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子凌又在原地等了片刻,直至高臺上燈火全都熄滅仍不見武雲回來。正要去尋他時,卻聽一邊的黑暗角落裡有人輕聲喊道:“張子凌!來這邊,來這邊!”那正是武雲的聲音。他才快步跟了過去,便一把被武雲拉到身後,又小聲說道:“小心!別被他們發現了!”他順著武雲看的方向望去,只見莊有為正帶著兩個潑皮往一匹駑馬背上的行囊裡裝著什麼東西。
莊有為一邊七手八腳地忙活,一邊嘴裡還不停責罵兩個潑皮太不中用。又過了半炷香時分,這幾人才牽著駑馬去了。
張子凌見那幾人已漸漸沒了蹤影,正要催促他趕緊去追。卻聽武雲說道:“不急!我自有妙計!”
二人又等了一會子,武雲才對張子凌說道:“走吧!”他先是到那幾人先前所在的地方盯著地上的蹄印看了一會,便指著一條小路道:“是去了這邊!”兩人追著蹄印一路跟隨,不覺間已出了城外。此時天色已黑,路上見不得半點光亮,哪裡還能尋得什麼蹄印。
張子凌對武雲道:“這邊暗得很!怕是要跟丟了!”
武雲道:“無妨!再讓我仔細瞧瞧!”只見他,又在附近仔細尋了一圈,便招呼張子凌道:“有了!就是這邊!”
張子凌聞聲尋去,見黑暗中隔三岔五便能見到一隻隱隱發光的蹄印,又想了片刻,才猛然間醒悟道:“你這法子真好!”原來適才武雲便是去偷偷將那仙丹的粉末撒在了馬蹄之上。
武雲笑道:“我也是試試!沒想到還真靈!就是那臭馬總不配合!害我又去薅了幾把乾草餵它,才耽誤了些時間。”
張子凌此時已深感這位武家兄弟心思縝密,實非自己可比。
張、武二人尋著蹄印又追了半里,這才隱約見到不遠之處佇著一座破廟。廟內依稀有些燈火。那匹駑馬被拴在門前的一棵枯樹上,正自伸頭啃些樹皮。
武雲道:“我們再去看看這個仙翁!”
破廟內一團篝火前,只聽莊有為說道:“今日收穫頗豐!這份是你倆的!這份是你的!”
那兩個潑皮掂了掂手中的銀子,感覺足有二兩,登時喜形於色。二人正要謝過莊有為,卻聽那假仙翁抱怨道:“今日騙得這許多銀錢,咋就分我這點!此前請神時來得匆忙,我一不小心還扭到了屁股!你總要再多給我些湯藥錢!”
莊有為聞言啐一口道:“你這憨貨除了要錢還會幹些什麼!若不是我賣力做法,哪能騙來這許多銀錢!”
假仙翁道:“那仙丹不是我煉的嗎?我又扮神仙,又演飛昇?還不要比那兩個跑龍套的多分一些?”
莊有為見他怒氣難平便又道:“好吧!好吧!此番就再多分你一兩銀錢!下次有了好買賣便再請你!”
賈仙翁這才轉怒為喜,才要將銀子接過。忽聽破門外面有人大喝一聲道:“哈!果然你們是一夥的騙子!”說話之人正是武雲。
一眾人等被他這一聲吼叫嚇了一跳。莊有為手中銀子一時間沒有拿穩,直掉入了火堆。他手忙腳亂地才將碎銀從火中拾起,陡然見到武雲心中更是憤怒,惡狠狠地說道:“又是你這小子!今日是特來跟老爺我為難的嗎?”
武雲譏笑道:“你這矮冬瓜又算得是哪門子老爺!趕快把騙來的錢財都交出來,免得一頓好打!”
此言正戳中莊有為痛處,他只因天生殘疾,最聽不得別人嘲笑他矮,遂大喝道:“還愣著幹嘛!給我上啊!”說罷一馬當先衝出門去。
莊有為正要擺開雙拳向著武雲發難,卻先瞥見從旁的張子凌。他混跡江湖多年,哪會將這兩個年輕人看在眼裡。眼見他使一招黑虎掏心向著武雲襲去,不成想卻因他個子過於矮小,這一招用得不倫不類,反倒更像是一招猴子偷桃……
武雲見他所用的招式猥瑣,不由得心中有氣。遂閃身才將這一招避開,便使一招掃堂腿直攻莊有為下盤。見莊有為躍起將此招避開,忙又接一招飛燕蹴,一腳踢在莊有為的臀上。
這一腳力道十足,直將莊有為踢得滾出了一串筋斗。他灰頭土臉爬起身子正要呼喚兩個潑皮幫忙,卻見那二人早被張子凌掀翻在地,一時間再爬不起來。
莊有為心中怒極,大喝一聲便要使出絕招。只見他將身子扎穩,雙手不住在頭頂上大力拍打,隨後把頭一低,口中大喊連連,飛速向武雲衝了過去。
武雲著實被他這一番操作驚在了當場,才回過神來卻見莊有為已經撞到近前,躲避恐將不及!
倏然間一個人影擋在他的身前。莊有為呼喝正酣,頭上忽然一陣劇痛,一波酒水四濺得滿是頭臉。原來這一下正中了張子凌的腰間,卻將此前打的那壺屠蘇酒撞得個稀碎。
莊有為已是氣急敗壞,見一招不行復再來過。只見他怒喝、拍頭、奔襲一氣呵成,為防自己身高不夠又在臨近之時加了一記跳躍。眼見他便要一擊破敵之時,忽然間身體便如騰雲駕霧一般,任憑雙腳如何亂蹬卻再也觸不到何物。
再看之時,張子凌一隻手已緊緊攥住了莊有為的髮髻,將他拎了起來。任他手腳亂揮,口中如何咒罵也是於事無補。這一下“莊一手”卻是被別人一手拿下了。
武雲在一旁看得捧腹大笑,才平復了心情,就見鬼鬼祟祟躲在一旁的假仙翁正要開溜,遂向他喝道:“你若是敢逃!我就去踢你屁股!”
假仙翁才見過他踢莊有為時的凌厲,連忙說道:“小人不敢!小人不敢!”
武雲道:“你去把那幾人的褲帶解下,將他們綁了!”
假仙翁聞言只得照做,不多時那幾人連同假仙翁都被捆了雙手,齊齊地蹲在了破廟內的篝火旁。
武雲拾了一根樹枝,在地上敲了兩下對幾人道:“你們老實交代!到底是如何假扮仙翁,騙取百姓錢財的!如有半句假話,我就用這樹枝敲他腦袋!”
這幾人如今哪還敢扯謊,爭先恐後要講。
武雲不耐煩地指著假仙翁說道:“你來講!”
假仙翁聞言忙道:“啟稟大俠!小的是汴梁本地人士,姓郭名京!我自幼便生得一副古稀模樣,其實我今年不過二十有三!”
武雲聞言奇道:“你才二十多歲?那你長得可是有些著急了!”
郭京尷尬道:“也是因為如此,我始終找不到個稱心的活計,只得假扮仙翁騙些錢財!”
武雲聞言問道:“那你是怎麼從天上飛來的?”
郭京答道:“假的!我是提前在高臺以外拴了根極細的繩索!”
武雲又問道:“那仙丹是你自己做的嗎?除了決明子和磷粉還放了些什麼?”
郭京道:“大俠明鑑!再就是偶爾會有些汗水、口水之類的了!”
武雲聞言驚呼道:“你這人可真噁心!那仙丹難不成還真是從你嘴裡吐出來的?”
郭京躊躇道:“那倒也不是……”說罷用縛著的雙手將衣服一掀,來回在裡面摸索了起來。
武雲見他舉止猥瑣,正要出言喝止。卻見郭京使了大力才從衣內抽出一個布袋,說道:“仙丹就是從這裡面變出來的。”
武雲皺了皺眉續而問道:“那你又是如何化作一股白煙便消失不見的?”
郭京忙半蹲著身子將腳向前蹭了兩步,得意道:“我自幼便痴迷鍊金之術!這是我鑽研多年,用硫磺、硝石等物煉製的丹藥!本想著內服可以祛病驅毒,未曾想這東西易燃,我便趁著冒白煙時用來開溜了!”
張子凌在一旁聽著,漸漸弄清了前因後果。
又聽武雲道:“你們幾人作惡多端!今日本該……”他實不知該如何處置幾人,想了想才又說道:“嗯,念在今日本大俠心情不錯,將你們騙來的錢財全都收繳了!以後再不許幹這種勾當!否則……否則踢你屁股!快滾快滾!”
莊有為幾人聞言雖是心有不甘,奈何這兩人武藝高強,也只能悻悻離去。
郭京正想將那布袋重新收起,卻被武雲一把奪了過去,說道:“這些都是你作惡的工具,也都通通歸我了!”
郭京還想再要辯解,忽然想起武雲此前的話,忙捂著屁股隨那幾人去了。
武雲打發了一眾潑皮心情大好。他先是將那布袋拆開,見裡面除了幾粒仙丹和兩顆飛昇丸外,尚有一團古銅色的細線。那細線異常地柔軟且又韌性十足,任他擺弄了半天也不知所為何物。
張子凌接過那東西細看了一番才道:“這是用烏金編成的絲線,倒是個不易得來的好物!應是那假仙翁用來表演的道具。”
武雲一時間也想不出這些東西有何用處,索性一股腦的先都收入了囊中。這才對張子凌道:“最開心的時候到了!數錢!”
二人圍著篝火將那些人騙來的散碎銀子細數一番,竟有二十幾兩之多!
武雲笑道:“此番可算是發了筆小財!你我二人有福同享,不如就來個二一添作五!”
張子凌道:“這些銀子都是你憑本事得來,我是不要的。”
武雲把小嘴一努說道:“你倒是豪爽!莫不是嫌這錢來路不明?”
張子凌連忙道:“那倒不是!我見你平時銀子使得闊綽。若沒些銀錢傍身,恐不自在。”
武雲淺笑道:“我知道你很有賺錢的本事!這點銀錢自然是不在乎的!若我還要些別的東西,你可也會願意給我?”
張子凌道:“你我二人投緣,只若是我有的,你儘可拿去!”
武雲竊喜道:“好吧!這話我就暫且記下了!”他又在地上擺弄了一番,將銀錢盡數裝進袋子,才又說道:“今日已經晚了!我可得先回家了!”說罷也不再多停留,轉身便已出得門外。
張子凌見他走得爽利,忙追問道:“武兄弟!我們何時還能再會?”
只聞夜色裡武雲遠遠說道:“緣分到時自會相見!”
這一晚,顧闖終是沒有喝到心心念唸的屠蘇酒,早早便去草榻上睡了。
張子凌卻輾轉難眠,想著白日裡與武雲經歷的種種事情,久久才漸漸睡去。不多時街上便傳來了雞叫,他心裡琢磨著風月令的事情,便早早出門去了。
這日正是大年初一,街道上熙熙攘攘好不熱鬧。張子凌東跑西跑,四處學麼些實惠的好物,到了夕陽西下之時終於攢了七八兩銀錢。然這點錢與買風月令所需的二百兩仍是相距甚遠,看來後幾日挑選好物之時可要再用心一些。
如此一路想著才回了長十坊,便見丁十三興沖沖地衝了過來,拉著張子凌的手說道:“兄弟!兄弟!你可用得什麼本事?一下子便弄來了兩塊令牌!”
張子凌被他問得一頭霧水,見顧闖和魏長春也兀自注視著他,四個人八隻眼睛,你看了我,我又再看你,盡皆是一臉茫然!
片刻後,丁十三捋了捋思路才續而說道:“早些時候有兩個官差打扮的人到此。我初以為他們是要打造些趁手的傢伙。誰知道他們點名是來找你和顧老爺子!話也不多說,便給了這兩塊令牌!”隨後他又從顧闖手中取過兩塊大有寸許,精鐵所鑄的牌子交在張子凌手中。
顧闖道:“我只道你知悉此事,便沒多問將牌子收了。如此看來,倒是應該多問清楚!”
魏長春道:“莫非二位在汴京尚有親朋?”
丁十三道:“不會!不會!那可是官差!定是與官府有關!”
四個人想了半天仍是不明就裡,索性不再多想,料來到了瑤池仙會當天便會揭曉。
張子凌拿了令牌端詳,見那牌子正面刻著“風月令”三字,翻過背面赫然還雕著幾個數字。一塊上面雕的是“一十四”,另一塊上雕的則是“七十七”。
丁十三道:“據說這風月令攏共也只有九十九塊,看來不假!”
顧闖聞聲道:“我就要那塊字數大的!大的好!大的好!”張子凌自是不太在意此事。
此時天色漸晚,魏長春才張羅一些飯菜,忽聽門外一人喊道:“敢問張公子和顧老爺可是下榻此處?”
丁十三最是好事,放了碗筷當先跑出去看。不多時,他領了一個衣著甚是講究的僕從進屋,驚詫道:“他說是從樊樓來的,要請張兄弟和顧老爺子過去……”
那僕從只打量了張子凌一眼,便喜道:“這位定然就是張子凌公子了。有位客官在樊樓為張公子和顧老爺訂了兩間上房。還設了接風的酒宴,煩請二位即刻移駕前往樊樓!”
張子凌聞言道:“這位小哥,你可知代為安排此事的乃是何人?”
僕從道:“實不相瞞,小的也只是個跑腿兒的!掌櫃只叮囑小的來長十坊請一位紅頭髮的年輕公子,和另一位……很是粗獷的老爺子。”其實原話是另一位有些邋遢的老爺子。
顧闖聞言道:“樊樓?可是那個京城第一樓嗎?”
僕從道:“正是!正是!酒菜先已備下了,車馬便停在不遠處。二位隨我即刻啟程便好。”
丁十三搶道:“那我們倆也一起去成嗎?”說罷又指了指魏長春。
僕從為難道:“那位客官只訂了兩間客房。若是你們二位也要住店,只能每天再花上五兩銀子。”
丁十三聞言咋舌道:“住就算了!那我們跟著去吃酒行嗎?”
僕從喏喏道:“這倒是沒有交代,想來當是無妨!”
丁十三聞言大喜,見張子凌兀自不決,便搶著說道:“還在猶豫什麼!我們這就過去先大吃他一頓再說!”言罷又催著顧闖和魏長春趕快動身。
魏長春夾住一塊青菜才要送進嘴裡,茫然道:“那這飯還吃嗎?”
幾人乘了馬車一路向東,直過了一炷香的時分,才聽得那僕從吆喝著車伕停車。他引著幾人一路向西,又走了半炷香的時分這才說道:“到了!此處便是樊樓最為華貴的地方。諸位客官請往裡走!”
張子凌抬眼望去,面前是一座高有三層的宏偉建築,門前人影婆娑,室內燈火通明,不時傳出歌姬和酒客們的嬉戲之聲,好不熱鬧。
那僕從才引著幾人進得廳堂,便有數名侍女熱情相迎。不多時,張、顧等人已在一間雅緻的包房內落座。丁十三出身貧苦,從不曾涉足此等奢靡之地。他東看看、西瞧瞧,見到哪裡都是新奇。此地緊鄰汴河,將虹橋之上一片繁茂景象一覽無餘。
未有一盞茶的時分,店夥兒已將八葷、八素、和兩道湯品盡數備好。店夥兒鞠身說道:“敢問幾位客官今日想要飲些什麼酒?”
顧闖搶言道:“你們這裡最好的酒儘管上來!”
店夥兒道:“咱家最有名氣的乃是樊樓獨家秘釀的人參蛇草酒。這酒喝了能補氣養顏,最受光顧小店的客人們喜愛。”
顧闖道:“好!那就先來上兩壺嚐嚐!”
幾人邊吃邊聊,酒席上津津樂道的便是安排此行的究竟何人。眾人直至盡興才散。丁、魏二人自行回了長十坊。張子凌和顧闖則由侍女引領回歸客房,沐浴更衣不在話下。
次日一早,店夥計兒送來一套嶄新的衣衫。張子凌才盥洗完畢,便有侍女前來幫著梳頭。再將那件嶄新的寶藍色棉裘換上,鏡前赫然便是個倜儻的風流少年。他心知顧闖懶散,往往要睡到午後,遂決定一人再去街上逛逛。直忙了大半日時間,銀錢雖是賺了一些,卻終不見武雲身影。日已偏西,他正要回轉客棧之時,見不遠處男女老少聚了眾多,有的拎了些青菜、有的夾了半根蘿蔔,正魚貫走進一間寺廟,眾人面上滿是虔誠。
張子凌近前細看,牌匾上漆著“大相國寺”幾個大字。他對此地早有耳聞,此番不經意間到此也算是機緣巧合。
那一眾男女將隨身物置於寺內的一張石臺之上,隨後便從一旁的竹筒自取一炷香火進到殿中參拜。
這石臺上林林總總堆滿了各種事物,多是些集市上常見之物。張子凌看得專注,不覺之間竟已隨著人流走到了臺前。他恍然之間連忙摸出了一塊碎銀,正要放於石臺之時,忽聽身後一老婦人說道:“小夥子!這可使不得呀!”
張子凌正自不解,又聽那婦人說道:“這裡供奉的乃是千手觀音菩薩。千手觀音體恤世間疾苦,故門前香火從不收受銀錢。你若是要求得菩薩保佑,供奉些隨身常物便可。觀音菩薩普度眾生,只要心誠,便是不供奉物品亦是無妨。”
張子凌聞言謝過老婦,自取了一炷香火入殿。大殿上千手觀音身形端莊、面容慈祥,每隻手臂形態各異,每隻手掌中心皆鑲嵌著一隻慧眼,似是可將世間永珍盡收眼底。他跪於佛像之前全然忘記了心中所想,不覺之間,殿外已是夜幕降臨。這時來寺內往來之人漸疏,張子凌正慾望離去,忽然一陣誘人的香味瀰漫開來,莫非是已經到了寺內的齋飯時分。再仔細聞,那香味間五味雜陳,既有青菜的芬芳、又有魚蝦的鮮香,全不似齋飯一般寡淡。他被這香氣引著圍著大殿前後轉得一遭,卻覺得這香氣竟似是從天上而來。他又再三尋覓,終於確定香氣乃是源於大殿屋頂,遂施展青雲步三躥兩躍,身形已經落於廡殿之上。
這廡殿分得兩層,放眼望去甚是寬廣。便是在這二層的一個房簷處,有個僧人手中持了一個碩大的木湯匙,正在一隻瓦罐中攪拌。那隻瓦罐邊緣早已殘破,罐身也是略顯腌臢,罐底被數塊堅石拖起,微弱的火焰正將罐內的吃食煮沸。香氣正是由此而來。
那僧人見張子凌也不搭理,依舊專注瓦罐之中。
張子凌見他年齡與自己相仿,長得面龐圓潤、生兩條粗眉、眼大、嘴大,一顆光頭圓咕隆咚,便與殿中的佛陀頗有幾分相似,便拱手說道:“在下張子凌,冒昧來此,還請小師傅見諒!”
那僧人垂目說道:“張施主既能來此,便是有緣之人。正巧小僧在此祭拜五臟廟,便來同食些菜餚可好?”言罷便又折了一根枯枝為箸,遞在張子凌手中。
張子凌先從瓦罐中挑了一片魚肉,只覺入口鮮嫩,美不勝收。
那僧人也夾了一箸對著魚肉自語道:“佛門中素有不可妄殺之戒,我今若食之便是破戒。然佛門又有食存五觀之戒,我今若棄之亦是破解。故捕魚者無過、殺魚者無過、買魚者無過,嗟來者無過,一切因果皆止於小僧之過。”說罷便將那片魚肉放入口中咀嚼起來。
張子凌聞此人所言頗具禪意,便問道:“敢問小師傅名諱?因何不與眾僧同食齋飯,卻獨自在此處?”
那僧人答道:“小僧法號鑑心,自出生時便被父母棄在相國寺門前,後被先師普濟長老收養。此後從未踏出這大相國寺半步。至今已有十六個年頭了。”
張子凌道:“我聽聞小師父談吐不俗,原來已是修行多年。”
鑑心道:“說來慚愧,這許多年,我仍是寺內一名知客僧。入寺時間雖久,卻仍連個正式的佛門弟子都不算。”
張子凌果然見他頭上未有香疤,原來他尚且還是個俗家弟子。
鑑心道:“世人來相國寺多是來求佛祖保佑。這八角琉璃殿內長年香火旺盛,張施主今日到此可曾許了心願?”
張子凌想了想才道:“並未許願。我見菩薩像肅穆莊嚴,便情不自禁地拜了幾拜。”
鑑心聞言道:“所謂無所欲便無所求。張施主頗具慧根,倒是小僧看得淺了。”
二人邊食些瓦罐中的菜餚,邊聊些過往之事,不覺之間已是月上眉梢。
鑑心聽聞張子凌的往昔之事不禁嘆道:“張施主幼年時便沒了雙親實是惹人憐憫,但小僧自生來便不知父母何人,相比之下似是悲傷更甚。張施主雖是漂泊數載,然身邊或有親人、或遇摯友,終有宿命羈絆。小和尚終日立於山門,雖閱人無數,來來往往卻了無牽掛,終不知何為歸宿。”
張子凌道:“小師傅若是有心,何不趁此年輕之時四處遊歷一番!”
鑑心道:“張施主可知何謂宿命?”他緩緩將頭舉起,滿天繁星或明或暗交織於夜空之中,不禁令人神馳。
鑑心指著一顆略微暗淡的星辰說道:“這顆星辰便如小僧一般,雖不如其他星辰一般閃耀,卻依舊存有微光。”
這時正有一顆流星劃過天際,鑑心將掌心合十,待那顆流星隱去後才又對張子凌說道:“而有些人則如流星一般,既有光芒璀璨之時,亦有遁入塵煙之日。”
張子凌聞鑑心所言正自感悟,忽聽大殿前有人喊道:“鑑心師叔!鑑心師叔!方丈讓我來喚你去做晚課!你這便去,晚了恐又受罰!”
張子凌見下面喊的是個個子瘦高的中年僧人,不想卻還要稱鑑心為師叔。
鑑心聞言答道:“修塵師侄!你這就去回方丈師兄,說我早些吃壞了肚子,晚課怕是不能去了!”
修塵聞言苦著臉道:“師叔莫要再來害我!上次你說要救蟻穴,令我挖壞了普賢殿的基石,罰抄的金剛經時至今日都還沒寫完呢!鑑智長老說了,若你今日未去,明日便罰你我二人獨自打掃寺院!”
鑑心聞言笑道:“執法師兄知道我不忍連累於你。你自己先回,我這就過去便了。”他遂用木枝撥滅了炭火,又對張子凌說道:“今日與張施主相談,令小僧感悟頗多。我觀你我二人共有三面之緣。此一別還請多多保重!”說罷扯了梯子下殿去了。
一連幾日,張子凌空閒時便遊歷於城中集市。每路過熱鬧之處,總會著意多看上幾眼,卻終未見到武雲的身影。顧闖平日裡暢飲免費的美酒,始終樂此不疲。二人也曾探討這番盛情款待到底是何人所為,卻始終沒個頭緒,索性也就坦然受之,眼看瑤池仙會日近,屆時定然會有答案。只有張子凌默默決定要多攢些銀錢,待他日見了這人也好有些回饋。
這日終於到了正月初七。張、顧二人申時過後,便去各自整理行囊。
臨行之時,顧闖嘆道:“若是閒來無事,便一直這般住在此處,倒也不錯!”
張子凌笑道:“那可得五兩銀子一天!”言罷又吩咐店夥兒將顧闖的酒葫蘆灌滿,便即啟程。
二人穿過虹橋,一路向北而行。走不多時便隱隱看見一幢高有五層的樓臺。遠遠望去,那樓臺氣勢恢宏、若隱若現,便仿似天宮一般。想來那便是京城首屈一指的風月樓了。
張子凌問顧闖道:“顧大叔,這風月樓也是如樊樓一般的客棧嗎?”
顧闖道:“那是一座瓦舍,裡面常有些戲曲、唱賺表演。也是那些富人招妓作樂的地方。”
張子凌從未去過這般去處,單憑顧闖的隻言片語一時之間也難腦補。
二人又行了一炷香時分,風月樓的牌匾已然是清晰可見。這樓臺前有一片大的空場,四四方方的青石整整齊齊地鋪開,足有幾十丈遠。饒是如此,樓臺前聚集的人數眾多,仍是顯得十分擁擠。
張、顧二人才要近前觀瞧,忽聽身後傳來一陣喝罵之聲。
只見一個異國裝扮的胖男子正在死命拉扯一匹駱駝的韁繩,卻是此前在馮老漢的院裡遇到的那個胖男子。他對著那匹駱駝口中罵道:“你這畜生!若還敢犯倔,便讓你再吃頓鞭子!”然不管他如何拉扯,那駱駝終是紋絲不動,引來了一眾路人圍觀。
張子凌心道:“原來這人也是為瑤池仙會而來,想來此人也不是泛泛之輩。”
這胖男子名叫伊達西,常常遊走於宋、遼、西夏之間做些買賣。他此番遠道而來不僅要將帶來的“奇珍異寶”盡數變賣,另有一筆舊賬要收。偏巧這欠賬之人近日來手頭不太寬裕,索性便用一塊風月令當了抵押。
顧闖心中不喜此人,伸了個懶腰便催著張子凌走。這時華燈初上,街上燈火漸明,剎那之間汴河兩畔又是另外一番景象。
這時風月樓前人群向後退散,兩個仙童打扮的少女從樓內嫋嫋走出。其中一個穿藍色衣衫的仙童朗聲道:“諸位客官安康!我二人乃是此次瑤池仙會的侍者,喚作藍妤和紫姝。”她話音才落,人群中便有人喝道:“我等已在此等了多時!怎的來得這般的遲!公子我有的是銀子!快讓冷月仙子出來見我!”他話才說完,便又有數人跟著附和。
另一個穿紫衣的仙童聞言道:“眾位少安毋躁。諸位可憑腰間的風月令先在此間挑選面具,待酉時三刻方可進入堂內!”
那起鬨的人待要再說些什麼,卻見識趣者已隨著二位仙童引領進了門廳。
藍妤道:“這邊架上共有近百枚面具,先到便可先選。諸位須佩戴好面具屆時方可入內。”
紫姝又道:“仙會期間,面具不可自行取下,另不得透露真實姓名!諸君切記!”
眾人正議論時,已有伶俐的率先選了心儀的面具走了。
張子凌看著架上造型各異的面具一時之間眼花繚亂。這些面具中有的是飛鳥走獸、有的是神魔志怪、有的是戲曲臉譜、有的是歷代先賢,鱗次櫛比、花樣繁多。環顧一圈才終於選中了一隻白狼面具,那面具造型與狼王阿布頗為神似,甚是合他心意。
顧闖早早便挑了一隻大虎面具戴了上去,還特意跑去銅鏡前照了一照,自覺甚是威風。
張、顧二人才將面具戴好,便有引路的仙女將二人帶入堂中。這大堂之內甚是廣袤,四角之處各放了一個高有七尺,通體鎏金的火爐,爐內炭火燒得旺盛,使得室內處處溫暖如春。
四周的房樑上每隔數尺便垂一盞六角宮燈,燈上繪著的花鳥人物栩栩如生,每一排宮燈講述的或是一個神話故事,或是一個成語典故,令人目不暇接。
正前方裱著一幅巨畫,畫上一個風度翩翩的男子,左手持一書卷、右手扶著腰間繫的長劍,畫前條案上正有香火供奉。有好事者輕聲道:“畫中人乃是風月始祖,上大夫范蠡。”
眾人正議論時,兩扇屏風後面忽然響起鼓樂之聲,四周同時瀰漫起白色煙霧,堂中一時間宛若仙境,引得諸客陣陣歡呼。接著十八名仙子打扮,身著輕紗、身姿曼妙的少女分從樓梯兩側飄然來至堂前,伴隨著樂曲之聲翩翩起舞。
張子凌正放眼觀瞧之時,身側忽然飄來一股幽香,他只聞一下便知是武雲到了。多日來,他一直期待可以再次見到武雲。此時只喊了一聲:“武兄弟!”便激動地一把將那人的手攥住。卻見一個身著一襲黃衫,戴個小狐妖面具之人立於身側,既不扯手也不搭話,不禁心中惴道:“難道竟是自己認錯了人?”
過了好一陣子,才聽那人緩緩開口道:“見到我好開心嗎?幹嘛一直拉著人家!”那聲音清脆悅耳,正是武雲的聲音。
張子凌喜道:“我在集市上尋你數日,又怕你沒有令牌不能來此。今日見了你,才總算安心!”言罷也覺得兩個男人這般拉扯頗為不妥,這才將他手放了。
武雲聞言笑道:“算你還有些良心!這些日在樊樓住得可還稱心?”
張子凌驚訝道:“那些果然都是你的安排?我此前倒是想過,那令牌也是由你所贈?”
武雲道:“住店的錢反正都是你的,但搞那幾塊令牌倒是著實費了一番功夫。你若想聽,我晚些再告訴你不遲。”他言罷手向前面一指便不再多說。
此時鼓樂聲停,一曲已經舞罷。眾仙子才都退去,屏風後又緩緩走出一名身著白衣的女子,此人面容白皙、柳葉眉、雙杏眼、雖有一片薄紗遮住了口鼻卻仍難掩其美貌。這女子一襲長髮垂於身後,髮髻左右各插了兩隻白羽。她頭戴鳳翅鎏金碧璽華盛,著一身白色絞羅裙,裙襬之上還繡了一朵淡雅的荷花紋飾。只見她踏著嫋嫋霧氣而來,便如同下凡的仙女一般。
武雲見張子凌正目不轉睛地看著那仙子,便啐道:“見人家生得好看便挪不開眼,男人都是一副德行!”
張子凌聽他話裡說得古怪,一時也不知如何作答。
這時那白衣女子站定身形說道:“諸君夜安!小女子玉姬乃是今日瑤池仙會的司禮。”說罷將雙手叉於胸前,美目低垂向眾人施以一禮。
來參加這瑤池仙會的非莫都是些風流才子、紈絝子弟,花重金來此多是為了一見那冷月仙子的芳容。此時見一個司禮便已貌若天仙,登時引來一番熱議。
待眾人稍安,玉姬才又說道:“今日赴宴的諸君之中,既有達官顯貴、亦有才子豪傑,各位遠道而來皆是想要一睹冷月仙子的風采。然我家主人不喜喧囂,從不曾以真實面目示人。故今日仙會也只有透過幾回考驗之人才能博得仙子垂見。”
此言一出,臺下眾人登時又是一陣嘈雜。一個戴了白雞面具的人吵鬧道:“我們都是花了大把的銀子來的!你現在卻說大多數人都見不到冷月仙子!那我的銀子豈不是白花了!”
玉姬待他把話說完才緩緩道:“諸位既然誠心到此,便要依照仙子定下的規矩。若不願遵從,此時便可自行離去。”她等了片刻,見無人反駁才又說道:“這第一條便是盛宴期間,不可私自將面具摘除,亦不可......”
話未說完,那頭戴白雞面具之人便上前一步喝道:“這是誰制訂的狗屁規矩!我爹乃是當今的吏部尚書!你們這些破爛規矩還想使到我的頭上!”言罷一把將面具扯下在地上踏了個稀爛。
眾人見他如此跋扈,便都避而遠之。那人正要再叫囂幾句,卻見玉姬長袖一揮,屏風後登時擁出四個上身赤裸的壯漢。這幾名壯漢皆頭戴赤鬼面具,齊伸出大手將他手足扣住,再一發力便將其舉在空中。那人此時早已變得六神無主,口中驚呼道:“你們要幹什麼!快將本大爺放下!”那幾個赤鬼又哪裡理會,口中:“嘿咻!嘿咻!”之聲不絕,已快步向著堂外走去。
幾名赤鬼嘿咻之聲漸遠,那惹事的男子兀自口中喊著:“稟告、我爹爹!殺你們頭......”此番場景不禁引得眾人一陣唏噓。
待堂內安靜後,玉姬才續而說道:“盛宴期間,諸位既不可透露自己姓名,亦不可表明自己來歷。”她頓了一頓才又說道:“為保此次盛宴周全,風月樓今日特請了百鬼幫前來助陣。若是有人故意擾亂,便只得將其勸離了。”她寥寥幾句說得甚是平淡,但何謂勸離已是眾人皆知。
玉姬環顧四周朗聲道:“那麼我家主人今日的考題便在這幾首詩中。”只見她右手一揮,樑上便有四幅長卷垂下。
長卷上各自寫有一首詩詞,其一曰:“酒色財氣四堵牆,人人都在裡邊藏。誰能跳出圈外頭,不活百歲壽也長。”
其二曰:“飲酒不醉是英豪,戀色不迷最為高。不義之財不可取,有氣不生氣自消。”
其三曰:“無酒不成禮儀,無色路斷人稀。無財民不奮發,無氣國無生機。”
最後一首寫的是:“酒助禮樂社稷康,色育生靈重綱常。財足糧豐家國盛,氣凝太極定陰陽。”
張子凌正琢磨著詩中含義,讀到那句“飲酒不醉是英豪”,忽想到了顧闖,似有好一會子沒有見他蹤影。四處尋覓時,聽武雲在他身旁小聲說道:“這幾首詩皆是以酒色財氣為題,但作詩之人看似身份不同,是以表達的意境也截然不同,卻不知都是何人所作。”
張子凌尚未答話,便聽身旁一男子答道:“這位小哥有所不知,這幾首詩的作者可都是大有來頭!”
武雲見這人頭戴青巾、臉上戴一副小豬寶寶面具、下巴上留了半寸鬍鬚。他身著天藍色粗布長衫、大袖上還縫著許多如柳葉般的布片,似是八卦圖形,遂答道:“在下才疏學淺,還請先生賜教!”
豬寶寶聞言道:“小哥可知法印禪師的名號?此人乃是我朝的得道高僧,這第一首詩便是由他所作。出家人四大皆空,你我常人若能有此心態,便可從中感悟良多。”
武雲道:“這法印禪師我倒是也曾聽人說過,只是我等凡夫俗子倒是覺得這第二首詩意境更為灑脫,寫這詩的又是何人?”
豬寶寶道:“這一位則是我朝聲名赫赫的文豪。此人不僅在詩詞、書畫等方面造詣極高,更是一位著名的美食家。”
武雲聞言喜道:“你說的這人莫非便是蘇軾!”
豬寶寶聞言點頭說道:“小哥果然聰慧。相傳他當年在一場比試中輸給了法印禪師,此後還特意為法印禪師創出了一道名為東坡豆腐的菜餚。”
武雲道:“那寫這第三首詩的又是何人?”
豬寶寶道:“這第三首詩的作者便是大名鼎鼎的王安石了!”
武雲道:“這人我倒是知道一二。據說當年他做宰相時,推行了許多有利於百姓和國家的改革,可惜後來卻被罷免了。”
豬寶寶道:“自古以來想要改變舊有的事物,往往都是阻力重重。後來他因變法失敗而退隱,但也因此得以頤養天年。如此看來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他輕嘆了一聲續而說道:“那你可知道這最後一位又是何人嗎?”
武雲道:“我看這四首詩中,這首詩氣度最是不凡!能比宰相還有氣度,莫非此人是皇帝?”
豬寶寶哈哈笑道:“這位小哥果然是眼光獨到!這位詩人當真是出自一位帝王之手!”
武雲道:“這一首詩中流露的都是治國安邦之志,想來定是一位有道明君!”
豬寶寶道:“這位明君便是我朝的神宗皇帝,只可惜他英年早逝。自他亡故之後,熙寧變法便沒能延續了。”
二人正自聊著,一旁傳來兩聲咳嗽之聲。只見一個身著錦緞長衫,戴一副兔爺面具的偉岸男子正從身側走過。這人邁不徐不急的八字步,每走得幾步右肩上便會不自覺地聳上一聳。
武雲見那兔爺面具憨態可掬,正要叫張子凌也來看看,身側忽然四散開來。眾人紛紛用手捏住鼻子,更有甚者未等將頭轉開,便已嘔了一地。堂內剎那間亂作一團。
武雲見眾人這般異樣正自不明所以時,卻被張子凌拉到了一旁。
張子凌奇道:“你怎地也不怕那股腥惡之氣?”未等武雲回答,他聞著那陣淡淡的幽香豁然道:“是了!你這香囊是個好物,帶著它便聞不到那腥臭味道!”
見武雲兀自不明,張子凌便指著不遠處一人的背影道:“那個帶蝰蛇面具的人,身上的氣味常人聞了便會作嘔。”
武雲道:“我這香囊裡裝的乃是從異域得來的龍涎香。我娘說可以祛病驅毒,所以自我年幼時便一直帶著。”他頓了一頓忽然又對張子凌道:“那為何你也不怕這股怪味兒?”
張子凌道:“這味道我雖不喜,但聞了卻也不覺有何異常,或許是因為我曾飲過赤蟒的血。”
武雲聽他說飲過蛇血不禁將嘴撇了撇,可終於還是又問了一句:“那蛇血好喝嗎?”
張子凌不答,反又問道:“你看那兔爺為何也不怕這股味道?”
身旁的豬寶寶笑了笑答道:“依我看此二人不僅是一起的,而且身份還很顯赫!”
武雲奇道:“這你又怎會知道?”
豬寶寶道:“先從衣著上看!這二人雖然刻意穿得尋常了些,但布料可瞞不過人。兩人的衣衫皆由上等的杭州織錦所制,上面繡的妝花更是皇家御用。”
武雲暗覺此言甚為有理,但嘴上兀自不肯服氣,辯道:“這也只能說明這二人身份顯貴,又怎知二人同路?”
豬寶寶道:“嘴上說的不一定真,但做出來的定不會假!你看這蝰蛇男子走路時腳下沉穩,顯是身負武功。此人時刻不離兔爺三尺以外,應是那兔爺的隨從!”
武雲還想再挑上些紕漏,卻聽豬寶寶又道:“再簡單些便是看他們腰間風月令上的數字。那兔爺的是九,蝰蛇男則是十。又如你的令牌是十三,那位紅髮狼君的是十四,你二人如此形影不離,自然也是一起的!”
武雲被他說得臉上一熱,不禁啐道:“什麼紅髮郎君!虧你會亂起名字!此後我便稱你為小豬哥,你就稱我為狐小仙,稱他為狼公子吧!”他遲疑了片刻遂又問道:“那敢問小豬哥又是因何會不懼怕這腥臭味道?”
豬寶寶也不隱瞞,將一隻手掌攤開赫然露出兩個布條搓成的小團。他詭笑道:“我適才用這東西塞住了鼻孔,自然也就不怕那古怪味道了。”
武雲將嘴一撇說道:“你這法子雖好,但想起來卻是有些腌臢!”
二人正說著,忽聞臺上一陣鑼鼓響起。待鑼鼓聲熄,才聽玉姬說道:“今日便是以這詩中的酒、色、財、氣四字為題,每題勝出者可進入下一比試,落敗者則要離開。唯有全部透過的人方可得到仙子垂青。”此話一出,臺下又是議論紛紛。
待眾人稍安,玉姬續而道:“今日參會的諸君皆是世之翹楚。若是連這幾道考題都不能透過,又哪有資格一睹冷月仙子的傾城之美。”
一頭戴鹿面具的男子聞言喝道:“正是如此!小生雖是才疏學淺,但此番前來若能憑自己之力博得仙子垂見,那才是此生幸事!”
又有一馬面男附和道:“對!最好是就剩俺一人取勝!要能單獨和冷月仙子對飲一杯,定能夠俺吹一輩子!”
玉姬見眾人你一言我一語兀自不休,便朗聲說道:“那麼這第一個考驗便是以酒為題。”只見她衣袖輕揮,立時便有二十名僕人分從兩側將十張長桌抬入場中。每張長桌皆以紅綢蓋著,上面似是擺放著什麼東西,一時之間看不清楚樣貌。僕人將長桌一字排開,待十張長桌落定,才有侍女上前將紅綢揭去。立時便引來眾人一陣驚歎!只見長桌之上擺滿了各種樣式的瓶瓶罐罐,有杯、有瓶、有壺、有壇,有瓦做的、有瓷做的,金、銀、玉雕,林良滿目數百隻酒器造型竟是各不相同。
武雲用手肘頂了頂張子凌小聲道:“一會若是比拼酒量,你可能應對?”
張子凌道:“我不太喜飲酒,但是酒量尚可。顧大叔乃是喝酒的行家,一會不妨要他挑些酒力小的給你。”
二人正竊竊私語時,又聽玉姬說道:“此番考驗的規則為三杯盡飲終不醉。諸位須每人從這些酒器中任選三隻,並將杯中酒一飲而盡且不醉倒,即可贏得獎勵。諸君之中可有勇武之人,先來試飲三杯。此後小女再來講解後續規則。”
馬面男聞言笑道:“便是隻飲這三杯酒又有何難?我多年來終日廝混於酒肆、勾欄,所經的豪飲無數,便讓我來打個樣子!”他言罷便大步走上臺前,引得臺下一陣歡呼!
玉姬見這人身姿挺拔、一身勁裝,乃是個年富力強之人,便對他道:“這位壯士果然豪氣!你此刻便可從十張桌上任選三隻酒器,並將杯中酒盡數飲了。”
馬面男答了一句:“知道了!”便走上前去。他先是在酒桌前環顧了一番,猶豫了片刻才最終取了一隻樣式精美的瓷盅兒。他才將酒盅兒蓋子揭開,一陣濃郁的香氣立時四散開來。馬面男先是淺嘗了一口,臉上便寫滿了喜悅,一盅酒忍不住被他一口氣喝了個精光,隨即讚歎道:“好酒!好酒!”引得臺下眾人又是一陣豔羨。
玉姬見他將這一盅飲了隨即說道:“諸位稍安!勞煩這位馬面公子將酒盅底部展示給眾人一觀。”
馬面男聞言將酒盅翻轉看了,這才向眾人展示。只見那隻瓷盅下面赫然寫有一個紅色的“甲”字。
玉姬見字說道:“桌上這些酒器底部均寫有甲、乙、丙三字,乃是根據器中美酒的優良逐一分類。參與考驗之人若飲到的是甲等酒便可獲得風月樓精鑄的五枚金葉;若飲到的是乙等酒則可獲得三枚金葉;若飲到丙等的酒則只可獲得一枚金葉。諸位需在諸多酒器中儘可能選到甲類美酒,方是完成此次考驗的重點。”
此時臺下一戴著張飛面具的人大聲問道:“這風月樓的金葉所謂何物?若不能拿來花銷,我要這勞神子的東西作甚!”
玉姬聞言淺笑道:“這位張將軍問得剛好。風月樓此番所用的金葉均是以純金精鑄而成,乃是完成後續考驗的重要籌碼。若是有人中途想要退出,每枚金葉亦可在藍妤處兌換五兩紋銀。”
那張飛聞言不禁咋舌,他一時之間無言以對便故作模樣連連催促馬面男趕快再去選酒。
馬面男子正猶豫著再去選哪一杯,卻聽玉姬又道:“諸位稍安!此番考驗既是以酒為題,自是分為品酒和鑑酒兩重。如我此前所說,參與考驗之人若是將酒飲盡之後尚且能夠說出所飲酒的來歷,便可額外的一重獎勵。”言罷遂望向馬面男子說道:“這位公子可知此酒來歷?”
馬面男自忖飲酒之時只覺此酒不甚甘烈,另有一股香甜味道沁人心脾,又思量再三卻終說不出酒的來歷。
武雲心中暗想自己對飲酒本就一竅不通,一會若是輪到自己上臺選酒,這品鑑兩關定是要搞得一塌糊塗。他正要和張子凌商量對策,卻聽身旁一低沉的聲音說道:“這戴馬頭的好沒見識!那盅酒澀中帶甜,我只一聞下便知是蘭陵美酒了!”武雲回頭望去,見一頭戴虎面的男子站在他身側正自喃喃自語。
張子凌聞言喜道:“顧大叔,你適才去了哪裡?”
顧闖輕輕拍了拍腰間的酒葫蘆小聲說道:“我剛剛去偷了些好酒嚐嚐!”
武雲聞言笑道:“眾人都以為這馬面男最先品酒,原來你才是捷足先登。”
張子凌對顧闖道:“大叔,這便是我此前和你提起的武雲兄弟!原來我們的吃住和風月令都是由他所贈!”
顧闖道:“這位小哥身形頗有些眼熟,莫不是此前就曾見過?”
武雲忙打晃道:“我常遊蕩於茶樓、酒肆,偶然見過也說不定。倒是大叔你是如何知道那人適才飲的乃是蘭陵美酒?”
顧闖道:“我剛才那一會在內室中已將那十張桌上的美酒探了個遍。那些瓶瓶罐罐裡裝的是什麼酒我一聞便知。雖不能全都記得,但這一會子也能說個八九不離十。只可惜我才挑了幾種酒裝進葫蘆,就被僕人將酒桌抬了出來。害得我連這一葫蘆酒都沒裝滿!”
武雲思量了片刻又道:“那你可知道哪一壺裝的才是甲等酒?”
顧闖道:“那間屋內黑燈瞎火的,我可沒看見什麼甲等、乙等......不過想要知道卻也不難!想來憑酒的好壞也能猜個大概!”
二人正說時,馬面男已又選了一隻青瓷酒壺。這次他選到的乃是乙等酒,因仍說不出此酒來歷,也只得了三枚金葉。
此時臺下已有明眼之人看清了一些門道,那些酒器看來華貴的其間盛的多半則是甲等酒,便有些好事的呼喝著幫他出謀劃策起來。
馬面男聽著臺下嘈雜之聲一時間頭腦中有些凌亂,他猶豫了片刻才緊走了幾步,最終卻從最後一張桌上取了一隻用粗瓷碗盛的酒盡數飲了。待見到碗底的丙字之時,眾人不禁都為他扼腕惋惜。幸而他識得這酒乃是紹興的加飯酒,又額外多得了一枚金葉。如此算來,三輪下來馬面男共得了十枚金葉。
玉姬令紫姝,將十枚金葉奉上,卻見馬面男立在當場卻不去接。未等眾人反應之時,只聽撲通一聲那人竟已倒了下去,登時引來臺下一片驚愕。
玉姬見狀向眾人安撫道:“諸君稍安!這位公子不過是酒吃醉了!此番我們以酒為題,考驗的不僅是對酒的見識,更考驗酒量和酒品。能選到甲等酒固然是好,卻也須量力而為!若是不勝酒力雖獲得的金葉依然作數,卻與後續考驗無緣了。”
張子凌見狀低聲向顧闖問道:“顧大叔,那人因何才飲三杯便會立時醉倒?”
顧闖道:“你可不懂!這飲酒看似渾渾噩噩,其間可是大有講究!那人第一杯飲的蘭陵美酒乃是用花釀製,本就有凝神、助眠的功效。若是我沒記錯,他第二杯拿的乃是花梨酒,這酒性涼乃是活血的。最後喝的加飯酒性熱,更是用來補氣化瘀的。這幾種截然不同的酒放到一起一股腦飲了,醉在當場倒也並不稀奇!”
武雲聞言道:“我道那些終日醉生夢死的人都是些爛酒鬼!卻不想其間尚有這許多講究!”
顧闖道:“通常亂摻和著酒喝極容易醉倒。”他拍了下葫蘆又道:“若是同我這般用心搭配,便是三種好酒兌在一起亦是極品佳釀!”
武雲聞言奇道:“你偷...搭的這三種都是何酒?”
顧闖見他好奇心起,這才小心翼翼的將酒葫蘆揭開說道:“你仔細聞聞,這葫蘆裡是不是有股辛辣味道?這味道便是蜀中的椒花酒!這酒釀造極難,須在槐末榴初時採集椒花新蕊,再經九蒸九釀封存數載方成。僅這一杯便要耗費椒花無數,是已這辛辣味道才如此濃郁!”
武雲又將鼻子湊近仔細聞了聞才又問道:“那這股酸酸的味道又是什麼?”
顧闖聞言喜道:“你倒是伶俐得很!這酸的乃是黃柑酒!黃柑雖是常見之物,但唯有隆冬之時採自嶺南的用來釀酒才算極品。”他見武雲聽得專注又故意問道:“你來猜猜這葫蘆裡的第三種酒是什麼?”
武雲又將酒葫蘆聞了又聞卻再沒新的發現,便坦言道:“我是再沒聞到其他何種味道?難道還有無色無味之酒嗎?”
顧闖“哈”了一聲喜道:“難怪那傻小子總是贊你心思縝密,果然十分了得!這最後一種正是無色無味的雪蛤酒,據說乃是用天山雪蛤的唾液釀製,更有滋陰壯陽之功效!”
武雲聞他所言不覺間想到了雪蛤的奇怪模樣,不由得心中有些噁心。他順手將葫蘆還於顧闖,撇了撇嘴才道:“你這幾番勾兌的酒聽起來有些奇怪,也不知到底能不能喝......”
顧闖嗔道:“怎麼不能喝!我這酒雖不如那千嬌百媚酒一般金貴,卻也是世間難得一見的極品。主要是那千嬌百媚酒若非是女子便只有童子之身的人方可飲用。我這酒卻是男女通殺,豈不是更妙?”
張子凌聽著二人說話,這時才喃喃自語道:“怎麼聊酒又說起什麼童子之身來了......”
一旁的豬寶寶笑道:“你們幾位要是再聊下去,一會怕是就更難選到甲等酒了。”果見這一會子又有四五人已經先後上臺選過了酒。因此前已有馬面男醉倒當場的先例,後面幾人似乎更為保守,往往第一次先儘量挑選乙等的酒試下酒力再謀後續。更有甚者索性三次機會都去挑選乙等酒去飲,另有個對酒頗有真知灼見之人最終竟是拿到了十八枚金葉之多。
如此一來也啟發了臺下眾人,眼見乙等酒所剩越來越少,眾人更是紛紛搶著要上臺選酒。
玉姬見狀朗聲道:“諸君稍安!因參者眾多,此後參者皆以腰牌數字靠前的為先。”
顧闖聞言啐道:“我還以為是字數大的好,如此一來倒是我要吃虧了!”他正要攛掇張子凌來交換腰牌,卻被武雲岔開了話題。
只見武雲指著臺上說道:“快看!快看!那位兔爺上去了!”
張、顧二人聞聲望去,果見那兔爺扮相的男子已在臺上站定。他先取了一隻雕刻精美的白玉盞,淺嘗了一口說道:“此酒入口微苦,須用舌尖抵住上顎方能嚐到回甘。唯遼東特有的當歸野參酒無它。”隨後他將酒一飲而盡,又從另一張桌上取了一隻金盞仔細聞了一聞,便即說道:“此乃是酒中之王杜康!也便只有此酒才配得上這隻金盞。”說罷又舉杯將酒飲了。最後他又在這一桌選了一隻天青色瓷盞。揭開蓋子見其中酒色微紅且散發著濃厚的香氣,便說道:“如此難得的瓊花露須用冰鎮的才是上品。”
兔爺話音才落,只見那蝰蛇男已快步來至身側。他緩緩將二指搭在盞邊,不多時便見盞中升起一股寒氣。眼見瓷盞上已凝了一層白霜,兔爺才示意他退下,隨後將這杯酒也一併飲了。待眾人望見杯底的三個“甲”字之時,這才引起一陣歡呼。
那兔爺嘴角微揚,他聳了聳肩,接過紫姝奉上的三十枚金葉,這才緩步走下臺去。
那蝰蛇男持的乃是十號腰牌,只見他立於臺前,嗅了幾下,隨後挑了三隻極為樸素的瓦罐將其中酒接續飲了。這才說道:“斑蠍酒、蛇草酒、山菌百蟲酒。”不想這三隻竟也都是甲等。
武雲見狀低聲對張子凌說道:“看來這選酒也不是全看杯瓶。”她心中暗忖:“這蝰蛇男果然是個厲害角色。他僅聞了幾下便能在這數百種酒種選定目標,饒是她天生耳聰目明也是大為不如。更不知剛才那點水成冰的本領卻又是什麼門道。”
張子凌道:“一會你上臺時,我指幾隻看著好些的酒器,想來大概也能是個甲等,只是卻不知裡面的酒到底是何門道。”
武雲想了想轉而向顧闖道:“虎大神!你適才去探了一遭可曾還記得哪些好酒?”
顧闖摸了摸頭道:“適才我大概還能記得十幾二十只,此刻就連我偷拿的是哪幾只也記不清了。”
武雲聞言急道:“你快好好想想!一會能得多少金葉全靠你了!”
顧闖眯了眯眼又向臺上仔細看了一番才道:“嗯......最左邊的桌上那隻瓷罐我記得!那是青梅酒!嗯......不對!不對!那個肯定不是甲等!”
武雲在一旁看得著急,卻又不敢催他。等了半天才又聽顧闖說道:“第三張桌上的那隻酒袋裡面裝的是上等的馬奶酒,可選!第七張桌上有個西洋酒壺,那是番邦進貢的上等葡萄酒!再就是最後一張桌上的蓋子被泥封著的罈子!那可是足年的女兒紅!端的是極品中的極品!”
正說著時,臺上撲通一聲,又有一人醉倒在當場。
武雲此時已顧不得其他,仔細尋著顧闖所說的幾隻酒器。前兩隻酒器不大看起來還好,可最後那一罈女兒紅著實是一飲難盡,倒不知該如何是好。再一想便是那兩杯酒少些的酒力也未必小,可得趕快想個應對的法子才好。
這時又有鼓樂聲起,只見眾仙子紛紛踏著霧氣而來,手中各捧一支裝滿了各色水果的銀盤,遊弋著請人品嚐。
張子凌正要招呼武雲同吃,卻見她伸手從盤中摸了兩顆翠綠的冬棗,已沒入人群之中。
顧闖道:“小子,我看你還是早些上去選酒。我恐再不多時,甲等、乙等的酒就都要被選走了!”
張子凌也明此理,便答道:“我這就先上臺去。若是武兄弟回來,便讓他前去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