閨女,死皮賴臉的。我閨女這幾天一直一個人悶在房裡,一呆就是半天,一口飯也不遲。
他突然想起,有個女生沒來是好幾天了。問她又不出聲,她奶奶嚇壞了,託人傳信到她父親廠裡,她父親從100多里的廠外火急火燎的趕歸家,回來後問了半天,才問出來。原來那倆畜生纏著我閨女,要她出去跟他們玩,我閨女不願意,他們就在班上當著那麼多人面把她拉出來和她接吻,後來還到家裡來糾纏,並放出狠話,不答應就要把她奸了。嚇得我閨女都不敢出去,整天呆在家哭哭啼啼,你說這倆東西還是人嗎?
他轉過頭去問那倆小子是不是有這麼回事,誰知那倆小子把手一攤,一副很委屈的,沒有啊,班上那麼多人都可作證。我們哪有啊。隨即他當著家長的面,一茬一茬的,喊了七八個同學,喊來問這個事,問道的許多在瞄那倆小子後都回答,沒看到。在叫走他們後他單獨跟家長說,您看就這麼個情況,沒有證據我們也沒法處理,最多隻能嚇一嚇那兩個,讓他們不敢隨意欺負同學。另外您作為大人也必須和你的孩子在一起,如果有大人陪,他們是不敢隨便動手的。
家長說,我也要到廠裡上班,離這裡一兩百里,是不可能天天陪在她身邊的。他說,那我們也沒辦法了。過了幾天,那女孩還是沒來上學,又過了幾日,聽人說,去了南方,她姐姐打工的地方。
這女生好像開了個頭,隨後陸陸續續有學生不來上課了。或許是家裡沒人逼他們來,或許是他們覺著上課沒意思,總之走的人越來越多,到了暑假最後一星期,班上只剩下13人,一半都不到了。他們這些做老師的也沒辦法,本想著就這麼唬弄過去,但看著眼前還有幾個女生,有幾個一直蠻聽話的,看著她們也不忍心全放下,還是本著良心該怎樣就怎樣吧。
看著看著一個暑假快過去,這天他的課是下午第二節,上完課後的第三節自由活動課,由他負責,這天是陰天,不熱,他帶著這些孩子從教室裡出來,到了學校樓頂的一塊空地,看著圍坐在跟前的幾個女生,他有些心安,這些女生都是聽話的,兩個月來一直如此。他看著她們笑著說,這兩個月來感覺如何呀。一個女生羞澀的笑了,她說,老師,您是大學生吧。他說是的。女孩說,我爸媽說大學生是有水平的,跟著學是能學到東西的。我是感覺到要比我們以前的老師教給我們的多多了。他笑著說,我感謝你們,但我做的還遠遠不夠,真的不是謙虛,主要是你們班整體這樣子,想投入也沒法投入。
大家都沉默了,一個女孩說,我們都這樣的,家裡大多沒人管的,學的也東一下,西一下,底子都差。他說,那你們今後準備怎麼樣?一個女孩說,不知道,我們離羅場那麼遠,不知道家裡要不要把我們送到羅場去唸6年級,如果去的話,那裡沒有住的,肯定要人送的,估計我們大人可能做不到。他說,那怎麼辦,就不念書了?那女孩說,只好不念了。去廣東那邊打工了。打工?他很驚異,就你們這點年紀?一個女孩說,我們不會馬上上手,只是跟著做一些小的散的訂單。另外我們可以為我們的家人燒飯洗洗。同時跟著他們做一些簡單工,過那麼個兩三年,熟了就可上手了。我在那打工的姐姐說,多認兩個字多學點文化總是好的,所以您教了我們兩個月,讓我們多認了些字,真的很感激您。
說著她站起來,朝他深深的鞠了一躬,其他幾個孩子也一同站起來,鞠了一躬,他趕忙過去把她們扶住,看著這些懂事的孩子,看著她們穿著簡單,有些甚至營養不良的面色,他的鼻子有些發酸,不只是為了她們的那句感謝,更是為心底一股說不出的沉重和心酸。
他站起身來,想到外面轉轉,幾個男孩子圍在一起,低聲講著什麼,看到他過去,對他笑笑。他和他們點點頭,然後再向前走,只見一個男孩單獨坐在圍牆邊的石磚上,他手上拿著一根石灰杆,在磚上用力划著。他說,在幹什麼呢?男孩看了他一眼,沒出聲。他走過去說,磚上寫的什麼,428,這有什麼意義嗎?男生把頭深深的埋了下去,良久才抬頭說,這是我和中新相約自殺的日子。自殺?他驚叫道。是的,男孩子說著,臉色很平靜,就是在那天,他抱著一罐藥,一口氣喝了一多半,死了。我喝了剩下的一小罐,救過來了。
他突然想起開學前村長跟他提到的孩子自殺的事,沒想到竟和眼前的這孩子有關。他蹲下去,撿起地上的一小塊石子說,你今天為什麼會想起這事呢?孩子說,到這裡來,我想起了當時的情景,當時我們就是在這裡相約的。說著,他的聲音低了下來,當時我們兩人來到這裡,那是一個週末,也是一個陰天,我們在這裡坐了半天,約在4月28日這天一起自殺。說著頭又低了下去。
他說,你們小小年紀,為什麼會想到自殺呢?
不自殺又怎樣呢。孩子低著頭,似在喃喃自語,不自殺又能怎樣,活著跟死有什麼區別?他手裡的石塊在地上戳了一下,眼往遠處望了望說,他家就一個爺爺,我家就一個奶奶,我們的父母親都已經快兩年都見不到人了。他爺爺上次去田裡的路上摔了,腿摔壞了,一切都靠他弄,他能咋弄?我也不知道會不會有這麼一天。
他再也說不出什麼來,用手拍拍孩子的頭,站了起來。不久,下課鈴響起,他們陸續回到教室,拿起書包走了,暑假給他們的上課差不多也結束了。
大學4年已進入了最後一年,大家因忙於找工作宿舍裡能待著的不多,這天老六不知回來了,以往他都很忙的,難得的他在宿舍。因為和他都睡上鋪,兩床緊挨著,頭隔著蚊帳還會撞著,有時候和他還講講。
現在聽到老六老早上床了,卻半天沒動靜,他說在搞什麼秘密活動,掀開他的帳子,發現他正大口大口的抽菸,平常很少見他抽菸的,他見他很奇怪,忽地笑笑,扔給他他一支菸。他點燃深吸了一口說,想什麼呢?老六說,沒什麼。他們沒了話說。他又回到了車上,過了一會他說,工作的事怎麼樣?他說,本來我舅舅已給我跑好了的,唉,真他媽的見鬼。他說怎麼了。老六沒作聲。他說最後定下來沒有?老六說,定了。接著說了一個地名。
他說,那不是和你女朋友隔開了嗎?
誰管的了誰呀,先把自己弄好了再說。
他有些驚異,你不是和她------
老六吐出一大口煙,咳嗽了一聲說,笑話,現在誰離開誰活不成?我在這裡這麼想,她在那裡誰知道又怎麼想呢?
你們畢竟幾年了-----
廢話。老六加大了音量,幾年?有這幾年我就該對她負責是吧?老六看著他把頭低下去,似乎覺得發火有點過分。就又笑了笑,你怎麼和我爸的腔調一個樣了,我爸也是這麼說,說和人家好了幾年了,就該對人家負責。好幾年又怎樣呢?我真就要對她負責到底嗎?
他們相互都沒了言語,過了一會兒,又是他先開口說,不過我總覺得有點怪可惜的。
老六沙了沙嗓子說,可惜又怎麼樣呢,現在這麼說是說不好的,其實我覺得她還不錯的,特別是現在的這個玩過幾次後,總覺得她無論相貌還是待人接物方面都比這個強,但現在這麼看是說不好的。你想想看,你今後該遇到多少這樣的和比這大得多的事,你每次都把這樣的事當作你應對別人的一種感激,當成是一筆沒好好處理的人情債,那你的人情債會越背越重,還怎麼活?有些東西當甩還得甩,假如你什麼都要顧惜的話,那你以後還活不活呀。
他說,那你就丟下不管了。
老六沉吟了會兒說,不管怎樣,先把我自己弄好了再說,管不了這麼多了。
他說,弄好了沒有?
老六說,還沒有,本來我舅舅辦的差不多了,我爸幾句話又擋了回去。
他說,今後怎麼辦呢?
老六說,什麼怎麼辦?活唄,還死了不成。
他嘆了口氣,測過身子,仰躺在床上,沒再問了。不一會兒,在床上迷糊起來。
忽然傳來幾聲輕輕的敲門聲,他在床上有氣無力的喊道,進來。原來是老五的女朋友上來了,她進門後就問,你們老五在嗎?他答,不在。她說,他回來了你轉告他一聲,叫他下午到我那兒去一趟。他說好。
晚上已11點了,他剛一眯上眼,就朦朧的聽得“砰”一聲,像有一個重麻袋扔在床上。他警覺的伸出頭,只見老五仰躺在窗扇,正呼呼的喘氣。和他關係最好的老二跑下去倒了一杯水,遞到他嘴邊。老五推開水,喃喃自語道,我沒醉沒醉。老二趁他張嘴的一剎那,把一杯水塞到他嘴裡,他嘴裡咕噥咕噥一陣後突然一把奪過杯子,猛地扔到地上,然後推開驚的有些目瞪口呆的老二,踉踉蹌蹌的奔到屋外,對著黑黝黝的夜空大嚎,連續嚎叫了幾聲,夜空中迴盪著他沙啞陰沉的嚎聲,很難想象,平時穩重靜默的學生會主席竟然弄出這等模樣。急了的老二衝出去,用衣服一把將他頭罩住,然後衝著那些別的宿舍跑出的人說,沒事,大家回去吧。說完趕緊把老五往屋裡推。老五半推著忽地哇的大聲嘔吐起來,老三出來了,與老二一起,把他往衛生間拖。老大過去遞給他一杯水,他漱了一下口,在嘴裡漾漾,然後朝牆吐了一口水,回過神來的他吼道,別管我。他一把甩開拉著他衣襟的手,高聲叫道,別管我。大家都默無聲息的停在了一旁,他用手抖著,瞪著血紅的眼,指著站著的人說,別管我,別管我。說著蹣跚走進宿舍,一頭撲倒在床上,嘴裡還唸叨著,別管我。
他究竟怎麼了?他悄悄問老六。還不是為老婆的事?他說。黃了?他心裡一咯噔。老五他們這對平常可謂形影不離,可算是班上的楷模了。誰管得著,管自己的事都來不及呢?老六說完轉過身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