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顧二人一路風餐露宿向北而行,如此直走了三兩日卻漸覺前路越行越窄,就連路人也變得愈發少了。這二人殊不知自己早已偏離了官道,此時已繞到了汴梁以西地帶。
這幾日路上也沒尋到個客棧、酒肆,顧闖沒了酒便終日無精打采。此時他再不想走,指著小路一旁的石臺便吵鬧著要去休憩一時。
張子凌與他相處多日,早已見怪不怪,便一邊取些乾糧一邊笑道:“顧大叔,我從前只道有人喝酒會醉,沒酒喝便渾身乏力的卻唯你一人。”
顧闖聞言嘆道:“若只是渾身乏力那便是好的!我這毛病一日無酒便無精打采,兩日無酒會整日昏睡,若是三日無酒則功力大減。此前與你相逢之時,我便是斷酒兩日有餘,若非是你打發了那幾個小賊,倒也是件麻煩事情。”
張子凌道:“那日見你良久不醒,卻原來是這緣故。”
顧闖道:“這與我所練的功法有關。我所修煉的內功名為玉壺吟。這本是一門極為高深的武學,當年我師父傳授時便曾說過,這世間萬事皆有得失。這玉壺吟乃是一門至剛的心法秘訣,它既然可以激發修習之人最剛猛的潛能,也必然會暴露自身最為虛弱的一面。這才是天道。”他頓了片刻才續而說道:“起初我修煉之時並未感到有何異樣,反倒是數年後功有所成之時才慢慢發現問題。想來這也與我那些年嗜酒成性有關。好在如今閒雲野鶴總少不了美酒,若還是征戰沙場,怕是便要因此誤事。”
二人邊走邊聊,望見不遠處似有一處人家。在此偏僻之處遇上也是實屬難得,顧闖便要前去討些水喝。來至近前時才發現,此院落很是破舊。門前種著一棵棗樹,光禿禿的無甚葉子。院牆多以岩石堆砌而成,歪七扭八地有一人高。柴門虛掩著,門上隱約可見用木炭寫著“沽屋”二字。
張子凌正要上前打門,忽然之間牆頭上探出一顆大頭。那頭長得似驢又似馬,卻又大了不少,它撅著嘴奮力去扯那棗樹上的枝杈,也顧不得樹葉乾枯,便往嘴裡一通咀嚼。張子凌被嚇了一跳,正錯愕時卻聽顧闖道:“是駱駝!”他隨口喊了句:“有人嗎?”更不管是否有人應答便推門進了。
此所院子不大,不過三間朝南土房。院內除一副石頭桌椅和一口老井再無它物。
二人才站定腳步,便聽屋內有人說道:“年久失修,冬冷夏熱,給你五貫錢著實不少了!”
聲音漸從屋內向著屋外而來,一箇中年男子走在前頭,後面跟著一個頭發已經花白的老者。
張子凌見這中年男子身材頗胖,頭上纏白布裹頭、梳褐色的捲髮,臉大如銀盆,長一對眯縫眼,嘴上留兩撇八字鬍子,身穿一件寬鬆的織錦長袍,十根手指上竟戴了五六個色彩斑斕的戒指,看上去不似中原人士。他手裡持了一根一米有餘的杖子,每走一步便在地上劃個記號,直把院子橫豎都走了一遍才停了腳步。那人捻著手指默默盤算了一番才開口道:“不足七分,最多再加一貫錢!”
那老者正要再與那胖男子分辨,瞥見張、顧二人便先問道:“二位客官來此所為何故?”
顧闖聞言道:“老丈!我叔侄二人經此去往汴梁,一路勞頓,想要討些水喝。”
那老者聞言隨口說道:“這地方偏僻,附近就我老漢一家居住在此。二位若是口渴,去那老井裡自取便是。”隨後他才緩步來至胖男子身邊說道:“數日前曾有牙人前來勘察,許開春時以二十兩銀買這宅院。只因老伴病勢加重,急需些銀錢救治。這五六貫錢實是讓人為難……”
那胖男子聞言啐道:“你這汴京郊外的房子本就值不得多少銀兩。若非我常行走於此間,擬將這地方改成駝舍,誰人還有興趣!我才買了牲口,眼下就剩了這六貫錢可使。你若不賣便再找別家吧!”
那老者聞言略感躊躇,此時又聞屋內傳來一陣猛烈的咳嗽之聲,他忙又轉身回去。
張子凌來至井邊,見井口被一塊木板掩著,上面還壓了塊黝黑的石頭,待伸手去搬時,不想那看似不大的石頭竟是沉得異常,直使了大力才將其挪開。他才取了一瓢水,忽聽門外有人沙啞著嗓子問道:“有人在嗎?”話音才落,一個蓬頭垢面的男子便進了院內。
這男子身材倒是健碩,穿得雖破,卻不似是個乞丐。他也不看張、顧等人,卻直奔井邊而去,見水桶內尚有些殘餘井水,索性將桶抱了起來,直將桶內的水飲了大半,這才作罷。
張子凌見這人模樣想他也是餓得極了,便問道:“這位大哥!我這邊還有些餘的乾糧,你若不棄便來同吃上些。”
那人聞言喜形於色,嘴裡應著:“好!好!”已將張子凌手中的乾糧接了過去。他一陣大嚼之後才覺腹中有了底氣,開口對張子凌道:“小兄弟!你們這是要往汴梁去嗎?怎麼不走大路卻繞到城西來了?”
張子凌答道:“想是我二人路途不熟,一時間走錯了方向。這位大哥貴姓,要去往何處?”
那男子答道:“我姓丁名十三,在城西有個鐵匠鋪子。回鄉時遇上些惡事又用盡了盤纏,此前已經餓了兩日,虧得有你這乾糧救急。”
二人正說著,卻聽屋內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不一會兒,那老者緩緩走了出來,冷冷對胖男子說道:“你走吧!這宅子我們不賣了……”
胖男子聞言蹙眉道:“你若是嫌錢少了,我們儘可再談?莫要把話說死!”
老者嘆道:“我馮老漢年輕時便來此地謀生,在這院裡娶妻生子一晃便過了幾十年。不想近年來,老伴卻生了惡疾。這才想變賣了宅院,湊些盤纏回儋州老家……”
胖男子聞言沉吟片刻才道:“依我看這買賣尚可有得商量!我錢雖剩得不多,身上值錢的物事倒是不少。你看上哪些儘可從中選上一些。隨便哪樣也能抵得你這破草屋錢!”
他見老者仍是不為所動,索性將兩隻手晃了幾下又道:“就說我這幾枚寶石戒指,哪個也能值上十兩八兩。你儘可用這個換些銀子先代家人求醫,再用剩下的當作盤纏!”
張子凌聞他所言,不經意間又向他手上瞥了一眼。卻見那人手上所帶的戒指雖然個個光彩熠熠,卻皆是琉璃所制的凡品,不禁皺起了眉頭。
胖男子打量了一眼,見老人略有所動便續而說道:“我那行囊之中還有一些從波斯帶來的商品,你若是看上哪個也可商議!”他口中說著,還邊用杖子在地上比劃計算些什麼。
張子凌見他手中的杖子通體雪白,一頭尖尖宛如一根長刺,造型頗為奇特,又看了幾眼心中便有了計較。他起身去還水瓢,藉機卻在那老者身旁低聲說了幾句。
馮老漢心中正自躊躇,便依言說道:“也好,就要你那手中的杖子吧!”
胖男子聞言驚疑道:“你說什麼?”
馮老漢怎知這根杖子乃是件珍寶,此物取自一種深海大魚的角,不僅分量極輕,更比精鐵還要堅硬。張子凌也是因《物華天寶異聞錄》中曾有記載,才幸而識得。
胖男子稍作思量心中有了計較。他轉頭對張子凌喝道:“你這小子!好沒江湖規矩!這宅子你既不買,何故又要從中作梗!”
張子凌見他使詐坑人,便當即出言提點,不想卻被他人著了口實。正想些理由搪塞之時,卻聽顧闖說道:“誰說我不買!”只見他從懷中掏出兩隻金錠塞在馮老漢手中又道:“這院子此刻起,便歸我了!”
這一切來的突然,馮老漢望著手中兩隻元寶,半晌才道:“我這就取房契給你。”
眼見此事已成定局,胖男子也只得作罷。臨行前他又取些井水將水袋填滿,卻不慎將那塊井石碰落,險些砸到了腳,惹得眾人不禁莞爾。
隨著駱駝的腳步聲漸遠,院內重又歸於平靜。
不多時,那老者才拿了房契歡喜著回來,顯是已將好事告知妻子。
顧闖看了一眼那房契笑道:“世人皆想有個歸宿,然我一生放浪卻不能被這東西絆住。”轉而將房契遞給張子凌笑道:“你還年輕!將來或也可在此娶個媳婦!”
張子凌見推脫不過,只得暫且將房契收下,才又對那馮老漢說道:“我此番不便更多停留,你們儘可繼續在此居住,待休息好了再走不遲。”
次日便是除夕,眼見申時已過,顧闖一心念著京城裡的好酒,便催促著趕快上路。
二人正欲啟程,卻見丁十三正自抱著那塊井石端詳,面色時而歡喜,時而又有些躊躇,便笑問道:“丁大哥可願與我二人同行,路上也好有個照應。那塊石頭若是你喜歡,不如將它帶回去再作計較。”
丁十三聞言喜道:“張兄弟莫怪,我多年來一直痴迷於收集些珍稀礦石。我看這石頭頗似隕鐵,或可拿來鍛造些東西。”他將那石頭收入囊中才又說道:“此地離汴梁城尚有四五十里,前路也沒有什麼歇腳的地方。今晚我們怕是要在野外將就一宿了。”
入夜之時,三人便在一個山包後面駐紮。顧闖葫蘆裡沒酒終日提不起精神,此時更是靠在火堆旁昏昏欲睡。
張子凌和丁十三正自閒談,忽聽身後傳來一陣紛亂之聲。二人忙伏于山包之上觀瞧,只見不遠之處正有十餘人在捉對廝殺。其中一波人手持梢棒,多是蓬頭垢面,身著破衣。另一些人則頭戴笠子,身著皮甲,手持雁翎單刀。
張子凌又看了片刻,發現這些持梢棒的人中竟有兩個相識,乃是此前在應天府見過的馮平和杜壯。那這些人自是丐幫弟子無疑。正思量另一波人是何來歷時,卻聽丁十三細聲道:“那些人是開封府的衙差……”他自打去年開了間鐵鋪,便常有官差來光顧生意,是以看上一眼便知。
這兩撥人武功皆不算甚高,然衙差人數雖少,實戰經驗卻是更多,以少敵多始終不落下風。照此長久下去,丐幫弟子恐難有勝算。忽然間丐幫之中一個年長的乞丐喝了一聲:“結陣!”八名丐幫弟子聞聲齊將手中梢棒橫舉,瞬間結成了一個包圍圈。
那幾名衙差未曾見過如此陣仗,一時之間不知如何應對,有心機的忙橫刀護住周身要害,魯莽地便揮刀強攻欲殺開一個缺口。只聽那丐幫的長者口中呼和著:“艮震橫掃、乾巽力劈!”所屬方位弟子聞訊而動,瞬時將那衙差逼得退了回去。又聞他:“坤八掃、兌坎崩提撩、亂點.......”如此不過半炷香時分,幾名衙差盡數已被掀翻在地。
這些丐幫中人顯是無意傷人,見眾衙差退去也不追擊,轉而卻將從旁的一輛大車圍在了中央。如此良久卻不見車內有何動靜,那老者正要示意弟子探查,杜壯性急,早已大步上前。他一隻大手才碰上車簾,驚覺一陣疾風直奔面門襲來。馮平才要出言提醒:“小......”心字尚未出口,卻見杜壯一顆頭顱已被重物擊得粉碎。
這一下突變,不僅驚呆了眾人,更是驚擾了拉車的駑馬。只聽它長嘶一聲,猛然間拔足奔去,馬車瞬間已被掀翻。
只聞一個渾厚聲音說道:“鼠輩安敢前來送死!”話音才落,一彪形大漢已從煙塵中緩緩走出,手中持的狼牙棒上兀自還有鮮血流淌。
這人聲音傳得甚遠,便是張、丁二人竟也能聽得真切。張子凌觀此人方臉闊目,膚如赤銅、一顆光頭,只腦後結著一條小辮,身上斜挎著一件雲紋棉長袍,右肩上紋著一隻青面獠牙的鬼首。
馮平向來與杜壯交好,見同伴慘死早已怒不可遏,不等那長者號令,早已當先攻了上去。
丐幫眾人所使的乃是一套行路棒法。此棒法由丐幫首任幫主所創,旨在讓幫眾皆可以此傍身。此棒法招式簡單明瞭,極易上手,是以在丐幫之中流傳甚廣。數十年來經後任幫主將行路棒與丐幫的八方陣法相融,又使其威力大大提升。
眼見馮平一根梢棒劈、掃、崩、砸將渾身解數使出,那壯漢卻只將狼牙棒輕揮幾下便將招式盡數化解。他冷哼一聲,狼牙棒如泰山壓頂一般向著馮平頭上砸去。
這一招勢大力沉,馮平顯是難以招架。危急之時,那丐幫的長者忙喝一聲道:“乾四擎天!”四名丐幫弟子梢棒同時舉起,才合力將那一擊擋了。
那長者又喝一聲“結陣!”眾弟子連忙聞聲而動。耳聽得他口中一番呼喝:“兌乾平掃、艮四急襲、坤入坎位……”才勉強將陣腳穩住。
如此又鬥了數合,那壯漢始終只守不攻。忽然之間他狼牙棒向艮位上的丐幫弟子猛地攻去,眾人才去防時,卻見他身形一轉已踏在了坤位之上。
坤位乃是八方陣中的死門,此前那丐幫長者為穩住陣腳,便將防守坤位的弟子調去本由杜壯防守的休門,不料此時竟被敵人得了機會。
那壯漢獰笑一聲,狼牙棒已向兌位上的弟子狠狠砸去。
那弟子見狀大驚,只得舉棒去格。耳聽得咔嚓一聲,梢棒已被砸得斷作兩節。虧得他心思敏捷,忙將半截梢棒向著那人面前擲去,才乘機躲過一劫。
他正自慶幸之時,忽覺腰間一緊,身體便如騰雲駕霧一般已被那壯漢拋在空中。
那壯漢狼牙棒向著空中大力揮出,這一下若是被他擊中,只怕是十條命也要一起交代了。
倏然之間,一道黑影飛襲而至,正打在那壯漢的面門。他瞬間眼前一黑,再也無暇旁顧。慌亂中,他忙用手去眼前塗抹,只覺那東西黏糊糊地還散發著陣陣臭氣,竟是一坨馬糞。
那壯漢心中怒急,大喝一聲道:“什麼人!竟敢暗箭傷人!”卻聽馮平驚呼道:“小兄弟!你怎會在這!”
張子凌自杜壯慘死之時便已警覺,直到又有丐幫弟子遇險,這才急忙出手相救,卻未料匆忙間擲出的一坨馬糞竟有奇效。
馮平這時早已經紅了雙眼,大聲喝道:“張兄弟,這蠻子謀害了杜壯性命,快助我了結了這廝!”
張子凌在一旁觀望多時,早將丐幫眾人所用陣法要旨看在眼裡,遂閃身躍入八方陣的坤位之中,說道:“此人剛猛,我們先用陣法將其困住,再伺機而動。”言罷拾起半截棍子當作劍用,擺開了招式。
那丐幫長者見張子凌年紀輕輕心中暗忖,不知他是否懂得這八方陣法的要領。他卻不知,張子凌自幼便跟隨石俊學習武藝早已盡得真傳,其中自然也包括那四神乾坤陣法。八方陣法雖然也是極為高明的陣法,但要說精妙之處又怎能與四神乾坤陣相比。然兩者皆由八卦方位衍生而來,這八方陣法張子凌自是一學就會。
而聽得丐幫長喝道:“乾兌破襲、艮震攜防……”眾人聞聲而動。
張子凌對八卦方位早已深諳,他輕身功夫又非其餘弟子可比,所用招式雖與眾人略有不同,卻是更為迅捷凌厲。
如此幾招下來,那長者也早發現這少年武藝不俗。他心中大喜,料來有此人相助,想要取勝應是不難。他口中呼喝連連,眾人漸漸成了合圍之勢。不過是一炷香的時間,那壯漢已是疲於招架,再無此前的氣勢。
丐幫長者見良機已至,更是奮力指揮眾人搶攻,怎知卻正落入那壯漢的計謀。
張子凌此前便已隱約察覺異常。他與丐幫眾人聯手合擊,局面雖是佔優,但其間的厲害招式卻總能被那壯漢化解。他心念稍動,將丐幫長者的號令稍作改動,果然將那壯漢打得措手不及。果是此人竟也識得陣法方位。
張子凌怎知,這八方陣法原是多年前由數位丐幫長老共創。隨著時光流逝,諸位長老先後離世,丐幫又經歷了大的變故以至無後繼之人,此陣法此後便銷聲匿跡。後有一任丐幫幫主偶然從丐幫歷任幫主的遺訓中尋得了此陣法的記載,經他研習多年終於又使這陣法重見天日。奈何諸位先賢已故,已再難找到諸多高手與他共同演練此種精妙絕倫的陣法。也虧得此人才思敏捷,自行在陣法之中加入了一個陣眼。如此一來,只要司執陣眼之人負責發號施令,其餘弟子只需依令而行便可。為使所用號令更易於使用,他還制定了驅動陣法的切口。這才使得八方陣法在丐幫之中得到了廣泛地流傳。可武學之道便在於活學活用、隨機應變,只一味遵循號令終是難有大成。此等道理那位幫主又怎會不懂,料想他也是當時的無奈之舉,只期待後人再來不斷完善罷了。
可料想再多也救不得當前的緊迫,未等張子凌出言提醒,那壯漢一聲斷喝,手中狼牙短棒猛然揮出。他早已得悉眾人行動,只這一招便將先攻而至的數根少棒折斷。另一名丐幫弟子躲閃未及,正被狼牙棒砸中肩頭,皮肉、鮮血四散而飛,登時疼得昏了過去。
這一下變故來得突然,眾人兀自未及反應。那壯漢得了良機卻又怎肯罷休,他早已識破此陣法關鍵乃是在於丐幫長者,一擊得手隨即一招勢大力沉又向那長者頭上砸去。
那長者武藝雖是強於丐幫眾人,但眼前這一擊只怕是力有千斤,若要硬接恐是不能,若是此刻抽身,陣法被破又恐其餘幾人性命難保。他便是隻猶豫了這一刻,那狼牙棒卻已驟然而至。
張子凌此前便有防備,是以並未依那長者號令而行。眼見一名弟子身負重傷,他忙使一招“翩然飛鴻”,身形一轉,劍鋒直向那壯漢肋下刺去。此招劍法乃是青梅劍法中的精妙殺招,本應是以迅雷之勢刺向對手的咽喉要害。怎奈那壯漢身形高大,縱是他全力去刺也難夠著,也只得如此行事。幸得這招來得及時,正刺個正著。可他手中拿的並非長劍,無非是半截斷棍。那壯漢雖是吃痛,手中的鐵棒勢頭卻絲毫未減。
眼見那丐幫長者便要命喪當場,忽然間一陣疾風從他耳邊劃過,黑暗中火花四濺,一陣刺耳的雜音幾將眾人耳膜刺破。
餘音散盡之時,只見顧闖手持鐵棒正立於當場。那壯漢的狼牙棒早已脫手,他神情痛苦地捂著虎口,單膝跪於地上,顯示已受了重創。
顧闖向著眾丐幫弟子喝道:“過去綁了!”直到那壯漢被數根麻繩綁了個結實,他才一屁股坐倒在地,不住地喘起粗氣來。
那丐幫長者此時才終於定下心神,他忙快步來至顧闖身前,深施一禮說道:“顧大俠,咱這次又是得了您的大恩了!”
顧闖也不答他,只喘著粗氣問道:“你們幾個!身上可曾帶著酒了?”
那長者聞言怔道:“只帶了些驅蛇用的黃酒,味道恐是……”
顧闖將黃酒飲盡,又調息了片刻才開口說道:“陳三,這許多年來沒想到你這小子武功還是這般稀鬆!就你這兩下子,深經半夜帶著幾個毛頭小子便敢來幹這大事?”
那丐幫長者名為陳思安,自他還是幫眾之時便與顧闖相識,是以聽顧闖仍以他多年前的綽號相稱也不以為意。他此時已是丐幫的七袋弟子,專門負責這一帶的聯絡往來。幾日前,他收到總舵傳訊,令其召集人手,入夜後到此伏擊一名重要人物。由於事態緊急,他一時間只能湊了這幾個武功尚且的幫眾,是以馮平、杜壯也都身在其中。
陳思安嘆一口氣才道:“總舵只說是個重要人物,卻不想這人武功竟是如此高強,傷了一個,還折了一名弟子……”
顧闖聞言斥道:“你們的膽子可是真的大!此人名叫賀重山,乃是西夏軍中猛將!我當年在邊關之時,曾與他數度交鋒。若論馬上功夫,他全然不輸於我!”
陳思安聞言大驚,說道:“我看此人裝束,料來是個西夏的探子,卻不想竟是個將軍!只是不知,此人因何要犯險來我都城?”
顧闖道:“此人還有個兄長,叫賀寒山,那人才是西夏邊陲的統帥。料來他派其弟親自前來,定是有重要事情。這個人你們打算怎麼處置?”
陳思安道:“當是先押回洛陽總舵,交給程、簡二位長老,待審問清楚再作處置。”
顧闖道:“姓程的是程明峰嗎?”
陳思安道:“那正是程長老。”
顧闖又道:“那姓簡的又是誰?以前可沒聽過?”
陳思安道:“簡長老名為簡憂國,是這幾年才加入丐幫。因屢立奇功才被幫主破格提拔。如今他年紀才不過四十許,便已是教中的長老了。”
顧闖“嗯”了一聲又道:“焦大聲那老小子最近在幹些什麼?怎麼也不來找我喝酒!”
陳思安答道:“幫主他老人家這些年很少露面,幫中大小事務都是交由二位長老辦理。我此前也向程長老問過幫主的近況。他只說幫主在潛心修煉內功,非必要之時不可打擾。想來這也是一年多前的事了。”
顧闖道:“他修煉的潛龍功雖然厲害,卻是個笨拙功夫。要是什麼武功都要修煉個三五十年才能大成,那學來又有何用!”他飲過黃酒,此時氣力漸已恢復,又將真氣在體內執行一遭,這才緩緩站起身形。
眼看東方魚肚白漸露,眾丐幫弟子也已將善後事情完成。馮平將杜壯屍身草草裹了,馱在了馬背之上,滿眼盡是悲涼。
顧闖揮手叫張子凌過來,問道:“我們可還剩得些許銀兩?”
張子凌自然知他用意,忙從懷中取了僅剩的二兩碎銀。
顧闖捻了銀子塞在馮平手中說道:“晚些去買套棺槨,將他好生葬了吧”
眼見天色不早,陳思安和馮平等人與張、顧二人一一別過。眾人相顧無言,唯有默默嘆息一聲。
丐幫一眾人等魚貫而行,不多時便再見不得。
顧闖對張子凌道:“我們也走吧!只是如今咱二人兜裡半個銅子沒剩,這趟京城恐怕是要白跑了!”
張子凌笑道:“這不是一下又回到月前我們初見之時!不妨到了汴京再去謀劃吃喝的法子!”
一旁的丁十三聞言道:“我這一路與二位聊得投緣。俺在城裡有間鐵鋪,喚作長十坊。雖是十分簡陋,但也勉強能給二位當個落腳之處。不知二位意下……”
未等他把話說完,顧闖便急著答道:“好啊!好啊!就去你的長十坊!”他順手摸了摸腰間的葫蘆才又說道:“你那地方應該能有些酒喝吧?”
三人來至汴梁城外已近午時。丁十三緊走幾步才向張、顧二人招呼道:“快了!快了!由此再向東不遠便是!”說著便當先進了城門。
顧闖曾來過汴梁數次,是以對此地並不陌生。張子凌雖也曾在此居住,可彼時年紀尚幼,如今早已記不得許多。眼望街上高樓林立,酒肆、商鋪林林總總,這一片繁華景象遠非金州和江陵等地可比。正暗自讚歎之時,卻聽丁十三又招呼道:“這邊!這邊!”隨後轉入了一條頗為偏僻的小路。
幾人又走了半柱香時分,才聽丁十三長吁一氣說道:“到了!到了!可算到了!”只見他走近一間破舊的木屋,才推開門便向著裡面喊道:“黑子!黑子!我回來了!”
張子凌見這木屋斜倚著街角而建,連起來不過三間。門上也沒個牌匾,仔細看才見門邊豎著個木牌,上面漆著“長十坊”三個藍字。那牌子黑黢黢的髒不拉幾,坊字也落了一半,只剩了個土。
張、顧二人相視一笑,也跟著進了屋去。這屋內倒是暖和,四處亂堆著一些鍛好的鐵器,多是些鋤頭、爬犁等農耕之物,不時還有鍛打之聲從另一間屋內傳出。
丁十三見無人應答,又喊了幾聲,才聽一人在另間屋內答道:“你說去個半月,怎麼拖到年末才回!”
丁十三忙賠笑道:“這不是遇上了些歹事耽誤了嗎!若不是得了貴人相助,我恐怕再難回來見你!你快出來見過這兩位朋友!他們要在咱這裡住上幾日!”
那屋內叮叮噹噹又敲打了幾聲,終於作罷。只聽那人又說道:“你這人著實不牢靠,又是什麼歹事要耽誤一個月之久?準是你路上貪玩,不想勞作,只來累我一個!”話音未落,破門簾一挑,一個面目黝黑,身形健碩的中年男子從屋內走了出來。
那人正要對著丁十三再埋怨幾句,忽然瞥見站在一旁的張、顧二人,驚呼道:“張兄弟?”
張子凌此時也已看清了此人,驚歎道:“魏大哥!”
面前這個黑臉大漢正是魏長春。他與張子凌自河中府一別便隻身前往洛陽。本以為那裡金銀遍地、繁花似錦,自己總能憑藉一些手藝謀生,卻不想三兩個月下來仍是隻能靠著做些苦力餬口。眼見張子凌和卜便宜給的盤纏已經所剩不多,正無舉措之時,卻有一人尋到他落腳的地方。此人正是丁十三。魏長春問明來意才知道,原來丁十三是受卜便宜所託,特意來此地尋他歸還寶刀。魏長春本以為當初卜便宜說重鑄斷刀不過是句戲言,如今復見此刀他自是喜不自勝。不僅如此,卜便宜還讓丁十三重又帶了五十兩銀子來,說是當作買那塊雞血石的錢,並又重新選了一塊碧玉鑲嵌了上去。
經此一事,魏、丁二人聊得甚是投緣,便相約來此開了這間長十坊。
時隔數月在此重逢,張、魏二人自是不勝歡喜。一番攀談之後,魏長春盯著張子凌仔細打量完,才說道:“這才大半年不見,你看著長高了不少!也壯實了!”他怎知這些日來張子凌所經歷的種種磨礪,期間諸多細節張子凌也自然是不便提及。
丁十三累了一路,此時只吵吵著腹中飢餓。顧闖自是先問有沒有酒喝。魏長春忙放下手中事情,便去張羅些飯食。酒卻只剩下一些淬火用的燒刀子,暫且拿來給顧闖對付著用。
不一陣時分,魏長春便張羅了一些飯菜。他平日裡多吃些寡淡的青菜,幸得今日乃是除夕,才特地備了一些黑豬肉過年。這幾人皆是豪放之人,只管吃飽並不挑剔。
丁十三挑了根青菜端詳了一陣才對魏長春道:“黑哥!不是我這人挑剔!這炒青菜那青楚姑娘可比你做的不知勝出了多少!”
魏長春聞言道:“你總說卜老板的千金廚藝了得,我又不曾得見!”
張子凌聽著二人閒談,想起曾在金州的那些時日,不覺間腦中浮現出卜便宜和卜青楚的身影。此二人對自己著實照顧,便如同親人一般,此時更是令他想念。
幾人邊吃邊聊,魏長春嚼了幾口饅頭才問張子凌道:“張兄弟,你和顧老爺子此番因何來到汴梁?”
張子凌道:“我們是要去風月樓的瑤池仙會辦些事情。”接著便將與千靈五聖之間的糾葛撿些重要的說了。
魏長春聽後蹙眉道:“依你所言,是要去瑤池仙會上找個什麼辛長老,為千靈五聖免除責罰?”
張子凌道:“那千嬌百媚酒確是被我喝了,若是因此連累別人受苦總是不好。”
魏長春道:“話是如此,但我所聞,想要參加瑤池仙會每人須持有風月樓特製的風間令方可。據說那風間令僅有九十九枚,能受邀的皆是權貴、高官、富商、巨賈。你們二位如何去得……”
這一番言語倒是讓張、顧二人始料未及。二人僅憑千靈五聖口中得知此事,這時相顧一視,一時間竟是無言以對。
丁十三見狀打渾道:“莫慌!莫慌!我曾在這邊混跡多年,黑道上認識些朋友!莫說這什麼風間令,便是皇宮大內的奇珍異寶也能去黑市上買來!”
魏長春白了他一眼道:“你只管說道!你可知現在一枚令牌在黑市裡已被炒到了一百兩銀子!”
丁十三驚呼道:“殺人麼?去那瑤池仙會莫非還真能見著仙子?何苦要像衚衕裡趕群鴨子,沒來由地去湊這熱鬧!”
張、顧二人也正有此問。見幾人屬實不明所以,魏長春續而說道:“據我所知,參會的人若是能透過考驗,便可得一睹傳聞中傾城美女,“冷月仙子”的真容!這幾日來,往來京城的人明顯增多。聽說很多客棧都已人滿為患,風月樓也早停了訪客,都是為這瑤池仙會!”
丁十三聽得神馳,不由得讚歎道:“黑哥!我見你平日裡沉默少言,不想見識竟是如此廣博!”
魏長春哈哈笑道:“這也是前幾日我去喝酒,聽那些酒客們說的!再多的我也不知道了!”
他頓了一頓才又道:“言歸正傳,如今看來最能搞到令牌的辦法便是去黑市上買。我此前從衙差那兒接了一批鍛刀的買賣。等過兩日交貨後也能籌措個二三十兩銀子。只是離那一百兩還是差距甚遠……”
顧闖道:“那令牌既是在黑道中人手中,料來他們也不是好來的!我便去搶來一塊便是!”
丁十三聞言賠笑道:“據我所知此地的黑道喚作“百鬼幫”,頗有些規模。他們當中有很多橫行江湖多年的豪客。其間的頭領,人稱“錦衣修羅”,武功更是高強!我是親眼見識過您老人家的武藝,那自然不輸於他們。只是這一番打殺,難免壞了您飲酒賞月的雅興。回頭我再去走動走動,興許能便宜些搞來塊令牌也未可知。”
張子凌道:“這事因我而起,斷不能拖累他人!若是錢能買到,這幾日我便想法子籌些。”
魏長春道:“說什麼見外話,那日若非有你贈的銀子,我又怎能捱到今日。那單買賣所需的彎刀我都已鍛得八九,再讓十三趕工淬火這兩日便能收尾。”他言罷便催著丁十三開工。
丁十三緊又胡嚕了兩口飯菜,才匆匆去了。
魏長春又對張子凌道:“這幾天正逢歲末,市集上熱鬧得很,你不妨便去走走。”言罷又從懷裡摸了些銅錢,數來數去也不過二十幾文,苦笑道:“此前花了數兩銀子買了礦石,須過幾天等那批貨物交了才能週轉,眼下卻只剩這些了。”
張子凌也不推辭,將銅錢接了只說道:“我便出去轉轉。”
顧闖早已見過他的本事,他也不願一同閒逛,便伸了個懶腰道:“回來時候記得給我打些屠蘇酒!”
這許多年來,張子凌與石俊在外顛沛流離,鮮少能過個像樣的年。細想起來也就是他十歲那年,石俊曾在一個名為吳家村的地方做過團練。那是他唯一感受過新年氛圍的地方。此時市集之上人頭攢動,四處都是小販叫賣、吆喝之聲,反倒是讓他有些不適。
張子凌正要離開此喧囂場所,卻聽不遠處一個尖銳聲音吆喝道:“各位看官!該捧場的捧場,該下注的下注,買定離手,這可就要開了!”循聲望去,一身形矮小的博頭鼓搗了一幫子人正在圍桌官撲。
這博頭樣貌頗異於常人,奔兒嘞頭,斜吊眼,頭髮稀疏在頂上梳了個抓鬮兒。此人身高也就三尺,在腳下墊了個長凳才勉強與眾人看齊。只聽他喝了一聲:“開!”眾人之中一陣唏噓,這把全被他開個“渾成”將賭注全都收了去。
張子凌不喜博彩,但石俊卻是頗好此道。記得有一年歲末,石俊一時興起將僅剩的二錢銀子輸了個乾淨,那一年叔侄二人只吃了些白饃守歲。自那以後,石俊便賭得少了。張子凌則是耳濡目染,對各種博彩規則瞭解頗多。
就這一時之間,那博頭又已開了兩把。其間有人運氣不佳,早將帶來的錢財輸了個精光,悻然離去。他正要招呼新人落座之時,見一黃衫公子抹開眾人坐在了一張空位之上。那博頭打量此人,面似冠玉、錦緞衣袍,正是一副富家公子模樣,登時喜形於色。他忙將手中那隻瓷碗搖動,直將碗內的幾枚銅錢撞得嗡嗡作響,才吆喝眾人下注。
那博頭呼喝了幾聲,見眾人多已落注,便單手一揮,將碗扣住。他口中喝著:“買定離手!過時不候!”正要揭底時,卻見那黃衫公子緩緩將一枚二兩的銀錠推到桌上。輕聲道:“我買四三……”
這官撲本有眾多玩法,但多是以數枚銅錢當作骰子,按“字兒”和“幕兒”的數量計算得失。若是全字兒或全幕兒則是莊家通吃。若是四三或三四,只要下的注大過其餘賭客總和亦可通殺。尋常人多是單猜字兒多或是幕兒多,如同猜大小便了,如這黃衫公子這般出手便是如此豪賭,實屬少見。
那博頭見狀微微一怔,嘴角又輕輕撇了一下才緩慢將碗揭開。果見七枚銅錢之中正好四字三幕,一把通殺的局面。
在眾人豔羨之中,桌上的賭注已盡數被那黃衫公子收入囊中。
博頭眉頭微蹙,隨即又再向眾人喝道:“再來!再來!富貴皆由天定!下注及早落定!”說罷,又將瓷碗搖得亂響,勢要大殺四方!
如此直開了六七把,桌上的賭客便又有數人落敗離席。那博頭連著兩把通殺正自洋洋得意,卻瞥見一旁的兩個潑皮正在努嘴示意。他順著方向去看,只見那一邊黃衫公子的桌邊早已堆了諸多銅錢、碎銀。遠比他所得的還多。
這博頭姓莊名有為。他身有殘疾,為了餬口便自幼混跡於官撲一行。若干年來也算在這行裡混出了一些名頭,人稱“莊一手”。他此時猛然回想適才那幾把,那黃衫公子或賭大小,或自己通殺,莊家通吃的兩把卻都沒下注。那兩個潑皮本是和他一夥兒,如此算來自己反倒是輸了不少銀子!
莊有為越琢磨越是心頭越是有氣,他吊眼一番,又用尖嗓喝道:“天也不早,人也不少,若是英雄豪傑,此把便見分曉!”說罷,目光一轉直向那黃衫公子投去。
黃衫公子見狀也不惶恐,冷靜說道:“難得博頭大哥今日有此興致,你要賭便怎生賭法!”
眾人多是愛看熱鬧,聞言頓時一陣歡呼。
莊有為見黃杉公子應戰,心中一陣竊喜。他瞟了一眼對面的賭注說道:“你我就猜這把是不是純!我擲你猜!若是輸了,便要將桌上的賭注全部奉上!”
黃衫公子聞言道:“我今日運氣頗好!你可不要欺我不明世故,使詐訛我!開獎前可得讓我仔細看清才算作數!”
莊有為眼珠一轉心,中早已有了計較,斷言道:“正是如此!”將手中兩隻瓷碗合在一起,上下搖動起來。
眾人見此豪賭,登時來了興致。有人從旁喝彩,有人催著開獎,呼喝聲連綿起伏,好不熱鬧。
唯張子凌眼神敏銳,早在莊有為合碗之前便窺見他早將其間的一枚銅錢藏在了袖裡。那些錢皆是被莊家做過記號的,外人自是無法搗鬼,但莊家若是使些手段便可立於不敗之地。
眼見蓋碗已落,他連忙出言提醒,“小心”二字才說了一半,卻聽那黃衫公子大聲喝道:“我押純成!”早將張子凌的聲音蓋了下去。
莊有為嘴角微揚,得意道:“輸贏有命,認賭服輸!我這可就要開了!”他才將那碗扣開條縫,忽然間那黃衫公子大喊道:“慢著!慢著!我可還忘了一件事!”
莊有為見狀怒道:“莫非你要反悔!你若是要改,此時還來得及。下的注卻不能反悔!”
那黃杉公子笑道:“不悔!不悔!我忽然想起,我還有必勝的口訣沒念!如此便開,恐要輸了!”
莊有為哪會信他鬼扯,他早已做了萬全打算,任誰來也是有輸無贏,遂不耐煩地說道:“快念!快念!輸了可不要抵賴!”
黃衫公子“咯咯”一笑,遂念道:“風翩翩,雨翩翩,翩翩公子請神仙。有請天上黃財神,保我這把賺大錢!”說罷俯身在碗上吹一口氣,又用袖子拂了一下,說道:“禮成!開吧!”
這黃衫公子舉止優雅,聲音也是悅耳動聽,一時之間人群中竟變得鴉雀無聲。
張子凌聞到一陣微微的幽香從黃衫公子身上傳來,感覺這香氣似曾相識,一時之間卻又想不起去處,正要再次出言提醒他時,卻見那黃衫公子將一根手指在身後不住擺動,示意他不要出聲。
莊有為被那一番胡亂咒語氣得險些笑了出來。他“哼”了一聲道:“廢話少說!這可就要開了!”遂右手一扣便去摸那藏在袖裡的銅錢。這一摸可著實讓他驚出一身冷汗,袖裡空空如也哪還有什麼銅錢!他心有不甘,又默默在兩隻袖裡尋了一番,卻依舊是摸了個寂寞。不覺之間,豆大的汗珠子也從奔兒頭上冒了出來。
眾人見莊有為左顧右盼,卻遲遲不開,便有人帶頭開始起鬨!眼見人群之中喊“開!”的聲音此起彼伏,莊有為把心一橫,心中暗想“大不了少一枚錢這把做不得數便了!”遂大聲喝道:“開就開!”可這一開碗卻登時令他目瞪口呆。那碗中七枚字兒樣的銅錢擺得整整齊齊,赫然全都是他做過記號的。
人群中一陣歡呼,任莊有為再不情願也只得認賭服輸。他恨恨對黃杉公子說道:“今日算你好運!”不覺腳下用了大力,竟將長凳蹬翻,摔了個仰面朝天。兩個潑皮連忙上來攙他去了。三人狼狽模樣引得眾人一陣鬨笑。莊有為至此仍是不解自己為何會輸,莫不是那黃杉公子真是得了黃財神保佑,又或者他便是黃財神本黃?
眾人見沒了熱鬧可看,不多時便零星散去。張子凌正要離去,卻聽一清脆聲音說道:“這位兄臺!適才多蒙你出言提點,我才僥倖贏得此局!這可多謝了!”
張子凌見這人頭戴青絲絨幞頭,著一身淡黃色錦緞長袍,腰繫寶藍色緞帶,腰間還垂著一個精緻的香囊。再看其相貌,面板白皙、眉如新月、目似朗星,著實地英俊非凡。見此人身高、年齡皆與自己相仿,張子凌不覺間心中生了好感,便言道:“我此前見那人耍詐,本想告知於你。卻不知這位兄弟本領如此了得!”
黃杉公子聞言笑道:“我哪有什麼厲害本領,不過是會變些戲法糊弄那些市井小人。在下姓武名雲!敢問兄臺高姓?”
張子凌道:“我叫張子凌。”他此時穿的仍是一身破爛衣衫,與武雲一身光鮮亮麗相較,不覺有些自慚形穢,再想說些什麼卻哽住了。
不承想武雲“嗯”了一聲,婉兒一笑才又說道:“你我二人在此偶遇便是有緣!張公子若是有閒,你我便結伴同遊一番可好?”
張子凌見他待人親近心中更喜,兩個年輕人玩心皆重,如此結伴便又多了不少樂趣。
武雲喜好頗多,一時拉著張子凌去看手工玩意兒,一時又去買些街邊小吃二人同嘗。武雲玩得甚是盡興,張子凌卻發現他銀子使得甚是豪爽,便是碰到打把式賣藝的,他也總會賞些碎銀。如此看來,他與莊有為對賭也不見得是為了銀子。
張子凌才一愣神,卻見武雲早已串到一旁的一處攤上玩起了投壺。他一連投了幾支箭盡皆未中,索性將剩下的兩支往地上一撇,又跑去一旁玩擲錢去了。
張子凌本以為武雲玩上幾把便走,卻見他數局落敗兀自不肯罷休。
只見他目光如炬,死死盯著數尺之外的大錢孔,嘴裡振振有詞地念道:“我要娃娃!我要娃娃!”隨即手中一枚銅錢在空中劃出一道美麗弧線,果然又打歪了!
這擲錢的規則本不復雜,只需取五枚銅錢,依次將投入對面大、中、小三個錢孔之中便可換取獎品。這東西看似全憑手法和運氣,實則那最小的錢孔離了一丈有餘,一般人又怎能投中。是以攤販皆是有恃無恐,彩頭放的都是不錯的好物。
張子凌仔細看那彩頭,乃是一個不過寸許,雕刻精美的少女人偶。少女五官栩栩如生,身著一身美豔長裙,扭動四肢便可擺出各種造型,屬實惹人喜愛。
只是這一會時間,武雲便已又擲了數把。此時他已漸由沮喪變成焦躁,再由焦躁變成了憤怒!只見他從囊中摸了一把,瞬時間數十枚銅錢、碎銀齊向對面的錢孔砸將過去。饒是如此卻也只打中了中間的錢孔。
那小販被他舉動嚇了一跳,忙招呼道:“這位客官!這位客官!您如此操作即便中了可也做不得數呀!”
武雲哪聽他說,一擲、兩擲,三擲、五擲……又投了數把,再去摸口袋時,不光是適才贏的錢,就連自己的本金也都被他盡數投沒了。他氣得大喝一聲“啊~”若非是錢用光定然是還要再續。
張子凌見武雲氣鼓鼓的樣子心中不覺好笑。雖不解這位新結識兄弟何故對一個娃娃如此執著,也還是笑道:“我來試試。”
隨著三聲輕響,銅錢依次穿過大、中、小三個錢眼兒,圍觀地傳來一陣喝彩。擺攤的見狀忙笑靨如花地將那彩頭奉上,畢竟先前那位客官所投的錢便是將這攤位買了也已富富有餘了。
武雲接過那娃娃在掌中不住把玩兒,顯是頗為喜愛。他又玩了一會便將那娃娃揣在懷中,轉頭對張子凌說道:“這個娃娃甚得我意,今後我就隨身帶著。你若無要事,便再陪我四處逛逛!”也不等張子凌答話便當先走了,還不時回頭催促他快些。
二人邊走邊逛也沒個目的,直穿了兩三條巷子這才來到一條繁華街上。這條街酒肆、食肆頗多,店前小二吆喝連連,店內酒香四溢,不時傳出食客們高談闊論之聲。
張子凌不喜喧囂,正要找個清淨去處,耳聽得一陣“咕嚕”之聲,卻是從武雲腹中傳來。他此前已在街上玩了兩三個時辰,這時自然是餓了。
武雲尋了一間陳設優雅的酒樓正要拉上張子凌大吃一頓,忽然想起隨身帶著銀兩時才都已用盡,頓時皺起了眉頭。
張子凌見狀笑道:“武兄弟,你若無要事,便再陪我逛逛。你我稍後再來這裡光顧。”說罷,一手挽了武雲的胳膊,硬是將他拉著走得遠了。
眼見張子凌東串串、西串串,一時用十幾文錢買了個破罐子。又見他轉頭將罐子當了,再用碎銀買了一面舊銅鏡。如此折騰了數回,未出一個時辰,便攢出了三四兩銀子回來。令武雲一時間驚歎不已。
二人才在樓上一個包間裡落座,茶博士便先將一壺銀葉奉上。武雲只抿了一口,便將茶杯放在一旁。張子凌正是口渴,一口氣便飲了兩杯。要點菜時,張子凌不知武雲喜好,便請他點。武雲也不推辭,他先點了桂花芙蓉糕和金絲柳葉酥兩道點心,隨後點了葫蘆雞、東坡肉、錢江白菜和五蔬燴魚生,又要了一壺糯米甜酒這才作罷。
二人依著欄杆邊吃邊聊。問起張子凌此行目的之時,他也不隱瞞,便將風月樓的緣由大致說了。說到與千靈五聖激戰之時,武雲更是興致勃勃,不住追問種種細節。直說到令牌之事時,他才接話道:“若是花些銀子便能買到,倒也不是什麼難事。”
張子凌道:“眼下尚餘幾日,我當盡力去多賺些銀子。”
武雲笑道:“你這賺錢的本事很好,倒不似我,只會順手……”他連忙夾了一塊東坡肉放在張子凌碗中,才又說道:“這家店其他菜色尚可,就是這東坡肉不太正宗,有朝一日還是得去望仙樓嘗上一嘗。”
休憩了大半個時辰,二人終於酒足飯飽。此時華燈初上、夜幕已經緩緩降臨,張子凌喚來小二結了酒錢,又另要了一壺屠蘇酒,這才對武雲道:“武兄弟,你我一見如故,奈何我尚有要事在身,只能與你就此別過了。這些銀子你帶上傍身。”說罷從囊中掏出剩餘的二三兩碎銀塞在武雲手中。
武雲接過銀子大為感動,說道:“你今住在何處?來日你得了空閒,我便再去尋你!”
張子凌道:“我如今暫住在城西的長十坊。”
武雲喜道:“甚好!我也在城西住!你我順路還能再走一程!”
二人向西才走不遠,忽見街上一眾孩童跑過,一個七八歲的男孩兒邊跑邊喊著:“看仙翁啦!看仙翁啦!”與另幾個孩童一溜煙地拐到不遠處的一條巷子裡去了。
武雲頓感好奇,忙對張子凌道:“此時天色尚早,不如先去看了仙翁再走不遲!”兩個年輕人一拍即合,順著那些孩童去的方向便一路追了過去。
順著那條巷子七拐八拐,眼前赫然出現了一片空場。場子一圈早已聚集了數十人,男女老幼,形形色色。
武雲好奇要看,一把拉住張子凌的手便往前擠。張子凌只覺一陣陣奇特的芳香不時傳入鼻中,一隻小手將他的手攥得緊緊的。這隻手滑滑膩膩的全不似自己這般粗糙,料來這位武兄弟定是個平日裡養尊處優富家公子。
二人東鑽西鑽才擠到了前面。武雲激動地喊道:“快看!快看!”只見空場中搭了個頗為高聳的木臺。木臺上掌了數盞燈,四下裡黑,臺子上獨亮。臺子上一個身著一身黃色道袍的矮子正持著一柄桃木劍,口中唸唸有詞。
武雲和張子凌同時“咦?”了一聲。臺上那個矮子正是早前官撲時見過的莊有為。
莊有為將木劍在空中一陣揮舞,又從袖中揮出數張符紙,隨即木劍頻刺將符紙穿在劍尖。隨即左手指尖一揮,喝道:“燃!”指尖上猛然噴出一股烈火,將符紙燒著了。
武雲低聲對張子凌道:“這廝就是個江湖騙子。怎地這會兒又變成了仙翁?”
張子凌道:“他好像是要請仙翁,怎麼個請法卻是不知。”
武雲正說道:“哪有什麼……”卻聽莊有為大聲誦道:“一請三清道祖!二請元始天尊!三請靈寶天尊!四請道德天尊……”他一口氣唸了數位神仙名號才續而道:“諸神皆有要事,今時不落凡塵!遂請南華老仙!臨此普度眾人!急急如律令、媽咪媽咪哄、南無阿彌陀佛#\u0026*~#~……”
此時木臺上風聲大作、數盞燈同時變得忽明忽暗起來。莊有為木劍指月,大喝一聲道:“南華老仙駕到!眾人跪拜!”
眾人聞聲便有人早早拜了下去,其餘不明所以的也都隨波逐流,唯張、武二人只伏低了身子偷偷四下裡張望。
武雲低聲道:“我倒要看看這幫江湖騙子耍的是些什麼把戲。”正自譏笑之時,忽然眼睛卻越瞪越大。他一把揪住張子凌的衣袖驚呼道:“快看!快看!”
張子凌順著武雲所指方位望去,只見月影之中一個翩翩身影正自凌空飛行而來!這人穿一身白袍、鶴髮童顏、大腹便便。兩隻大袖在空中舞動,腳下如蹬著祥雲,漸漸臨近。
只見他如一道星辰般劃過眾人上空,緩緩落在木臺正中。落下時雖稍微踉蹌,卻仍不掩一副仙風道骨。
南華老仙緩步落座,閉目養神片刻才說道:“你等凡人,施法請我來此,所謂何事?”
莊有為連忙伏於地上說道:“今日仙翁駕臨,乃我蒼生之福。我等皆是仙翁的忠實信徒!懇請仙翁賜贈靈藥,為我眾生指點迷津!”
南華老仙聞言,遂睜開雙眼說道:“也怪我此行來得匆忙,只隨身帶了內丹數顆。此仙丹服了便可益壽延年,本不該賜於凡人。奈何今日皆是有緣之人,我便破例一回。只是……”
未等他把話說完,莊有為連忙說道:“正是!正是!我等自當奉上銀錢以供仙翁香火!”
只見老仙口中吐了口仙氣,大袖子一揮,掌中赫然已經多了九粒仙丹。那仙丹粒粒珠圓玉潤,隱隱散著光芒。未等眾人反應,已有兩個潑皮之人交了銀子搶先拿走了兩顆。如此一來其他人哪還敢再怠慢,不用別人招呼,便蜂擁著衝上木臺。奈何仙丹數量有限,沒搶到的人直是急得捶胸頓足。
眾人正哀嘆時,卻聽莊有為高聲喝道:“仙翁示下!見眾信徒如此虔誠!今日不惜損耗修為,再築基仙丹數顆!望爾等莫要失此良機!”此言一出,人群中一陣雀躍歡呼。
武雲好奇那仙丹到底何物,轉頭對張子凌道:“你在這兒等,我也去搞它一顆!”只見他轉動身形,三躥兩躍已擠到了高臺之上。
南華老仙二目緊閉,將大袖不住揮舞。只見他引頸長吐一氣,掌中便多了數顆仙丹。
正志得意滿之時,忽感一隻滑膩膩的手在自己掌上輕拂了一下,再看時一個黃色身影早已躍下臺去。只這一刻,他手中仙丹便似少了一顆,細想也可能只是自己記錯了。
武雲攤開手掌細看那顆仙丹,又將鼻子湊近嗅了幾下,最後索性將它丟在地上用腳碾碎了。
張子凌不明所以,正要開口詢問,卻聽武雲說道:“這狗屁仙丹就是將決明子碾碎和了麵粉做的!”言罷又覺這句說得有些粗俗,不覺得又吐了吐舌頭。
張子凌看了看地上的那些粉末道:“那些發光的卻不知道是些什麼?”
武雲道:“應是些磷粉,就是鬼火!竟弄些裝神弄鬼的玩意兒,這老仙想必也是假的!”他又想了想,伸手在地上抓了一把粉末對張子凌道:“再等我一下!”
才不多時,莊有為的仙丹已盡數售出。只聽他朗聲道:“吉時已過,眾人跪拜,恭送仙翁迴轉天庭!”說罷拎著桃木劍又是一通亂揮。
隨著跪拜眾人口中呼喝:“恭送仙翁!”之聲不斷,南華老仙大袖一揮,高臺上登時升起一片仙霧。
眾人看時,仙翁早已不知了去向。不多時圍觀者陸續散去,唯剩張子凌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