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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貪心不足徒殞命,嵩岡月夜群狼影

次日,張顧二人食了早飯便即啟程。店夥兒早已備了馬車在外等候。車伕是個面板黝黑的中年男子,個子不高,操一口秦嶺一帶的口音,右腳尚有些跛。張顧二人雖不善寒暄,奈得那車伕甚是熱情,自報姓張行九,故人皆稱他為張九哥。他鞍前馬後一番招呼,不久便將二人行囊收拾停妥,隨即向著那匹拖車的老馬吆喝了兩聲,耳聽得他手中的馬鞭噼啪兩聲作響,馬車吱呀著朝著東北的大路緩緩行去了。

張顧二人對於前往汴梁的路途並不深諳,好在張九哥在此間奔走多年,一路上行車、飲馬、打尖、住店等諸事皆被他安排得甚為妥當。他還不時選些清淨小路而行,更是甚合張、顧二人心意。只是顧闖似是不願結交此人,平日裡也很少和他說話。張子凌則愛聽他說些故事。不想這張九竟然對奇珍異寶也頗有見解,此後二人聊得更是投機。反正距離瑤池仙會時日尚早,能如此地閒庭信步也是實屬難得。

轉眼過了數日來,此間每到一處城鎮,張子凌總能蒐羅些價格低廉的好物,待到下一個去處再去變賣些銀兩,便是撿不得什麼大漏,此時行囊裡也已殷實了許多。閒暇時候他將碎銀盤點了一下,竟然已有二三十兩之多。此後一路上幾人的衣食住行也逐漸變得寬裕。張、顧二人也換了得體衣衫,再不是此前的寒酸模樣。

這一日三人已經行至淮南地界。張九望了望天色正要趕路,忽聞身後一聲馬嘶,緊接著三個身形健碩的漢子從馬車旁邊疾馳而過。這三人皆穿一身棕色短衫,頭戴竹笠,腰間繫一把雁翎彎刀。為首那人目光一掃而過,轉瞬便揚長而去。

待塵埃落定,張九轉身拍打了幾下塵土才對張子凌說道:“小相公,今日天色已晚。此處離應天府尚有數十里,今日趕去投宿恐有不及。沿前方有條小路,再行三五里便有一家客棧,不如今晚就去那邊將就一宿。”見張、顧二人應允,張九忙拉了下韁繩,那老馬遲緩一下,便又沿小路賣力行去。

黃昏時分,幾人已來到一家客棧門前。這客棧沒有名號,陳設甚是簡陋。店內不過幾間客房,只剩二樓還餘一間小的。張九見況便說老馬今日裡生了病患須人照應,主動要在馬廄對付一宿。

酉時將近,店內食客多已回房歇息。只聽門外一聲馬嘶,一個漢子“吁吁”兩聲勒住了馬的韁繩。不多時,一陣紛亂腳步聲逼近,三個健碩漢子已大刺刺地站在堂上。為首一人將竹笠扔在一張桌上,大聲道:“店家!店家!快給爺們弄來些吃食,再篩兩罈子酒來!餓了一路,快些!快些!”

店夥計見這幾人模樣不善,忙去取了酒肉上來招呼,正要去時卻被那漢子一把將衣領扯住。他瞬間被嚇得魂飛魄散,連聲道:“大爺莫怪!怕是小的招呼不周!還請大爺見諒……”

那漢子哈哈大笑卻將店夥衣領扯得更緊了些,他怪眼一翻才又說道:“再去給我準備兩間上房!辦得好了,老爺們有賞!”

店夥計見此人一張麻臉上一道兩寸來長的刀疤斜劃過鼻根,右眼翻白,樣貌可怖之極。奈何店內客房早已住滿,他躊躇再三隻得道:“這位大爺,小店實已客滿!莫說上,就連馬棚也都派了用場!”

那漢子聞言一把將夥計推開,怒道:“放屁!這荒山野嶺生意怎會如此的好!莫不是怕俺使不得銀子卻來誆騙!”也不等夥計回話,便向著兩個同行的說道:“你們去看看真假!若真是住得滿了,找個著急趕路的卻讓他此刻便走!”

兩個隨從聞言便去,竟是真的挨間屋子找了起來。

張子凌已從小窗往樓下看了多時。這三個人正是此前路遇的騎客,不知因何去而復返,卻又在此處相遇。只是片刻,兩名隨從已將其餘幾間串了一遭。其間偶有一些客人喝罵,此二人也不以為辱,逢了女眷還不時說兩句汙言穢語。

眼見到這邊時,張子凌索性裝作打個哈氣,半伸著懶腰把門開了。他眯著惺忪睡眼自語道:“如此晚了,何人又來吵鬧!”

說也奇怪,那二人見他先是一怔,隨即相互使個眼色轉頭說道:“晦氣!晦氣!當真全住滿了!”說罷便匆匆和帶頭的匯合去了。

張子凌又怎會看不出其中蹊蹺,他心裡暗忖:“這幾人自己並不識得,莫非又是來尋顧闖的仇家?”這三人雖是身有武藝,但較千靈五聖尚且不足。此時他精力充沛,便不用顧闖出手也儘可應對。想到此節,他索性在床上一躺靜觀其變起來。

此後堂上又嘈雜了一陣,聞聲應是那三人將一個好欺負的房客趕走強住了下來,才終於作罷。

如此這般,一晃又過了兩個時辰,門外忽聞一陣犬吠,緊接著屋頂瓦礫之上一陣細碎腳步之聲掠過,向著西北方向疾馳而去。

張子凌一直合衣而臥,早已等了多時!正要翻窗而出時,忽聽顧闖迷迷糊糊地說道:“此人奸詐,小心、小心……”他才要應答之時,顧闖鼾聲又起,卻似說的是夢話。

張子凌宛如一葉浮萍落於地上,尋著犬吠之聲快速追了過去,直追出一里有餘,才小心放緩腳步。遠見月色下三個漢子正將一人圍於正中,細看才知,當中那人竟是張九。

只聽刀疤臉的男子說道:“張老九!你在萬府偷了那件寶貝,還以為跑得了嗎?萬少主懸賞千兩要你的命!你若是乖乖就範,或許還能留你一個全屍!否則我這雁翎刀可沒長眼睛!”

張九聞言冷笑一聲道:“我看你們這裝扮,也不過是萬府的乙等侍衛,口氣倒是不小。將你等引來此處,一是怕打鬥之時擾了別的房客,更怕是一會兒埋起來麻煩!”

那刀疤臉聞言大怒,他怪眼一翻已抽刀在手,大喝一聲當先衝了上去。

這三人所用刀法相同,唯那刀疤臉武功更勝一籌。三人以他主攻,另兩人從旁策應,顯是平日裡訓練有素。

再看張九,他手中並無武器,僅憑一對肉掌在刀鋒之中穿梭,竟是絲毫不落下風。

張子凌一旁看得嘖嘖稱奇,數日來,他只覺這張九性格隨和又是十分健談,不想武功竟是頗高。見他或以掌攻,或以爪擊,每一招都迅猛凌厲,顯是經過多年苦練。

又鬥了數個回合,張九武功雖是高於幾人,卻終是以一敵三漸漸力有不逮。才將那三人一陣疾攻抵住,忽然腳下一個踉蹌,瞬時失了平衡。他的右腳乃是多年前的舊疾,若非如此這三人定難是他對手。此時被他人窺到了弱點,一個隨從得此良機連連搶攻,猛揮一刀向張九腰間斬去。這刀若是被他砍中,張九定然性命難保。

忽然一道紅光閃現,那侍衛慘叫一聲,撲通一聲倒在地上。再看時頭上已被砸得稀爛。

張九借勢一個後躍已將身形站穩,手中已經赫然多了一條長鞭。

刀疤臉見狀又驚又怒,這一下來得突然,一名同伴頃刻間命喪當場,今日斷不能善罷甘休。他仔細打量張九手中的那條長鞭,見此物長有七尺,由數十節精鐵連線而成,鞭梢鏈著一個鋼錐。他頭腦中忽然想到一事,脫口道:“蠍尾鞭!你是朝廷的人!”

張九聞言“嘿嘿”冷笑了兩聲道:“虧你倒有見識,若是識相就趁早走了。別為了點錢財反倒把性命丟了!”

這蠍尾鞭習練十分不易,鍛造更是極為煩瑣,是以民間絕少有人使用,相傳倒是朝廷近衛之中獨有一些人偏好此物。此等人皆是武功不凡,非緊要關頭也絕不顯露此物。

刀疤臉臉上不禁抽搐了幾下,他把牙一咬說道:“那東西事關一個極大的秘密!你若是朝廷的走狗今天就更加留你不得!”他話音落,又將雁翎刀舞起與張九鬥在了一處。

萬家可以馳騁江陵數十載,不僅因其財力雄厚,更是因其吸納了諸多來自五湖四海的江湖豪客。無論你曾從事什麼行當,如是打家劫舍的山賊,又或官府通緝的要犯,只要穿上了萬家侍衛的行頭,皆可保你無恙。萬府侍衛不僅酬勞頗豐,每年尚可透過功績累積不斷晉升。其間實力最強的甲等,在千於萬府侍衛中也是鳳毛麟角。恰逢這刀疤臉近年立了幾次功勞,此次若能將這差事辦妥,便可成功晉升。此時他孤注一擲,更是要將張九拿下,一把雁翎刀使出渾身解數,一時間竟將張九逼得連番退守。

張九本是皇城內侍中的高手,以他武功在眾多內侍之中也屬佼佼者。此番與這刀疤臉相鬥正所謂旗鼓相當。二人招招攻敵要害,將凌厲狠辣的招式盡數使將開來。

刀疤臉揮雁翎刀一陣疾風驟雨,終傷不得張九分毫,不禁心中有些急躁。

張九卻是沉穩,先將自己周身護住。只見他蠍尾鞭越揮越急一時間捲起黃沙陣陣。

刀疤臉右眼有疾,此時他周身皆被黃沙籠罩,哪裡還能辨別事物。

張九早已伺機多時,蠍尾鞭趁機迅捷揮出,鋼錐正刺入刀疤臉右肩。他大叫一聲,雁翎刀已經脫手。張九哪肯錯過取勝之機,眼見再一鞭子下去,登時就要讓此人命喪當場。

便要得手之時,驚覺耳邊一陣疾風,張九忙去側身閃避,卻已然晚了。這一刀屬實猛烈,血光四濺,自他後背劃出了一條長長的口子。張九悶哼一聲,頃刻倒在血泊之中再不動了。

刀疤臉捂著肩頭傷口冷哼了一聲,他先故意賣弄破綻,又指示隨從暗裡偷襲終於奏效。那隨從正欲過來攙扶,他擺手示意自己無礙,才又上前踢了一腳張九。見他雙目緊閉,血已溼了一地,已是不活了。

他無暇多顧,附身在張九身上一番摸索,終於才在他頸中扯下一物。正喜形於色之時,驚覺手臂已經被人鎖住。張九所用的乃是源自少林的鷹爪功,此番一擊命中斷無逃脫可能。只聽“咔嚓”一聲,刀疤臉的一條手臂已被一股大力折斷。他尚未來得及驚呼,喉嚨上又是一緊,瞬時便成了黃泉路上的亡魂。

那隨從見兩個同伴皆已命喪,早被嚇破了膽。他轉身才逃得幾步,張九將地上的那柄雁翎刀一腳踢出,將其貫了個透心。

這一串接連變化直讓張子凌看得驚心動魄。他第一次目睹江湖之人捨命搏殺,恃強凌弱、偷襲詐死無所不用其極,可見人心卻又比殺人的伎倆險惡多了。

再看時,張九已在刀疤臉身前將那物事取回,又拾了蠍尾鞭踉蹌著去了。

次日一早,張子凌讓店家又備了些酒水、乾糧便即啟程。張九看上去並無二樣,只臉上少些血色,時而還伴著兩聲咳嗽,只稱是夜裡著了些風寒。張子凌也不說破,只在收拾行李時多去幫他分擔。顧闖則是漠不關心,依舊是有酒便飲,無酒便睡。

又行了大半日,一行人終於來至應天府。此地乃是途經汴梁的要道,各地行人絡繹不絕,倒是一副繁華景象。天色漸晚,前方一間名為天客來的客棧正是個好的去處。只是這店生意甚好,門口聚集的人數眾多,卻不見店家有人招呼。

幾人才要往裡走,便見店內四五名壯漢魚貫而出。這幾人頭戴竹笠,身著的卻是一身藍色衣衫。只聞當先那人口中喝著:“閃開!閃開!”店夥計也隨在後面陪笑著送了出來。

待那幾人走遠些,店夥計才向著眾人大聲道:“說多次了!住滿了!住滿了!諸位早散了去尋別家吧!”

一個正欲投店的客人聞言道:“這天都晚了,此時你要我們又往哪裡投宿?”

店夥計道:“出城向西五里尚有一家客棧,此時去或可尋個落腳之處!”

那客人道:“我要藉此往汴梁去,何故卻要往回走?至多我乘夜趕路去,不住你這便罷!”

店夥計聞言道:“這位客官想是沒有看見官府的通告!嵩陽岡今時過不去了!那裡這兩日來忽然有野獸出沒,恐會傷及路人!”

那客人聞言驚呼道:“竟然會有此等事情?這、這可如何是好!”

他沉思片刻又道:“難道這官府也不去謀些法子嗎?”

店夥計笑道:“衙差老爺說正想辦法募集賞銀,屆時再僱些鄉勇結伴去那岡上探看。至於要等到何時可就難說了。”

圍觀眾人一片譁然,有的說要大家及早捐些銀兩交由衙門;有的卻說官府只怕拿了銀兩也不辦事;有的索性邀其他人同闖嵩陽岡;有的卻只是嘲笑那人,讓他莫要魯莽丟了性命。

張九聽了眾人之言後若有所思,他沉吟片刻才終於對張子凌道:“小相公,小的忽然想起有些要緊事情,只得在此地與二位別過了!此去汴梁約莫還有三兩日路程,二位不必與我趁夜奔波,待明日休憩好了再行不遲。”

張子凌自見那幾個戴竹笠的人時便已想到此節,便說道:“一路上多蒙張九哥照應,你獨自上路務必加倍小心!”說罷又從懷中取了些碎銀與他。

二人正要道別,忽然一陣騷亂,只見一個男子踉蹌了幾步終於栽倒在店外,又聽店夥計喝道:“喝點馬尿就想來鬧事!咱這見得多了,可沒點好顏色給你!”那男子見也討不到便宜,只得起身拍打了身上的土,在眾人的鬨笑聲中去了。

見也沒了熱鬧聚著的人群也都四處散了,也不知是哪個冒事的匆忙之間正與張九撞了個正著。那人身材瘦小,這一撞反將自己險些摔倒。張子凌忙伸手去扶,忽然一股幽香侵入心脾,一時間手竟忘了鬆開。

這人輕輕揮臂才將張子凌的手甩開,他始終低著頭,也不說些抱歉的言語。張子凌回神之時,只見那一襲淺黃色衣衫已然去得遠了。

張九又罵了兩句才算作罷。他匆忙和張、顧二人作別,又將車卸了只牽著老馬快步向著城北方向去了。

顧闖一心只為飲酒,見店內有了空位便搶先一屁股坐了,還吆喝張子凌速來。

二人要了七八個菜和一罈子此地特產的桂香老酒,不多時分便風捲殘雲一般吃了個大概。酒足飯飽,顧闖酒喝得盡興,便又要店家取來一罈去將那葫蘆灌滿。這一頓算下來卻也花費了銀子一兩四錢。

店夥計滿臉堆笑地前來收賬,卻見張子凌左摸右摸地又在行囊裡翻找了一通也沒能掏出來半個銅子,不禁臉上的笑容漸漸消失轉而變成了一些鄙夷。

張子凌才開口說了聲店家二字,夥計便介面說道:“沒錢是吧?”他瞥了張、顧二人一眼將手一揣又橫道:“我道只有乞丐叫花子才到處去討白食!原來你這穿得光鮮的也會幹這勾當!今日若沒錢,便將你二人這行頭褪了!虧是虧了些,也當能抵些酒餚!”

張子凌見他說話難聽,正要出言教訓,卻聽顧闖喝道:“你家老爺行走江湖一貫如此!喝酒更是從不給錢!你倒是能奈我何!”

這一句真是將那夥計氣著,他怒道:“未曾見吃白食的還敢如此狂妄!你們快去將他收拾了,免得留他在此礙眼!”

話音才落,已有兩名漢子上前而來。一個年輕些的顯是更有力氣,一隻健碩臂膀直向顧闖襲來,似是想要將他一把掐住,就此丟出店去。卻不知怎的,那漢子手才伸出,胸前已被一根黝黑的鐵棍抵住。這一下顧闖不過使了三成力氣,那壯漢便已支撐不住。他兩隻大手死命將鐵棍握住,用盡全身之力想要將其奪下。任憑他臉憋得醬紫,鐵棍竟是紋絲不動。

顧闖見此人如此愚鈍,有心要將他教訓一番。只聽他低喝一聲:“開!”鐵棒緩緩豎起,那壯漢兀自不肯鬆手,漸漸已被顧闖託在空中。

這人身材魁梧,怕是要有兩百斤上下。顧闖單手便輕易將其托起,足見其實力非凡。

人群中傳來一陣驚呼,那壯漢更是嚇得連連大叫,雙手死死抱住鐵棍不敢妄動。從旁的同伴見狀還哪敢上前,他望了望鐵棍又看了看桌上的大酒葫蘆,忽然驚呼道:“您、您是中原酒丐,顧老爺子!”

顧闖哼了一聲道:“虧你還算個有見識的!”話音落,他鐵棒在空中畫了個圓,便如驅了只蒼蠅般將那健碩的漢子甩了出去。說也奇怪,那人百餘斤的身形,後背直直摔在地上,徑自又滑出了數米才停,起身之時竟不覺得如何疼痛。這一下收放自如,在內行人眼裡卻比那一舉千斤的功夫更加高明瞭。

那年長的上前一步,頜首道:“請恕小人眼拙,未能識得前輩!”

顧闖瞟了此人一眼,見他衣衫整潔,下襬之處卻留一塊補丁,便問道:“你是丐幫的弟子?”

那人回話道:“我二人均是淨衣派的三袋弟子。我叫馮平,那個憨貨叫杜壯。此前總聽幫內的長老說起前輩的英雄事蹟。不想今日竟在此得罪了您老人家……”

顧闖磋道:“我不是你們丐幫中人,也算不得什麼前輩,倒是與你們焦幫主有些交情。今日這酒錢怕是沒得付你,你去把掌櫃叫來,若是有何麻煩事情我儘可幫他辦了抵得酒錢!”

馮平聞言大喜,忙回去內裡尋那掌櫃。

過不多時,一個彎腰駝背的小老頭兒跟在馮平後面走出來,自是這家掌櫃。

近日來,店內人滿為患。店掌櫃年邁害怕麻煩,便將諸事交給馮平應承。此番聽他說顧闖武藝如何高超,若能去往嵩陽岡上驅趕野獸,實是千載難逢的好事。老掌櫃便依樣葫蘆說了一番,他還怕顧闖不肯,自願奉上十兩紋銀作為酬勞。

這銀子使得倒是正中下懷,張、顧二人如今可謂是身無分文,這現成的盤纏又怎能不取。

此時,天色已晚。反正店內已無客房可用,酒足飯飽就此上路瞭然。臨行前顧闖又讓店夥兒備了只燒雞帶著,依他所言老虎怕棒子,棒子怕燒雞,燒雞一定要有。別人只當他是說笑,誰又會去當真。

嵩陽岡就在城北二里之處。此地不過是些綿延的山包,一眼望去有個三五里的路程。張、顧二人才來至岡下便見路旁一個佇立的木牌上赫然寫著:“此岡近日常有野獸出沒,路人至此即返。危險!危險!”文字下面還斜著畫了一隻似虎又像貓的獸臉。

顧闖盯著那畫仔細看了半天,忽地捧腹大笑起來。還邊笑邊道:“虧得這些人如此有才,這山中之王竟被畫得如此溫良。作畫之人怕不是府衙短了人手臨時僱來使的!”

張子凌也覺得甚是可笑,可仔細想想這嵩陽岡上出沒野獸想必也是真的。若是真的遇上個大蟲,倒不知如何應對。想到此處便向顧闖道:“顧大叔,我聽人說大蟲兇惡得緊,憑我二人可否應對?”

顧闖正色道:“以常人而言,若要正面與之相搏確是兇險萬分。獵戶們通常數人結伴而行,以假扮虎形、投放餌料、佈置陷阱等法門方可將其降伏。今時你我來得倉促,倒沒機會去籌備這些。不過你也莫要擔心,我這鐵棒也曾擊殺過野豬、山豹等猛獸。若是那貨真的現身,斷叫它也嚐嚐我這鐵棒的威力。”

二人邊說邊行,不一會已來至岡深之處。張子凌忽然聽得不遠處似有異聲,忙與顧闖伏低身子小心前行。

如此又行了數十步,見路旁有一人倒在地上,一匹老馬正圍著那人不住打轉,時兒還用前蹄在地上拍打,似是要將那人喚醒。那正是張九所乘的老馬,地上那人自是張九無疑。

張、顧二人上前檢視之時,見張九面色慘白,脖頸上赫然留著一道傷口,鮮血流了滿襟,早沒了氣息。那老馬識得二人,此時再難壓抑,更是不住悲嘶。

張子凌眼望著張九的屍身兀自有些神傷。卻聽顧闖冷冷說道:“你也不必太要難過。據我看,此人也並非善類。初見之時,我見他雙手骨節寬大、掌上佈滿厚繭便懷疑他並非常人。再觀其揮鞭策馬的精準手法更斷定他身負武功。你且掀開他衣領去看,若是他胸前紋有飛鷹紋飾便是朝廷的爪牙無疑。”

張子凌依言解開張九衣襟,果見其飛鷹文身。張子凌又想起前晚之事,便簡要說與顧闖。

顧闖奇道:“這些人捨命搏殺卻不知所為何物,料想此人命喪於此也定是與那東西有關。”隨後他又讓張子凌在張九身上搜尋一番,除了臨別時塞給他的一點碎銀再無他物。

總算相識一場,張子凌念及這多日來的相處,便在岡上找個僻靜之處,潦草地將其葬了。那老馬已通人性,見主人亡故眼中噙滿淚水。張子凌伸手摸了摸它的鬃毛,又貼在耳邊輕聲道了一句:“今後要自己保重,再去找個好人家吧!”遂在它屁股上著力一拍,那老馬長嘶一聲,甩開蹄子向著岡下去了。

如此一番折騰,已近子時。顧闖嗟道:“不想我倆到這岡上老虎沒見半隻,卻要先幫別人下葬。我看便是我們沒遇到什麼虎豹便就此下山,也不算是貪圖了那店老闆的銀子。”

二人正沿山路走著,忽然一陣疾風吹過。顧闖一把將張子凌扯在身後,自己卻橫鐵棒擋於胸前。

張子凌此時也已發現,這風中夾帶著一股難聞的腥臊之氣,野草之間尚有諸多不明之物正在接近,他們已被野獸包圍了。

顧闖大喝一聲:“是狼!”話音才落,斜刺裡一個迅捷的身影飛撲而至。顧闖鐵棒用力揮出,本以為定能將這畜生打得腦漿崩裂,卻不想這貨狡黠異常,一口便將鐵棒銜住,整個身子都隨鐵棒懸了起來。顧闖惱怒,直奮力將鐵棒揮了數下,才將那狼甩出。這一下雖是將它摔出數米,卻見他倒地不久便又起身再戰,竟是未能傷其分毫。

此時,二人均已發現,草叢中四處狼影攢動。月色下,狼眼泛出冷冷的綠光,粗略看去竟有三四十隻。

顧闖雖是見過大的陣仗,卻也不曾同時與如此多的猛獸相鬥。他鐵棍頻出終才將數只野狼逼退,卻再無精力旁顧。瞥見張子凌擺開雙拳正與三狼相鬥,然野狼數量眾多,這一片刻便又有兩狼加入戰局,頓時便落了下風。

顧闖見狀心急,一棍甩出將一狼打翻,正要援手之時,見張子凌從腰間撤了一支短笛作劍耍了起來。他一劍在手登時實力大增,這柯亭笛雖無寶劍一般鋒利,更不能用蠻力揮砍,但他的青梅劍法已經頗為精湛,再則長歌行心法已經洛琴聲點撥,此時早已能將眾狼的行蹤一一看破。他每劍專攻野狼要害,雖難傷其性命,幾番攻擊之下,群狼知其厲害竟也望而卻步。

顧闖首次目睹張子凌施展武功,直看得哈哈大笑,嘴裡不住讚道:“好小子!好小子!沒想到你功夫還不賴呀!”他一邊說著一邊將鐵棒舞開,續而又道:“就是你那什麼狗屁劍法太過花哨,讓人看著心急!你來像我這般試試!”說著也耍出一套大開大合的招式,直把群狼逼得退出去數米之遙。

張子凌邊鬥群狼邊看顧闖,越看越覺他的招式與青梅劍法頗為相似。只是這些招式在顧闖的驅使之下變得簡潔異常,但僅憑那排山倒海的氣勢便可所向披靡。他邊看邊學,循著顧闖招式漸入了佳境。柯亭笛猛然一下正中一隻狼頭,瞬間將它打得翻出一溜筋斗。

他正鬥得興起之時,卻忽然發現群狼早已換了一批,看樣子竟是要打車輪戰。

顧闖此時也已警覺,他邊鬥邊退至張子凌的身旁,二人已互為倚角之勢。他低聲對張子凌道:“如此相鬥,恐將於我不利。這些畜生如此狡詐,定有狼王操控。一會我全力向狼群中衝殺,你尋機去擒殺狼王則能取勝!”也不等張子凌應答,便大喝一聲重又殺入狼陣。

張子凌眼見群狼若漩渦一般將顧闖圍了個嚴嚴實實,顧闖的吆喝聲,夾雜群狼的哀嚎一時間在山岡上回旋不絕。

忽然間,一聲清脆的咆哮聲自高處傳來。月色下,只見一匹通體銀色的野狼傲立於山岡之上,那自是狼王無疑。只聞它一聲嘶吼群狼立時四處散開,又吼二聲數十隻野狼早已蓄勢待發。

眼見再吼三聲,群狼便要發難。忽見一個紅髮少年,如同在草面飛行一般棲至狼王身前。未等狼王喘息,張子凌手中短笛已經襲至。這狼王體型遠較尋常野狼健碩,非但不去躲這一擊,竟快速調轉身形猛撲過來。

張子凌自知手中並非真劍,實難傷其要害,遂伏低身子躲避。待其越過頭頂,他忽舉短笛直向狼王腰腹刺去。這一招甚為精妙,卻不料狼王早有防備,瞬時將身體蜷縮為一團,背上雖是中了一記,卻被厚實的鬃毛去了大半力氣。

狼王順勢向前奔出幾步,猛然間回身又向張子凌飛速襲來。它全身肌肉都繃得緊實,一身銀色皮毛此時宛如倒豎的鋼針,口中露出兩排冷森森的牙齒,誓要一決高下。

眼見狼王相距不過數尺。張子凌忽施青雲步閃向一旁,短笛揮出順勢直擊狼首。狼王再要躲閃時已然不及。

這一下正中狼王右顎。它低吼一聲身體也隨之翻滾出去。然它臨危不亂,張子凌正要追擊之時,卻見狼王猛然間揮出一隻利爪。饒是他閃躲及時,也仍被這一爪扯破了肩頭的衣衫。

狼王受此一擊已知遇到勁敵,不敢再有冒進。它將身子伏得更低,圍著張子凌緩步移動起來。它時而向左、時而向右、欲要繞後突襲。

此等伎倆早被張子凌洞察,他心知這狼王迅猛至極,斷不能給它可乘之機,遂以柯亭笛護在身前,身體隨著狼王而動,始終保持目光與它對峙。忽然間狼王向著右側躥出,張子凌忙揮短笛虛刺。如此試探幾回,狼王皆被逼退。

群狼良久不見狼王號令,一時間皆沒了著落。顧闖見張子凌與狼王鬥得精彩,見狼群攻勢暫緩,索性將鐵棍往地上一戳且當起了看客。

張子凌心中暗想:“群狼眾多、己方人少。若不盡快制住狼王,恐將生變。”狼王慣用招式他已瞭然,它再欲攻擊之時,張子凌先發一步早將狼王落足之處搶佔。若它再進一步,雙眼恐將撞上笛尖。苦無進攻良策,狼王也只得退得更遠。

多番纏鬥,狼王已漸漸變得焦躁。它奮力長嘯一聲,欲邀同伴前來助陣。數十隻野狼聞後同嘯一聲,棄了顧闖直向狼王所在馳去。

這一下來得突然,若被狼王與這數十隻野狼一同圍攻,憑誰也難抵擋。幸得顧闖早有防備,他猛然一躍,鐵棒大力揮舞,瞬間將眾狼去路攔住。饒是如此,也仍有七八隻野狼衝得遠了。顧闖再想阻攔,早已是鞭長莫及。他心中大急,口中大呼:“小心!小心!”啊、啊、啊地大喊著,手中鐵棒一通亂舞,立時將數只野狼打翻。

眼見同伴正飛馳而來,狼王也抖擻了精神。它嘶吼兩聲示意同伴齊攻,遂將身子拉成一張弓形,頃刻便要發起致命一擊。

眾狼聽了狼王呼喚,奔得更疾。月色下,狼影攢動,一場惡戰已是在所難免。

忽聽四下裡慘叫之聲連連,那七八隻野狼或頭臉、或脖頸,皆被張子凌以飛石擊中。饒是狼王閃躲及時,前腿之上也是重重捱了一記飛石。

這一下勢大力沉將狼王傷得頗重,想要起身再鬥已是不能。只見那紅髮少年步步逼近,一團黑影已將自己籠在其中,狼王終於低吼兩聲,將身子伏於地面再不張狂。

狼群中不斷髮出嘯聲。不多時,數十隻野狼皆將身子伏於地面,整個山岡之上也變得鴉雀無聲。

張子凌長噓一氣,看來此番與狼群相鬥總算是贏了。顧闖邁著地上的野狼,費了不少力氣才來至張子凌身旁。二人相顧一笑,正要調侃之時,忽聞遠處傳來一聲呼喊。

“阿布~阿布~……”這聲音聽起來離此尚有一段距離,卻聽得甚是真切。

狼王聞聲立時將雙耳豎起,隨後對月發出數聲長嘯。

不多時,只見岡下人影漸近。前面共有七人,皆粗布棉襖,戴獸皮氈帽,揹負長弓,手持鋼叉,個個體魄強健,後面還跟著衣著華麗的一老一少。年長的約莫五十上下,濃眉闊目、生一張方臉,兩片濃密鬍子翹在嘴上,下顎的鬍子留了寸餘、烏黑濃密,顯是經過細心打理。年輕的也是一張方臉,天庭飽滿、鼻樑高聳,與那年長者頗有幾分相似。

這幾人走近時見群狼個個無精打采,早被眼前的景象震驚。一個帶獸皮氈帽的仔細將張、顧二人打量了一番才終於開口道:“你們究竟是什麼人?”他漢語說得十分蹩腳,一時間卻又辨不出是哪裡的口音。

顧闖聞言答道:“我就是我!你們又是誰!”

那人見他不答便又說道:“你二人為何不看官府告示,深夜到此來破壞我們的事情!”

張、顧二人被他說得一頭霧水,一時之間竟不知如何回答。

那人又道:“我家主上有一件大事要辦,才在這裡布了狼陣。現在卻……”他話才說了一半,卻聽那年輕些的男子打斷道:“阿氈!莫要和他廢話!這二人深夜不去投店卻來此地,難免不是與仇家一路的!”這人說話咬字雖重,卻是讓人字字聽得清晰。

顧闖聽他說話莽撞,正要回嗆幾句,卻聽張子凌說道:“我們是受人所託才來這岡上驅趕野獸,並非是什麼仇家。”

那年輕男子還未答話,便有另一個戴獸皮帽的過來耳語了幾句。那男子聞言臉色大變,他哼了一聲怒道:“你二人竟然將我的十餘隻狼打傷,還說不是仇家!”

顧闖見他說得跋扈再也難忍,手中鐵棒在地上一頓大聲道:“那便怎樣!想打架嗎!”

年輕男子聞言更怒,眼見他手已摸向腰間短刀,隨時便要上前搏命。忽聞身後一個低沉的聲音喝道:“胡魯!退下!”年輕男子雖怒,卻不敢違拗,憤憤不平地退到一旁去了。

年長男子緩步走上近前對張、顧二人和聲道:“二位好漢莫怪。我們一行人因有些重要事情要辦,才在這岡上佈下這狼陣。此前我已讓小兒前去知會了應天知府,令其釋出公告暫緩路人到此,不想卻仍是出了紕漏。”

顧闖聞言心中暗忖道:“這年長的談吐不俗卻非本地口音,不知是何方人士。這人口氣好大,堂堂應天知府豈是說知會就能知會的?”便質問道:“你們這些人弄這許多野狼深夜來此裝神弄鬼究竟是何居心!適才若非是我二人恐已命喪狼口。這也是你和應天知府知會過的嗎?”

那年長之人被顧闖搶白幾句也不惱怒,和聲說道:“下人們辦事糊塗致使狼群驚擾了二位,此事本當有所表示。”他轉頭對那年輕男子說道:“胡魯。”

胡魯哼了一聲,才鐵青著臉走到近前從懷中掏出兩隻小金元寶來。他將元寶遞向張、顧二人橫道:“拿了快走!別再來囉嗦!”

顧闖見他如此無禮正要回嗆幾句,忽見岡下一匹快馬飛奔而來。那馬尚未落穩,一個戴獸皮帽的男子便飛速跳下馬來。他單膝跪在年長男子身前,續而說道:“主上,他們來了!”

年長的男子聞言臉色微變。他沉吟了片刻才問道:“還有多久?”

那下人答道:“不出半個時辰!”

年長男子嗯了一聲又道:“辛苦你了,去將馬牽得遠些,莫要驚擾了狼群。”隨後又側身喚道:“阿氈!”

阿氈名為氈赫春,乃是下人中的頭目。平日裡他們主要負責操練狼陣,起居也皆與野狼們為伍。此前他早已對狼群檢視了一番,便上前回稟道:“稟主上,群狼中有三隻傷得較重,另有十餘隻斷了筋骨,全然無恙的不足半數……”

年長的男子蹙眉道:“重布狼陣需要多久?”

阿氈躊躇道:“阿布也受了傷,恐怕很難再戰!就算勉強佈下狼陣,威力也會大不如前……”

年長男子思量片刻才嘆道:“看來此番我們已經失了先機,不如先撤到岡下再……”他話沒說完,便被胡魯一把將手臂抱住。

胡魯急道:“父親!我們就此撤了,那阿魯帶該當如何!”

年長男子一臉愁苦的說道:“非是我不想去救阿魯帶!那日相鬥,我們一下便折損了四五名勇士。今時若沒有狼陣加持,僅憑這八名狼衛更是難有取勝把握!”

胡魯聞言爭辯道:“阿魯帶已經被他們劫去了多日。他自幼體弱多病,如此折磨恐難支撐許久!那些人雖然兇惡,可難道我的彎刀就不能殺人嗎!今時若錯過這個良機,不日那些人深入了宋境,想要救人就更加的難了!”

年長的男子拍了拍胡魯的肩膀說道:“我知道你們兄弟情深!阿魯帶是我最小的孩子,是我的心頭肉!我又怎會不想救他!只是無論做什麼事都要有條不紊。我已經老了,你將來卻是要成大事的人!要學會判斷時局,不能總憑意氣用事!”

胡魯聽父親所言竟是真的放棄救人,早已急得眼含熱淚。他心中積聚的怨氣此時已再難壓抑,手指張、顧二人大聲喝道:“都怪你們二人!阿魯帶若是被你們害了,我便是死了也絕不放過你們!”

張、顧二人此時才隱隱覺得此事幹系重大。按理說他們驅逐野獸乃是義舉,怎的如今卻變得自覺理虧。就連脾氣火爆的顧闖被人指著鼻子一通喝罵竟是沒能還半句嘴。

張子凌見胡魯情緒稍斂才對那年長男子說道:“我可以幫你!”

眾人聞言均是一愣。

顧闖嘆一聲道:“罷了!此事也因我二人而起。既是你的孩子被人虜了,幫你一下也不算違背道義。”

那年長男子聞言大喜,他心知此二人能敵得群狼自是更比群狼強悍。如今狼陣雖不完備,但若得此二人相助反而倒是多了一分勝算。他躬身說道:“在下完顏吳乞買,乃是金國的商人。多年來,我常往來於宋金邊境做些買賣。未想此番才到宋地,小兒阿魯帶卻被一夥歹人擄走。我率領眾人追蹤多日才到此處。二位英雄若能仗義出手幫我救出犬子,在下定會重重酬謝!”

顧闖聞言心中忖道:“我早知你們並非中原人士,卻未料竟是金國來的蠻子,難怪那小子不叫胡狼、胡馬卻叫什麼胡虜!”他不願與金人扯上太多關係,便沒好氣地說道:“唉!酬謝倒也不必!只盼此事過後,你我各走各路再不相識!”

吳乞買也不與顧闖鬥氣,轉而對氈赫春道:“你們八人速度帶領狼群在四周埋伏,直等來人到了岡上,便以弓箭先將坐騎射殺,再驅狼群襲擊落馬之人。”接著又對胡魯說道:“待敵軍陣腳大亂之時,你便趁亂迅速去尋阿魯帶的蹤跡。此前探子回報說與阿魯帶一起被虜的孩童尚有十幾人。你不用多管,只帶了他快速去尋個安全所在。其餘人能不能救要看戰況而定。”

他言簡意賅,待排兵佈陣完畢後才對張、顧二人言道:“負責押運的敵人共有十來個,大多數武功平平、不足為懼。但其間仍有幾個硬爪子,屆時若影響到救人便請二位出手將其打發了!”

顧闖自不會把這三兩個毛賊放在眼裡。他應了一聲便轉去一個土坡後面小解。隨後便脫了已被野狼扯得破爛的衣衫往地上一鋪,先摘下酒葫蘆,又從懷裡掏出被擠得變形的燒雞,招呼張子凌同吃。

張子凌見顧闖裡面穿得仍是從前的舊衣,這衣服顯示穿了多年,上面摞著大大小小的補丁。他忽然想起一事,便問道:“顧大叔,早前在客棧遇到的那兩個人是什麼丐幫的?”

顧闖嚼了口雞肉說道:“嗯!丐幫乃是當今的一大幫派。老百姓沒有飯吃無奈便去乞討,為了不被人欺負便有了丐幫。”

張子凌繼續問道:“那淨衣派又是什麼?”

顧闖道:“那是丐幫中的派別,淨衣派嚴格來說並非乞丐,日常生活皆與常人無異。汙衣派的弟子就都是乞丐。近些年這兩派弟子經常內鬥,所以丐幫的名頭早就不復從前了。”

他拿起酒葫蘆喝了一口又道:“他們現任幫主叫焦大聲。這人的名字真是沒有亂取。在他面前我都只能叫顧小聲!這人和我多年前機緣巧合算是相識。論武功和酒量我倆誰也不服誰。相處數日,倒有了些惺惺相惜之意。我這中原酒丐的諢號也是他傳出去的,說就算我不是丐幫中人,江湖上也要衝這名號給上幾分面子。”

他抹了把嘴續而道:“這些年我倒是沒少憑這虛名四處吃些白食。直到碰上你才算又使起了銀子。”

張子凌聽得有趣,再問道:“那你和那個焦幫主到底武功誰更好些?”

顧闖道:“有一次我二人打了兩個時辰也沒分出勝負。那個老傢伙總說他尚有一套厲害的棍法沒用,總要再找我切磋!哼,我可不能中了他的計策。休想,休想!”

張子凌見顧闖只自顧自飲酒不再願意多談,便也作罷。他怎知顧闖所說的那厲害棍法名為打狗棍法,若用來打他那豈不是他便成了狗……

他也扯了條雞腿正要去吃,卻見那狼王阿布伏在不遠之處,正用舌頭去舔受傷的那隻前爪。

張子凌同情心起,悄聲貼近阿布。見它並不如何抗拒,便將雞腿丟在其面前。阿布嗅了幾下,又望了望他,才去啃那雞腿。

張子凌見狀大喜,漸而貼得更近,小心翼翼地用手撫摸阿布背上的皮毛。阿布雖不抗拒,卻依舊昂首而坐,狼王的氣勢絲毫不減。

忽然間,阿布兩耳豎起,身子也緊繃起來。耳聞不遠處氈赫春低聲道:“來了!”張子凌循聲望去,山岡之下隱約似有火光攢動。又一炷香時分,人影已漸漸看得清楚。

這一行人約有三十眾,其中七八個騎馬的穿插在隊伍之中,自是看守無疑。其餘的人皆以黑袍遮身,垂著首、魚貫而行。這一眾人走得悄然無息,顯得莫名的詭異。

眼見帶頭的看守已近了埋伏,阿氈喝了一聲:“放箭!”八名狼衛長箭齊發,人群中一陣紛亂,登時有三四名守衛栽下馬來。

眾狼衛皆以馬為目標,旨在遲緩敵軍、乘機救人。此時一擊得手,以阿氈為首,八名狼衛抄起手中鋼叉已向敵陣衝去。

這幾名狼衛跟隨吳乞買多年,行事向來英勇彪悍。阿氈更是狼衛中實力最強的一個,只見他鋼叉擺動,三兩招之間便又將一名看守掃落馬下。正要上前一步將其結果之時,忽覺身側一陣疾風襲來,他尚未及得反應,左肩已被飛來的一支長箭刺穿。此箭正是他時才射出的那支,只聽一人冷笑道:“就憑這點微末功夫也敢來這找死!”那人隨即從腰間抽出一對判官筆,腳下發力直奔這邊而來。

張子凌定睛觀看,這用判官筆的竟是此前在大雲寺見過的梁冠英。他知道此人功夫頗為了得,若長河四猛其餘人也在便是更加棘手,便回身對顧闖道:“大叔!我去幫阿氈!”

果然不出所料,阿氈與梁冠英才鬥了三五回合便漸漸難以抵擋。他肩上有傷,這時鮮血早已浸透衣衫。此時也顧不得許多,他鋼叉頻刺將梁冠英逼退兩步,長嘯一聲已將長箭齊根折斷。見張子凌正往自己這邊來,便對他大聲喝道:“別管我!去幫胡魯!救阿魯帶!”

張子凌應了一聲,可此時岡上早已亂作一團,眾狼衛正各自為戰,又有野狼三兩成群也已加入戰局,一時之間胡魯又到哪裡去找?他只得展開輕身功夫沿著被俘的人群向前奔去。說也奇怪,岡上鬥得如此激烈,這些俘虜竟是絲毫不為所動。便如同木樁一般呆立在原地,就連喘息之聲也甚細微。他又往前奔出數十米,果見胡魯口中呼喝著,手中持著短刀正與兩個看守苦戰。張子凌見狀三招兩式便將其中一名看守打翻。另一名守衛失了同伴,沒等三五下便被胡魯一刀當胸刺中丟了性命。

胡魯大聲呼喊阿魯帶的名字卻不見有人回應,便向人群中逐個尋去。

張子凌不知阿魯帶是何模樣,便向胡魯喊道:“阿魯帶可有何標記?”

胡魯答道:“額頭上有塊胎記的便是!”言罷,他便快速向著隊尾那邊去了。

張子凌向隊首方向搜尋阿魯帶的蹤跡,見這些俘虜多是十歲左右的男童,大一些的約麼已有十三四上下,皆是面容慘白,目光呆滯,仿似丟了三魂七魄。如此檢視了七八個孩童,終見一個瘦弱男童額頭生有一塊殷紅色的胎記,便向胡魯喝道:“紅色的胎記?”

胡魯聞言喜道:“是了!那就是阿魯帶!”話音才落,他只覺一陣劇痛,右腿已被一柄鋼叉刺中。

黑暗中崔仁寶陰狠著一張醜臉,兩股鋼叉扯在手裡,上面兀自還沾著鮮血。他獰笑著又挺鋼叉刺向胡魯前胸,危急之時只聞一聲狼吼,阿布斜刺裡猛然竄出,一擊便將崔仁寶撲倒在地。崔仁寶雖曾當過獵戶,可阿布乃是群狼之首,遠非尋常野狼可比。此時他鋼叉脫手,拼了全力仍是難以掙脫,瞥見阿布前腿有傷便揮拳猛擊傷處,身子順勢滾出,又將鋼叉抄在手中。

胡魯得阿布相助已踉蹌著退到了一旁,他四顧人群想去尋找,卻已經不見了張子凌和阿魯帶的蹤跡。

張子凌連聲呼喊卻終不見阿魯帶應答。情急之下,他一把將阿魯帶抱起,正欲帶其離開,殊不知危險已至。

只聽背後鍾楚雄大喝一聲道:“受死吧!小雜種!”一柄鬼頭刀自頭上猛劈下來。

張子凌一心只顧著阿魯帶,一時間忘了防備,這一刀若被砍中絕無活命可能。絕境中,他只得將阿魯帶緊緊護在身前,力保他能安然無恙。

耳聽得一聲巨響,鍾楚雄大叫一聲退出了數米。

只見顧闖虎目圓睜,怒斥道:“暗地裡偷襲!算什麼東西!來!來!來!讓本大爺陪你耍耍!”

鍾楚雄被顧闖這一擊險些便將鬼頭刀丟了,這一下將他手臂震得痠麻此刻兀自未緩,見那黑鐵棒劈頭蓋臉地又砸了過來哪裡還敢招架,可顧闖的招式著實讓人避無可避。只見一下、兩下、三下,三招下來鍾楚雄的鬼頭刀早被鐵棒砸出數個裂痕。他鉚足力氣才勉強舉刀招架,卻已被鐵棒壓得單膝跪地再難起身。

顧闖只一出手便鍾楚雄制住,轉而對張子凌說道:“你帶他先走!僅憑這些貨色沒人攔你!”

張子凌精神稍定,正要走時,忽聞遠處傳來一陣笛聲。那笛聲尖銳刺耳,在夜裡顯得尤為淒涼,與柯亭笛所吹奏的音律大相徑庭。他尚且未能辨別此乃何種樂器,卻見阿魯帶臉上表情忽然變得痛苦萬分,身子也不由得跟著笛聲抽搐起來。環顧時更是驚訝,一眾俘虜已是皆如這般!

只聽身後一人喊道:“快扯些布條將俘虜的耳朵塞住!別讓他們聽這羌笛之聲!”說話之人正是吳乞買。他才率眾狼衛擊退看守,便趕上前來支援。

張子凌聞言忙扯了布條將阿魯帶雙耳塞住,果見他漸漸平復。

顧闖心中惱怒鍾楚雄暗中偷襲,故意要讓他吃些苦頭,見他此時臉已脹得通紅,額頭汗珠不斷滾落,已是到了極限,遂大喝一聲鐵棒上又加了把力氣。鍾楚雄心中叫苦不迭,奈何已使出渾身解數也難脫身。忽然間那羌笛之聲奏得越發強烈,他知是有了援手,不禁又強撐起精神舉刀與顧闖抗衡。

正在此時,忽見七八個黑衣人自岡下疾馳而來,這些人皆以黑布蒙面,只露了雙眼,眨眼之間已襲至身前。

眾人匆忙迎戰,不料這些黑衣人不僅行動迅捷,力氣也遠遠超乎常人。初時以為他們是以拳掌相搏,細看之下卻是個個手上都裝了一對鐵爪。才幾個回合下來,狼衛中已有三四人被其利爪所傷,就連上前夾擊的野狼也難與之匹敵。

倏然之間羌笛旋律又變,黑衣人聞聲而動,不顧眼前對手齊向張子凌和阿魯帶的方向襲去。

顧闖見狀大急道:“小子!快跑!”隨即一腳將鍾楚雄踢了一溜筋斗,鐵棒一橫將一眾黑衣人的去路擋住。

張子凌聞言不敢怠慢,他忙將阿魯帶背起深吸一氣,施展青雲步向著遠處飛馳而去。

隨著一陣鐵棒和鐵爪的交錯之聲,黑暗中無數火花閃爍。這一回顧闖雖是將眾黑衣人逼退,身上卻也被利爪劃傷了多處。他身上有鎖子甲護身,此時望了望已是破爛不堪的衣衫,索性一把將它扯了,又舉起葫蘆飲了一口,大聲喝道:“還沒過癮!再來呀!”

黑衣人並不答話,幾人只低聲嗚咽了幾聲,瞬時之間已有三人朝著張子凌去的方向追去。顧闖待要追趕之時,自己已被團團圍住,那三個黑人早已去得遠了。

張子凌揹著阿魯帶一通狂奔,他心知只要能夠逃出那笛聲的範圍便可擺脫危險。可未曾想那些黑衣人的速度竟是如此之快,便是他全力施展輕功也始終無法擺脫追趕,反倒是自己慌不擇路竟是被逼上了一條絕路。眼見身後不遠處便是一處懸崖,三名黑衣人不久便至,張子凌只得將阿魯帶放下,抽出柯亭笛準備禦敵。

一名黑衣人頃刻間已至,他不做片刻停留,低吼一聲率先殺上前來。張子凌使出青梅劍法勉力相抗,怎奈又有二人加入,瞬間便陷入了苦戰。如此鬥了幾合,張子凌發現這些黑影人攻擊雖然凌厲,卻是完全如野獸廝打一般並無招式可言。遂見其再攻之時故意使個虛招,果見一黑衣人乘勢而上,身前卻留了個大大的破綻。張子凌乘機使出一招“寒江孤影”,短笛由下自上劃出,正中那黑衣人面門。饒是這短笛威力有限卻仍是在他面上劃了一道長長的口子。只見那面具下露出一張稚氣未脫的臉,竟不過是個年齡與自己相仿的少年。張子凌正自遲疑,卻見那人慘白的一張臉上早已從錯愕變成了怒不可遏。他喉嚨裡發出一聲嘶吼,身子已凌空躍起。張子凌已是退無可退,只得以短笛招架。可憐那柯亭笛,僅被這鐵爪一擊便斷做了數截。從此後人再也無緣得見此物。

眼見二人已被黑衣人逼入絕境。阿魯帶忽然勉力對張子凌說道:“你快逃!莫要再管我!”

張子凌見他轉好心中大慰,又怎會將他丟下,遂擺開雙拳將阿魯帶緊緊護在身後。耳旁羌笛之聲又近,想來黑衣人頃刻之間便要上來圍攻。

忽聽梁冠英大聲喝道:“什麼人!啊~~小兔崽子!別跑!”那羌笛也似瞬間沒了曲調,發著各種難聽的聲音漸而去得遠了。

說也奇怪,三名黑衣人沒了羌笛指引一時竟變得手足無措。過不多時,三名黑衣人低吼了一聲,終於頭也不回地飛奔而去。

片刻後,完顏吳乞買才帶著眾人趕來。阿魯帶才喊了一聲:“阿爹~”卻見吳乞買早已是老淚縱橫。

這一戰想來是驚心動魄!不僅狼八衛傷了大半,群狼折損數量也是頗多。狼群日間不便長途跋涉,休整片刻之後阿氈便要急著啟程。眼見分別在即,完顏吳乞買才鄭重向著張、顧二人謝道:“今日若非二位大俠出手相助,僅憑這些下人絕無救出吾兒的可能。所謂大恩不言謝,日後二位若是有何差遣,便以......”他頓了一頓才又說道:“便以這位小英雄的一縷紅髮為信物,遣人到遼都上京呈給在下便可!”

張、顧二人相顧一望,心知僅憑此承諾便可值得千金,卻終猜不透這人到底是何背景。

阿魯帶雖被胡魯抱在懷裡也要親自來向張子凌道謝,他看上去約莫十一二歲,面色慘白、身體也頗為瘦弱。阿魯帶令胡魯將他放下,緩步走到張子凌面前說道:“是你救了我的性命!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你!”言罷他深施一禮才坐上一匹小馬,隨著眾人去了。

臨行前,胡魯對張、顧二人說道:“家父說要將其餘十幾名被俘的孩童帶回上京和阿魯帶一同醫治。他們想來是服了蠱毒,若能醫好再送他們尋親不遲。”說罷,又命人取了一件自己的新衣贈與顧闖。待他去得遠了,顧闖才發現衣服裡還裹著那兩隻小金元寶。

此時東方已漸漸現出了魚肚白,張子凌見顧闖面色凝重,時而用鐵棍在地上撥弄著什麼,仔細看那卻是黑衣人所用的一隻鐵爪。他早已知道若顧闖不願說,別人問也白問,便打趣道:“顧大叔,這眼見天都亮了,不如我們先去找個店家填飽肚子。”

顧闖搖了搖酒葫蘆,嘆一口氣道:“走吧!早點去汴梁喝他個痛快!”

二人朝著岡下邊走邊聊,張子凌這才問道:“顧大叔,你不開心所為的是那些黑衣人嗎?”

顧闖道:“那些黑衣的恐怕已經不能算是人了!那時我用鐵棒斷了其中一人的手臂,卻不料他不僅毫無懼意,竟轉而要與同伴上來與我博命!鬥得正酣之時,卻不知因何忽然又都逃了!”他想到此時又把嘴撇了撇才道:“不過我生氣可不是因為這些。我生氣的是,這光天化日之下金國人竟能率眾來我中原腹地!竟然還能知會府衙為其行得便利!可見這朝堂之上竟已腐朽至此!”

張子凌聽顧闖所言句句在理,卻又不知如何應承。

又聽顧闖長嘆一聲,自語道:“生氣!生氣!唯有喝個一醉方休!”一老一少乘著朝陽緩步向著岡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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