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週後,傍晚七點。
夕陽已經完全落山。
此刻,宋高超有些緊張。
自從離開了地獄般的紫山市,成功跟著俞玩他們落戶在紫源,他就大徹大悟,收斂了之前的一切鋒芒,勤勤懇懇跟著市政廳的安排,做一個任勞任怨的工人。
就連當初拿刀威脅過執政官這種,絕對會被基地市民“調笑”加“佩服”的“壯舉”,他也從來沒在人跟前提過——即便誰都知道以執政官的性格,絕對不會在意這種事情。
就因為他覺得,萬一呢?
為了吹一點牛逼,不值得冒著美好生活被打破的風險。
他是切切實實覺得現在的生活很美好。
之前做的一切都是為了生存,而現在生存能夠得到良好的保障,自然是能苟則苟,老實的不行。
誰知那天俞玩一見到他,就一拍大腿:
“我覺得這傢伙,有哭靈人的氣質。”
於是現在,漆黑高天之下,被光芒照得透亮的大停屍場舞臺後臺,他脖子上戴著微型生物擴音器,身披白麻大衣,等待著登臺,成為這場宏大祭禮的關鍵環節。
而此刻,大規模的祭禮才剛剛開始。
廣場東側,築起了一些高大的支撐梁椽,將所有堆放的喪屍屍體,在支架的束縛中摞成了巨大京觀似的屍山。
屍山前方矮處,搭起了一個十米見方,高出地面一米多的“司令臺”。
場地內佈滿新安裝的血肉路燈,以四角形式佈置,將廣場分為數十個方塊兒。光團將黑暗照亮,市民大多帶著椅子,散亂地分佈場地中。
他們的臉龐明暗相間,五分好奇、五分疑惑。光影重重,交雜錯亂之下,氣氛詭異,驚心動魄。
祭禮模仿傳統葬儀,卻又融入了一些道教度死法場的儀軌,只是全都改得奇特。
大量渲染生死氛圍的裝飾花圈,奇怪得半白半紅,妝點全場,而開壇、安靈等道教儀軌,被傅州行進行了世俗化的改編,成了一種叫做“名祭”的專案。
名祭,祭有名者。
屍山之中,尚能鑑定出名字的破碎血肉,整整1703個名字,全部被俞玩記錄下來,形成在了一塊巨大的、血肉形成的巨碑上。碑體豎立在屍山旁邊,大半空間仍是空白。
俞玩公佈了自己能夠感知到喪屍名稱的奇異能力,那一個個五花八門、有些卻內涵豐富的名字,讓市民們半信半疑。
直到有人在其中看見了自己認識的名字,才感到震驚。
而巨碑的存在從司儀口中介紹而出,更讓所有騷動不安的人震撼、沉默。
演講,痛陳營地發展的利弊,告知工業文明覆興的極大困難,以及營地對異變工程技術的極端依賴。
共情,以傳統經典之語句道理,訴說屍體葬禮在如今時代特點下的不合時宜。
輕音樂飄散全場,一點悲傷之情,慢慢從沉重的講述中彌散開來。
俞玩演講完畢後,舞臺切換給了一位年齡頗大的心理諮詢師。
接下來是一場半公開的,以“死亡”為主題的,存在主義精神分析取向的“團體心理輔導”。
在流轉的團體心理動力中,各種議題,從參與者生活中那些雞毛蒜皮的細節生髮出來。
對於經歷過親友死亡的人而言,往往觸碰一個不經意的細節,往事便容易一片片飛舞而出,刺痛心房。
在諮詢師的引導下,他們斷斷續續地訴說著。
情緒在流轉、思緒在流轉、感悟也在流轉。
參加團體輔導的僅僅10人而已,但所有場下觀看的市民,彷彿都從中看到了屬於自己的哀傷。
因為他們都經歷了類似的喪失,對“死亡”這件事,有著共同深刻的間接經驗。
那是他的兒子,在喪屍的撕咬下,揮舞著雙臂,叫他快跑。
那是她的丈夫,為了保護她不被強暴,瘋狂擊退了好幾名歹徒,最後重傷而死。
那是他的朋友,微笑著告訴他自己一定會帶著物資,成功返回,從此消失不見……
一時間,巨大的哀傷,安靜地從數百人的身體中流溢位來。
場上的人哭,他們跟著哭。
場上的人沉默,他們跟著沉默。
場上的人發瘋吼叫,他們強行捂住自己的嘴巴,剋制著朝天怒吼的慾望。
他們想說,老天爺,你狗日的!
為什麼是我遭遇這些?
為什麼是這個時代?
為什麼死的是他/她?
……
照理來說,心理諮詢,無論是團體亦或個人,公開在眾人面前都是絕對的大忌。
因此俞玩將參與的所有人都罩上了面具,穿上了同樣的衣服,也將由生物傳音器進行變音,力爭身份上的保密。
但“不讓公開”的規定是有意義的,這一點從崩盤的團輔上就能看出來。
以傳統的、專業的視角來看,這場團輔無法將團員的情緒引導在限度之內,控制不了他們情緒的爆發,是明明白白的失敗。
但隨著手足無措的治療師,無奈地決定終止後,
哀樂出,哀歌起
“背紫山而西思兮,哀舊日之不再
築屍墳以遠念兮,聊且舒吾未來
……”
一段段由文學教授焦叔同,改自楚辭《哀郢》,不文不白四不像的《哀夕》,透過俞玩提前調整好音調的傳音器中介,由出場的披麻戴孝的宋高超,進行著悲從中來的朗讀。
但悲哀中,夾雜著絲絲縷縷對未來的希望。
臺上臺下,彷彿籠罩了一層無以言說的氣韻,就連明文境都覺得心神盪漾。
為了尊重大家的哀傷,他從頭到尾都沒有動用搖魂,但此刻卻無意識地內心搖撼,讓磅礴而五味雜陳的情緒,在所有人心中瘋狂湧動。
哀歌畢!
哭靈!
宋高超開始哭。
這是參加過傳統葬禮的人都熟悉的哭法,但幾乎所有人都覺得,這是他們這輩子第一次,真正地被這種浮誇的哭聲所感染。
哭聲帶著他們越過了屍山、越過墳碑,越過寂靜的山崗,越過幽暗而恐怖的夜間城市。
越過屍群,越過掙扎求生的營地,
越過漩渦一般難以忘懷的悲慘回憶,沉痛的失去,
越過生命與死亡
最後,當哭聲漸熄,俞玩抬手。
燈盞的光芒,從屍山下開始,向內依次熄滅。
黑暗像海浪一樣,迅速將人群一級級淹沒。
經由俞玩指示,在黑暗中,人們開始默哀。
俞玩說出了最後的悼詞。
“這些屍體,他們不止是死者。”
“他們還是我們的鎧甲,我們的刀劍。“
“是我們伐木的鋸子,打井的鏟。”
“是我們遮陽的頂棚,提水的桶”
“是我們庇護風霜的房屋,阻擋敵人的城牆”
……
“他們是災難的犧牲者,但也是文明的庇護者”
“因為我們,即是人類文明一個小小的火種。”
“我會用這塊墳碑記下他們的名字。”
“或許沒有人認識他們,或許不再有人記得他們。”
“但我代表現在,與未來所有時刻的紫源基地時,以及被基地市所庇護的生命,將永遠感謝他們。”
“不要辜負他們。他們用自己的身體血肉,對我們這些種族與文明的倖存者,給予了的最後的陪伴,最後的祝福。”
在情緒與新觀念的融合下,在新世界環境的壓迫下,所有人的心裡,彷彿有什麼陳舊的東西,綻開了一道道裂縫。
他們突然朦朧地意識到:早在活在秀雅二苑起,他們的社會就已經是另一種形態的人類社會了。
那個他們一直懷舊的時代,絕不會接受現在,多多少少都在新時代犯過各種重罪的自己。
死守舊日價值,不過是自欺欺人。
他們心靈的家不在過去,而在未來。
有些人彆扭地嘆氣,鬆弛下來,只是需要花時間默默接受。
少數人則突然感覺剝下了一層厚厚的鐵衣,一身輕鬆,徹底蛻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