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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山水琴韻沁芳華,芸香脈脈鬼機靈

梅劍山莊建造得甚是宏偉,因其位於深山之中,在當地卻是鮮為人知。上山之路崎嶇難行,山莊又極少與外界往來,便是這幾個常來此地的腳伕也都不曾進到山莊之內。帶頭的腳伕令人將車馬停靠一旁,他獨自來至硃紅色的大門前輕輕釦了幾下門環,不多時大門開啟一名身著墨綠長袍的儒雅男子緩緩踱了出來。那帶頭的腳伕自是識得此人,忙拱手對那男子說道:“姚總管近來可好!”那人正是梅劍山莊的管家姓姚名乾。

姚乾揹著雙手、二目觀天、一張嘴撇成了八字,好似是壓根也沒看到面前之人,過了好一陣子他才從嘴角里擠出了一句話:“上回的米糧可是粗糙得緊吶,這回該不是又弄了些次品來糊弄我吧?”

帶頭的腳伕聞言額頭冒汗,連忙說道:“豈敢!豈敢!今後的生意還要仰仗姚總管的眷顧!”說著他忙從懷中掏出一個布袋塞在了那管家的手裡。

姚乾接過布袋在手中顛了一顛說道:“念在你們一路奔波勞苦,就還按照從前的規矩交貨。讓你的夥計們趕緊將貨物卸了,山莊可不留你們在此過夜啊!”

幾名腳伕忙碌地卸著車上的貨物,那帶頭的腳伕對張子凌道:“小兄弟,你若有事便去找那山莊的管家即可,我等卸完貨物便即離去了。”

張子凌向幾人深施一禮,隨後大著膽子徑自向著那管家走去。姚乾正一臉不耐煩地吆喝著眾人搬運貨物,眼見一個年齡不過十四五歲的少年向著自己走來,未等張子凌說話便先開口問道:“你是何人?來這裡做什麼?”

張子凌暗自平復了一下心情說道:“我來此拜見洛莊主!勞煩您代為通稟!”

姚乾聞言一頭霧水,他沉思片刻才道:“我家主人姓蕭,這山莊又哪裡來的什麼洛莊主!”

張子凌聞言心中一怔,與石俊匆匆分別之時無暇細問,除梅劍山莊主人姓洛之外其餘竟是一無所知。若山莊主人本不姓洛,與自己的父親是舊友就更加無從談起。臨行之時石俊再三叮囑不可將身世透露給他人,如今這梅劍山莊恐怕是難以安身。

姚乾沒空再理張子凌,眼見車馬上的貨物已經盡數卸完正欲趕他一同離開,忽見他青布衫上繡著的那朵白色小花不禁神色微變。他煞有介事咳嗽了兩聲,對著那腳伕頭目大聲喊道:“哎!這個就是我上次讓你幫我找來的雜役嗎?”那腳伕頭目正不明所以,卻聽姚乾接著說道:“嗯!這個小子看著還不錯!人我就留下了!”說罷轉頭又對張子凌說道:“你跟我走吧!”

一條綿延的石階通向山莊深處,山莊之內蒼松林立,建築宏偉古樸。張子凌跟著姚乾行了一炷香時間,終於來到一個堆著水缸和木柴的院落之中。姚乾一進院子便喊道:“王道人!王道人!”

一間柴房的門“吱呀”一聲開啟,一個老者從門內走出。那人鬚髮皆白已是年逾古稀,穿得一身破衣爛衫哪是什麼道人。他賠笑道:“姚總管盡是取笑老頭兒!您大駕光臨有何貴幹?”

姚乾道:“你老頭兒不是總抱怨人手不夠,催我給你找個幫手來嘛!這小子今後就在你這裡幫工,你可要好生調教!”說罷他又對張子凌叮囑道:“今後你就在這裡幹活兒,一切聽那老頭兒吩咐便是!”

王道人滿臉堆歡地送走了姚乾,他指著院子東邊的一間矮房對張子凌說道:“那間屋子尚無人住,你簡單收拾一下就住在那裡。這裡是山莊的柴院,今後你和我一起負責劈柴和挑水的工作。卯時而作,酉時而息。一日兩餐若錯過了便沒有飯吃,可都記得了嗎?”

那間矮房裡面又陰又潮,張子凌清掃了屋內灰塵又找了些乾淨的稻草鋪在炕上才感覺好些。收拾停妥已是晚飯的時分,王道人熬了一鍋似羹又似糊的雜糧,那東西味道寡淡還帶著一點焦胡,張子凌只勉強吃了半碗。王道人食慾倒是甚好,將剩下的半鍋雜糧全吃了個乾淨。他將張子凌剩下了半碗雜糧粥倒在了一個破瓷碗中,然後嘴裡喊著:“大王!大王!”只聽見不遠處傳來“喵喵”兩聲貓叫。

那貓長得甚是奇特,體形瘦長,四肢前短後長、頭似尖角,長著一身黃白相間的短毛。它將碗裡食物吃完,隨後一竄跳到王道人腿上臥了下來。

王道人捋著大王的皮毛對張子凌說道:“這大王已在這裡陪了我多年,你平日裡可要跟它多親近。”

張子凌應承道:“知道了!王、王老伯……”

王道人哈哈一笑說道:“王道人雖是別人起的諢號,但你只管叫便是!”

這一晚,張子凌聞到的盡是矮房裡的發黴味道,這與卜便宜家的客房相比自是天壤之別。睡夢之中他一會兒好像嚐到了那蜂蜜桂花粽的香甜,一會好像又看到卜青楚端著清蒸鱸魚走了進來,才要吃上一口之時天卻亮了。

天微亮,王道人便來叫張子凌起床,他指著牆邊的扁擔和兩個水桶說道:“今後你就負責每日的挑水工作。山門之外向西行得裡許便是一條溪流,這柴院裡的四口水缸須每日裝滿清水,切勿遺忘!”

張子凌換了雜役穿的灰色布袍挑水桶出了山門,他向西行了一會兒果見那取水的溪流。這一來一去直走了大半個時辰,兩桶水倒了進去一口水缸卻只裝滿了一半。如此算來,每日挑水竟要跑上七八個來回。好在張子凌與石俊生活的十年中早已適應了艱苦的生活,劈柴、挑水、生火、煮飯他早已司空見慣。

王道人不喜多言,平日裡和張子凌一起的時間也是極少,兩人各自忙著工作,唯有吃飯的時候才能偶爾閒聊幾句。空閒之時,張子凌便掏出那本《物華天寶異聞錄》翻看,書中的一些文字雖然晦澀難懂,幸得多配有圖畫。此書乃是卜便宜多年前尋得的寶物,書中記載的可謂是包羅永珍,奇珍異寶、飛禽走獸、五行術數、醫術命理皆有涉足,如此這般轉眼間便過了月餘。

這一日辰時才過,水缸便已裝滿了三口,比起才來的時候張子凌挑水的速度已快許多,他怎知道這一個月以來在挑水途中不覺已用上了谷尚早傳授的輕身功夫,此時他的腳力早已是今非昔比。眼見今日的工作便可完成,張子凌在溪流之邊洗了臉正欲離去,卻見不遠處一隻大貓正匍匐在原地一動不動,那貓黃白相間正是王道人所養的大王。只見它忽然向著水面躥出前爪飛速一揮,上岸時嘴裡已經叼了一條兩寸有餘的青魚。

張子凌看得有趣兒,叫了兩聲:“大王、大王!”正要走近觀看,大王全身忽的鬃毛炸起,嘴裡發出“唔、唔”的低吼之聲。

張子凌吃了一驚,不敢再向前走,他蹲著身子慢慢向後退開,但見大王身體已經縮成了一個球,低吼聲仍是不絕於耳。此時,溪邊的草叢中傳來一片窸窣之聲,張子凌屏住呼吸不敢出聲。大王也不再低吼,全神貫注地注視著草叢。突然一個白影從草叢之中一躍而起,大王早有準備,它迅速的一閃避開了攻擊。再看時一條小蛇已現於面前,那蛇身長不足一尺,通體乳白,三角頭,猩紅眼,它直立著身子,尾部顫動發出的奇異聲響讓人覺得不寒而慄。

大王與它相隔了數尺,匍匐在地上不敢稍動,二者相持了良久。大王伏著身子圍著小蛇慢慢轉起了圈。

那蛇似是看透了大王的舉動,扭轉身軀始終保持正面相對,大王忽的向左一竄、立即又向右一竄,只見它竄動的頻率越來越快,猛然間利爪頻出瞬間已向小蛇發起了攻擊。那蛇自然也是不甘示弱,躲避之中也還了幾下蛇咬,疾風暴雨般的一輪纏鬥之後,二者均又退回了之前的位置。

一輪搏鬥未見勝負,大王顯得有些急躁,它嘶吼著在小蛇對面不住踱步,看準了時機張開獠牙便撲了上去。那小蛇早有防備,整個身子向旁邊一閃,三角頭迅速的一個反擊,一口已經咬在了大王的左肩。小蛇一擊即中,隨後向一旁退開了尺許,它凝神注視大王的舉動,似是已經勝利在望。

大王堅持著站立了片刻,身形一晃終於倒在了地上。那小蛇似是歡欣鼓舞,在大王附近來回遊走了幾圈。見它沒了聲息上前正欲享用,忽見大王雙眸一亮,猛然一口,只聽“咔”的一聲,那小蛇的頸骨已碎,再也不能活了。大王甚是得意地叫了幾聲,不一會兒那條小蛇便已成了它的腹中美食。

此後,張子凌常在河邊看大王捕獵,有時候它只捉一些青魚,有時候卻碰到一些諸如蟾蜍、蛇蠍之類的毒物,但結果均是以大王獲勝告終。張子凌始終不明白的是那次與小蛇搏鬥之時,大王到底是真的死了還是隻是詐死。相傳貓有九命,莫非這是真的?

轉眼仲夏已至,張子凌住的小屋更是潮溼得厲害。夏季雨水漸漸多了起來,張子凌的矮屋失修漏雨只得暫時搬去與王道人同住。近日來,王道人似是染了風寒,夜晚之時咳嗽之聲不絕於耳,服用了一些湯藥卻終不見好轉。

一日清晨,張子凌不見王道人起床,伸手一摸額頭竟是熱得燙手,王道人嘴裡不時說著胡話,什麼老莊主、什麼沒良心的畜生云云。好在柴院裡的木柴尚可供給數日,張子凌服侍王道人喝了點湯藥便讓他躺下休息。眼見王道人越來越是消瘦,張子凌心中憂慮:“都說生病之人需要營養滋補,整日裡吃這雜糧粥怕是不行。”轉念一想那溪水內的青魚肥美何不去捉些回來。

張子凌在溪邊撿了幾塊鵝卵石,看準機會用力向著一條青魚擲去,可惜偏了少許。如此試了數次,終於一塊石頭正好砸在青魚身上,那青魚抽搐了幾下便翻在了水面之上。他只撿了幾條便不再多傷魚命,用木桶盛了青魚高高興興地回了柴院。

魚粥味道鮮美,王道人連喝了兩碗。有了魚粥調養,他的精氣略見恢復,只是每逢夜晚病情便會嚴重。睡夢中他有時憤然坐起指著牆壁破口大罵,有時一人呆坐默默不語,有時更是拉過張子凌失聲痛哭,說得最多的便是“老莊主!老莊主!”

日子一天天過去,王道人始終不見好轉,積存的乾柴已所剩無幾,張子凌每日早起忙著挑水、砍柴,無論多忙總不忘捉上幾條青魚。有時候青魚捕得多些便用鉤子掛在房簷下曬成魚乾。

這一日,張子凌回去時天色已晚,王道人坐在院裡休憩,氣色略有好轉。他支撐著站起身子對張子凌道:“這些天多辛苦你了,我這把老骨頭看來真是不中用了。今晚可還有青魚粥喝嗎?”

晚飯時分,張子凌不僅煮了青魚粥,還將剩下的一條青魚也一同烤了。王道人吃著烤魚似是精神了許多,他嚼了一口魚肉說道:“我自從二十歲那年便到了這梅劍山莊,如今已有四十餘載。以前老莊主待我情同手足,自從他十幾年前他遭遇不測,這山莊便再也不是從前的模樣。”

張子凌默默聽著。王道人接著說道:“多年前在夔州一帶提起梅劍山莊可謂是無人不曉,莊主梅亦寒不僅武藝高強,更是一副俠義心腸。每有危難之人來此求助,他都是有求必應。只可惜後來,咳咳……”

張子凌一臉關切地望著他。

王道人咳了幾聲又道:“只可惜後來他收了兩個不爭氣的徒弟!”他心情激動,喘了好久才道:“大徒弟叫蕭劍聲,二徒弟叫洛琴聲,他恐怕萬萬也想不到,苦心經營多年的梅劍山莊便是毀在了這二人之手!”

張子凌聽到二人名字心中起疑,忙問道:“那後來的莊主是姓洛嗎?”

王道人搖搖頭道:“那姓蕭的小子才是如今的莊主!洛琴聲多年前早已被逐出了山莊!原本老莊主本欲將山莊交給他掌管,卻因他觸犯山莊的戒律才改由蕭劍聲繼任。傳言山莊內藏有一本記載著至高武學的秘籍,我看定是這二人覬覦此物才暗地裡互相爭鬥。”

張子凌心中暗想:“那洛琴聲恐怕便是自己要找的人,可如今他已不在此地,自己又該當如何?”

王道人也不管張子凌的是否在聽,繼續說道:“老莊主做的最錯的事情便是不僅將山莊交給了蕭劍聲,還逼著自己的女兒嫁給了那個畜生!那日我聽到他和一個聲音冰冷的女人談起秘籍的事情,不久後老莊主便遭遇了不測。嗚嗚嗚嗚……”他邊說邊傷心地大哭起來。

過了好久,王道人才漸漸平復,他嘆了口氣道:“今日沒來由的說了這許多,你是個好孩子,今後可要好好幫我照看大王。”他看上去有些疲憊,翻身躺在土炕之上不一會兒便沉沉睡去。

次日,張子凌叫了幾聲終不見王道人應答,伸手去探之時竟已沒了鼻息。他本已是古稀之年,久病不愈已是油盡燈枯,想來是厭倦了苦難的生活便駕鶴西遊去了。

姚乾命隨從收殮了王道人,轉而對張子凌道:“以後這柴院的工作便暫由你一人負責,日後我會再差個人過來幫你!”自此以後,砍柴、挑水便成了張子凌的每日工作。

蒼穹山位於宋、遼、西夏交界之處,山脈一側的平原便是百年以來幾國之間交鋒的戰場。其間最高的一座山峰名為天柱,以劍法而聞名的蒼穹派便是隱居於此。

第五劍此次離開已是數月有餘,他望了望上山的階梯,此處被本門弟子稱之為天梯,正是蒼穹派每日修煉輕身功夫的場所。他深吸了一口氣,雙足一點、身子若騰雲一般向著山上疾馳,不到一炷香時間便已來到了山門之前。山門的弟子不等第五劍開口便喊著:“大師兄回來啦!大師兄回來啦!”十幾個白衣少年聞聲趕來,眾人七嘴八舌地將第五劍圍在中間,多日不見都顯得甚是親熱。

第五劍被眾人簇擁著進了山門,一個長著一雙笑眼的少年說道:“大師兄!師傅和顧大人正在靈臺弈棋,你可以去那裡見他。”說話之人乃是入門最晚,平日裡負責接引的原歆。

山門內的陳設第五劍再也熟悉不過,他年幼時便拜入蒼山劍隱門下,習武已十載有餘。這裡的山巒、古樹、大殿、寶塔陪伴著他從一個毛頭小子長成了一個英俊瀟灑的青年。多年的刻苦修煉,他的武功也已成為了蒼穹派中的翹楚。

第五劍穿過三清殿又走了一盞茶時分,這才來到靈臺之上。見一個仙風道骨的老者,身著淡藍色逍遙氅,一頭白髮以青竹簪盤起,正半合著雙眼,面前的石桌上正擺著一盤殘局。

在他對面坐著的一個四十來歲年紀的男子。那人留一頭鋼針似的短髮,一把絡腮鬍子糊在臉上,穿棕褐色打著補丁的短襟,長褲破破爛爛已看不出原有的顏色。他臉色微醺,手持著一顆黑子遲遲不肯落下。

只聽那臉色微醺的男子道:“裴老頭兒!這麼多年這黑白之道我就當真沒辦法贏你了嗎!”

那白髮老者道:“論武功,你我可謂是不分伯仲。論韜略,怕還是老頭兒我要略勝一籌了!哈哈哈”

男子又道:“算了算了!下棋又不是真的領兵打仗!這局我又輸了!”說罷憤憤地丟下黑子,從腰間摸出來個酒葫蘆開啟便喝了一口。

第五劍見二人住手,這才走上前去,分別對二人行禮道:“見過師傅!見過顧大人!”此二人正是蒼山劍隱裴清和有中原酒丐之稱的顧闖。

不等老者開口,那顧闖便先說道:“我現在哪還是什麼顧大人!不過就是個整日好酒貪杯的臭要飯的!呵呵”

裴清打量了一下第五劍說道:“此次下山調查失蹤孩童之事進展如何?因何還受了傷?”

第五劍道:“弟子傷勢已無大礙。”隨後便將商州所遇之事詳細的說了一番。

裴清聽了第五劍所言後眉頭漸鎖,說道:“長河幫這些年來雖然口碑不佳,但如此明目張膽地為非作歹也是罕見。相較之下,那幾個黑衣人就更加可疑,也更加危險!你說被你斬殺的那人也不過是個少年?”

第五劍道:“事出危急,弟子當時不得已出手,卻忘記了師傅平日裡叫我們不可妄殺的訓誡。”

坐在一旁的顧闖聞言不屑地說道:“就是你師傅那些迂腐的規矩多!別人要殺你,你不殺他難道還要伸著脖子讓他殺不成?在我看來,除惡即是揚善。即便是想要幾天太平日子,也是要用血肉去換回來的!”說罷又擰開葫蘆喝了口酒。

裴清也不反駁顧闖,又對第五劍道:“為求自保,傷人亦屬難免。你說在商州還有一個和你一起救人的紅髮少年?”

第五劍道:“是!他看起來十四五歲,似是會一些功夫。只知他向西而行了,卻不知後來的去向。”

裴清和顧闖聞言對望了一眼。

裴清道:“此番你暫且休整一下,這三年來你都不曾回遼國,這就回家去探望一下父母吧!”

第五劍喜道:“多謝師傅!”言罷向裴、顧二人施禮,轉身去了。

裴清在石桌前來回踱了幾步才對顧闖說道:“莫非那故人之子的訊息終於是有了一些著落?”

顧闖用力搖了搖葫蘆,又伸著脖子喝乾了裡面最後的一口酒,嘆道:“你這蒼穹山處處都好,就是沒有好酒與我暢飲。自從我那兄弟走後,這世間和我脾氣相投,又能陪我喝酒的人怕是再也找不到了!”

裴清道:“我會再遣人去商州一帶探查訊息,一切盡力為之,總不枉那故人與你我相交一場了。”

顧闖笑道:“希望這次這能找對了人!之前找到那個紅髮大漢,年齡怕是與做我兄弟還差不多。這次我還是親自走一趟,順便也去西邊搞點蜀地的美酒嘗上一嘗!”言罷他一手抄起立在旁邊的一根烏黑的鐵棍,踉蹌著下山去了。

※※※

遼太宗會同元年,石敬瑭按照約定將燕雲十六州劃給了遼國。重熙十三年,因雲州在遼、宋、西夏戰爭中的戰略地位,耶律德光將雲州改為遼國的西京。數十載以來這裡已經變得十分繁華,雖一直為契丹人所統治,但城中建築、風土人情仍有許多保持著宋朝時的模樣。

第五劍牽著馬走在西京最為繁華的街道上,三年來這裡的變化頗多,若不仔細分辨即便是回家的路也不易尋找。又轉了幾條街巷,他來到了一座雄偉壯麗的宅邸之前。那宅邸坐落於九級石階之上,紅牆碧瓦氣派非凡,府門的金色牌匾之上寫著“宗王府”三個大字。

府門之前左右分列著兩名士卒。第五劍徑直走了過去,一名士卒正欲上前盤問,卻見老管家已滿臉堆歡地迎了出來。那管家已是年過半百,他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條線對第五劍說道:“公子爺!您可回來啦!我這就去稟告王爺!”

第五劍跟著老管家穿過一段雕樑畫棟的水閣,又沿著石子路鑽過一座怪石嶙峋的假山,終於來到了宅邸的後園。第五劍知道這是父親的書齋所在,他雖戎馬半生平日裡卻也喜愛讀些的詩詞。

老管家在書齋門外垂手說道:“啟稟王爺,少爺已經到了。”

屋內一個低沉的聲音說道:“進來吧!”

第五劍聞言輕輕推門而入,見一個男子正拿著一本詩集坐在書桌前仔細閱讀。那男子劍眉朗目、體魄雄偉,只是鬢角卻已微白。此人正是第五劍之父,遼國西京留守司第五世良。

只聽他口中念道:“漢下白登道,胡窺青海灣。由來征戰地,不見有人還。”他頓了片刻又道:“我已駐守大同府多年,這幾年來此地六畜興旺、百姓富足,西京城早已不是當年的蕭條景象。我雖為漢人,自問上能報效朝廷,下可體恤百姓,但只怕終究也是他人眼中的胡虜了。”

第五劍知道父親所念的乃是一首李白的《關山月》,便接道:“戍客望邊色,思歸多苦顏。高樓當此夜,嘆息未應閒。兒臣認為王師也好,胡虜也罷,安居樂業才是天下百姓共同的心願!”

第五世良聞言甚喜,他放下手中的詩集對第五劍道:“果然見識又長了一些!這幾年獨自在外,過得還好嗎?”

第五劍心頭微酸,三年之間父親顯得又蒼老了許多。他垂手言道:“孩兒不孝,這些年來未曾在父母身邊侍奉。如今我武功已有所成,今後若能為天下蒼生盡點薄力,也不枉父親多年來的教誨。”

第五世良微微點頭道:“你母親常提起你,這就去給她請個安吧。”

第五劍的母親耶律氏乃是遼室貴胄之女,近年來第五世良在朝中可以平步青雲與此不無關係。耶律氏平日裡最愛參禪禮佛,是以這宗王府中便建有一座佛堂。第五劍轉過一道迴廊,佛堂便在不遠之處。忽然一陣勁風從身側襲來,他聞聲用左手一擋,隨即右掌虛擊向那人面門襲去。那人身形一矮已避開了第五劍的攻擊,隨即雙掌頻出攻向第五劍身前。

只看此人身形,第五劍心中便已有了計較,他右手食指彎曲看準時機猛然發力,啵的一聲正中她左肘的曲池穴。那人“哎呦”一聲驚呼,隨即向後一躍朝第五劍喊道:“一回來就欺負我!不跟你玩啦!”

只見一個少女正面帶微嗔立於原地,她身著一身淺黃色束身錦袍、足登獸皮小蠻靴、一頭碎辮垂於身後,新月眉、杏核眼,一笑之時腮邊還有兩個不深不淺的酒窩。

第五劍早已猜到,這宗王府中除了自幼被父母慣壞的妹妹,哪還有人會如此膽大。他臉色微沉,對那少女正色道:“芸兒!怎的我一回來你便如此胡鬧!”

那少女一臉沮喪地說道:“爹爹手下那些侍衛當真沒用,我費了好多心思學來的招式竟然全無用處!看來我也要尋訪個名師好好學習下武藝!”

第五劍看她一本正經的樣子不覺好笑,上次相見時她還不過只是個小女孩,三年來她已經長成了一個亭亭玉立的少女。

佛堂的門“吱”的一聲打了開來,一個婦人已緩步從門內走出。那少女快步迎了上去,不等第五劍開口便搶著說道:“娘!哥哥她欺負我!”

耶律氏只是微微一笑,這個女兒個古靈精怪,所言之事自是不能當真。

第五劍忙上前幾步跪倒在地說道:“娘!孩兒回來了!您近來身體可好!”

耶律氏摸著第五劍的頭,眼含熱淚地說道:“回來就好!娘每日都想你!”一番噓寒問暖自是不在話下。

母子二人攀談了一陣耶律氏才想起吩咐下人準備些飯菜。那少女站在一旁感覺等得久了,不時用腳踢著地下的石塊。終於等到哥哥向母親道別,她忙搶步過來拉著第五劍講些經年的趣事來聽。

第五劍被她纏得不過,想來自己多年來在蒼穹山修習武藝確是乏味得很,便將商州的一些事講與她聽。

那少女名叫第五芸,直到第五劍故事講完她還仍是意猶未盡,不住地追問那些惡人武功如何、紅髮少年去向如何等種種細節。

晚飯之時,耶律氏命人備了一桌豐盛的酒宴。多年來第五世良統領西京六部兵馬鎮守此地不敢有絲毫懈怠,今日實是他難得一次的開懷暢飲。席間一家人其樂融融,直至深夜才各自散去。

這一晚,第五芸久久不能入睡。她怪飯桌上父母只是招呼哥哥,卻冷落了自己,害得她飯沒吃得兩口,夜半三更肚子咕咕直叫。正自輾轉之時,忽聽屋頂的瓦片上傳來一聲輕響。那聲音極其微弱,若是常人根本無法覺察,偏巧第五芸自幼便耳聰目明,比之常人強了不少。她聞聲知是有異,那聲音不似貓兒、鼠兒,莫非是來了賊人。想到此節整個人都精神起來,她快速穿了衣衫,悄悄從臥房摸了出去,果見丈許之外一個黑影正向後庭馳去。

那黑影身形矯健,三縱兩躍便沒了蹤影。論速度第五芸自是追他不上,但這王府內的地形她卻再也熟悉不過,僅憑黑影消失的方向便已心中有了計較。她穿了條迴廊又鑽過一個假山來至後庭,那黑影卻早已沒了蹤跡。

第五芸心中暗想:“這後庭本就只有一片池塘和母親的佛堂。那佛堂母親不在時便即上鎖,難不成那賊人還能躲去水裡?”想到此處心中已經有了計較,她俯身抄起一塊碎石對準佛堂門上的牌匾就丟了過去。那碎石啪嗒一聲正打中牌匾一角。

果聽一人用極小的聲音“嗯”了一聲,隨後見一黑影從牌匾後竄出,接著幾個縱躍又向西去了。

第五芸見狀眉頭微蹙,王府西園正是公堂所在,便是父親第五世良處理公務的地方。那裡向來戒備嚴密,記憶中她也只是去過那麼一兩次。況且父親向來勤政,怕是此時尚未入寢。此刻她也顧不上許多,捉賊事大!這次要是跑了那賊人要等到何時才能再來一個?

負責西園的守衛共有四隊,每隊五人。守衛橫縱交叉、兩兩輪巡。另有一名守衛只圍在公堂附近,每隔一盞茶便檢視一次。第五芸自幼長在這裡,對此自是知曉,她躡足潛蹤躲開了輪巡的守衛,又數著時間待檢視的守衛才走就縱身藏進了一側的花圃。公堂內的燈果然還亮著,正自琢磨著那黑影去向之時,隱約覺得另一側的花圃之中似有動靜,她童心忽起對著那邊“喵喵”叫了兩聲。

那黑影也不示弱,便以兩聲“汪汪”作為了回應。

第五芸覺得好笑,正要摸去黑影那邊一看究竟,卻聽一陣腳步聲臨近,一隊守衛已是越走越近。

守衛腳步聲才漸走遠,那黑影起身正欲離去。忽聽一人喝道:“什麼人!”夜裡本就寂靜無聲,經這守衛一喝,瞬間聲音傳了老遠。附近的守衛聽聞也齊往這邊趕來,眼見花圃中便是藏不住了。

第五芸見狀忙從花圃中一閃而出,衝著那守衛道:“是我!”

那守衛尚未搭話,只見公堂門一開,一人開口說道:“芸兒?”說話之人正是第五世良。

第五世良表情由緊張漸漸變得緩和,他揮手讓眾守衛散去,才對第五芸嗔道:“這三更半夜的,一個女孩子怎麼還到處亂跑!”

第五芸抱著父親的一隻手臂撒嬌道:“時才做夢,夢見爹爹。突然想著見您一面,這才來了這邊。”

第五世良笑道:“你打小就鬼點子多,我見你晚飯時吃得甚少,此時怕不是被餓醒了?”

第五芸笑道:“女兒有什麼總是瞞不過您的慧眼!看過您我便去廚房,讓廚子做點吃食給我墊補一下!天氣涼了您也早點休息了吧!”她一邊說著,一隻手推著第五世良回了公堂,另一隻手放在身後用力搖晃著讓那黑影快走。

眼見已是亥時,宗王府廚房裡的下人忙得是不亦樂乎。雖然王爺處理公務晚時偶爾也會吃些夜宵,但大小姐親自來後廚點菜還是頭回遇上。何況這一口氣點了八葷八素、湯水、酒水樣樣不落,一個女孩家如何吃得這許多食物?下人們心裡雖疑,卻也不敢多問。

直等了半個時辰,一桌酒餚才準備完畢。第五芸看著桌上雞鴨魚肉樣樣俱全心下甚是滿意。她對幾個下人吩咐道:“你們這都回去吧,今晚不需要你們候著了!明日每人去賬房領二兩賞錢!”眾人聞言,都歡天喜地的去了。

第五芸獨自坐在大桌前,見下人們都已散去,便伸手撕了一個雞腿。她手拿雞腿左聞聞又聞聞,邊晃著腦袋邊說道:“你要是再不下來,這一桌的美食我可就都自己享用了!”

話音才落,果聽樑上“嘿”了一聲,緊接著一個黑影宛如浮萍、恰似落葉一般飄在了大桌對面。

第五芸見此人長得粗眉小眼、鷹鉤鼻子、留兩撇燕尾須、身材精瘦。她心中暗喜,此人相貌與眾不同,想必定是有些真本事的!她手一抬將雞腿向那人甩了過去,自己又撕了另一個拿在手裡。

那雞乃是當地的一道特色,名為西京白切雞。撕下的雞腿肥肥嫩嫩,瞬間香氣溢了滿屋。

那醜男子嚥了下口水,也不客氣,拿起雞腿便大嚼了起來。折騰了半夜,第五芸也真是餓了。一陣饕餮之後,二人終於酒足飯飽。

那醜男子一腳踩在凳子之上,一隻手捋著鬍鬚開口道:“小姑娘!剛才公堂前承你解圍,這裡又吃了你一頓酒宴。我這人從不虧欠別人,有什麼事你就儘管開口吧!”

第五芸詭笑道:“我也沒什麼事情相求,只是突然見到了世外高人便想結交一番。”

醜男子譏笑道:“你這小姑娘甚是滑頭!今日若不明言,想必今後也要來編排於我!雖說你貴為王府千金,但憑我的一身本領,便是王宮裡的稀世珍寶也一樣拿來給你。有什麼事情就快說!快說!我絕不反悔!”

第五芸聞言竊喜,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大聲道:“師傅在上,請受徒兒一拜!”不等那男子回過神來,三拜都已經拜過了。

那人雖感覺是中了伎倆,卻也不以為辱。他哈哈大笑,連聲說道:“好!好!決不反悔、決不反悔!小娃子,你叫什麼名字?”

第五芸見問,一下子跳起身來說道:“我叫第五芸,您也可以叫我芸兒!”接著又是斟酒、又是捶背的大獻殷勤。

那男子道:“嗯!芸兒!既然你有意拜我為師,那我的名字你自是應該知曉。我姓時名遷,江湖人稱鼓上蚤。今後幾日,我便將最得意的功夫青雲步傳授給你!”說罷,時遷從椅子上一下躍起,他躬身貓腰,接著說道:“氣由丹田起,神聚百匯凝。一躍現龍淵,凌雲悟乘風。”

第五芸心中默唸,正要接著往下聽,卻見時遷只是看著她不再多講。

第五芸故作嗔狀說道:“就只這兩句嗎?”

時遷詭笑道:“就這兩句?我見你似沒什麼武功根底,若不詳細解答其中要領,你怎知道如何運氣?何謂丹田?何謂百匯?我這口訣共有三十六句,今後我每日亥時來此傳授你兩句口訣!你平日裡要多加練習,也要記得每日準備好酒菜等我!”

第五芸喜道:“多謝師傅體諒徒兒!就是這口訣能不能改為每日傳授四句……”

時遷笑道:“你這千金小姐怎的如此小氣!難道還怕我多吃上你幾頓,把你這王府吃窮了不成?”

第五芸嬉笑道:“不是、不是!徒兒只是想快些跟師傅學習本領!”

時遷道:“也罷!”說著又唸了兩句口訣,並一招一式的示範給她看。

第五芸照著時遷的指點專心學習,她本就悟性甚好,又終於得此高人指點自是學得加倍努力。

次日第五芸又吩咐好廚房,每日亥時準備好酒席供自己享用。規矩依舊是不可對外聲張,每人每日二兩的賞錢照舊。下人們得了好處幹活兒更是賣力,宗王府裡彙集了來自多個地方的廚子。每日換著樣地籌備菜色,美味佳餚自是應有盡有。

眼見第五芸的青雲步學到了第四個晚上,她磨著時遷在王府裡比賽,雖是輸了,卻也已不是幾日前連時遷的蹤影都尋不見的樣子了。

時遷起初答應收第五芸為徒時並未太過當真,但這幾日下來卻發現她天資聰穎,古靈精怪的很是惹人喜愛,便有心多傳授她一些本領。但轉念一想,自己除了這青雲步確是門了不起的功夫,那些溜門撬鎖、順手牽羊的勾當總是拿不上臺面,今後還能教她些什麼倒是有些愁人。

時遷正自盤算著,忽聽第五芸問道:“師傅!修習這青雲步能如此進展神速,除我以外怕是再無他人了吧!”

時遷隨口道:“除了那個紅髮小子,就只是你學得最快了!”原來時遷便是此前在金州化名谷尚早傳授青雲步給張子凌的人。

第五芸心中納悶,忙問道:“紅髮小子?難道是在商州救了幾個小孩子的那個?”

時遷奇道:“你怎會知道此事?若非那小子救了我侄兒性命,我還真捨不得將看家本領傳授於他。他武功根基甚好,只是一直未遇良人指點,比你學得快些也是正常。”

第五芸心中暗氣:“這紅髮小子不知何許人!哥哥和師傅都只是一味誇獎。他日若得相見,定要跟他一較高下!”她眼珠一轉問道:“師傅,你可知那紅髮小子姓氏名誰?”

時遷想了想才道:“姓張,叫什麼子凌?你們認識嗎?”

這一晚青雲步口訣第五芸已堪堪學完。時遷又讓她背誦了幾次,確認無誤後方才滿意。二人心情甚好,邊吃邊聊起來。

第五芸道:“師傅!你走南闖北見識甚廣,什麼美食是最讓你念念不忘的?”

時遷道:“你說的是吃過的還是沒吃過的?”

第五芸道:“那當然是吃過的了!沒吃過又怎會念念不忘!”

時遷道:“吃過的那就要數眉州望先樓的金牌東坡肉了!我七八年前去吃過一次,那味道一口咬下真是唇齒留香,至今都讓人無法忘懷!”說著隨手抓起一塊已經冷了的鴨肉啃了起來。

第五芸輕聲嘆道:“可惜我這麼多年來連西京都沒出去過!東坡肉我雖吃過,怕是跟你說的望仙樓就沒法比了。”她出神了一會兒又接著問道:“那你沒吃過的那是什麼?”

時遷嘆道:“你小孩子家是不會懂的!沒吃過才更是心心念唸的!據說有一道世人皆難以得見的名菜,叫作鵪鶉羹!聽說這菜只有蔡京的府上才有。鵪鶉本就飼養不易,傳聞蔡太師每次吃都要殺上百餘隻!也不知因何要殺這許多鵪鶉,或許就是個謠傳罷了!”

第五芸聽得有趣,與這些江湖傳聞相比,王府裡的生活實在是憋悶得要死。好在青雲步終於學完,她問時遷道:“師傅!我們明晚開始學些什麼?”

時遷愣了一愣說道:“啊……明天再告訴你!”

後一晚,第五芸再來之時,只見酒菜皆未動筷。桌上留了一個卷軸和一張字條,字條上歪歪扭扭地寫著幾個字:“我有要事!以後再見!卷軸送你!抵得飯錢!”

第五芸又氣又笑,她輕輕展開那捲軸,只見上面寫著一首詩詞《臨路歌》。

日子一晃而過,自王道人走後張子凌便從矮屋搬去了大屋居住,他漸已習慣了劈柴挑水的工作。一時之間他總算是有了落腳之地,只盼望石俊可以早些前來與他相聚。柴院平日裡只有大王與他相伴,挑水之時張子凌總不忘順便給它抓上一條青魚。好在後山柴多,每隔幾日去砍一些便可供得使用,其餘時間便練習石俊所授的武藝。

這一日辰時才過張子凌已經拾了大半捆柴,後山他雖已經來了多次,但始終未曾到過高處。他一時興起將木柴放在一旁,身形一縱向著山上奔去。

張子凌順著石階行了半個時辰,終於漸近山頂。眼前是一片開闊之地,四周蒼松翠柏林立,遮雲蔽日甚是清涼,他正欲找個地方休憩片刻,卻聽不遠之處傳來一陣悠揚的琴聲。那聲音時斷時續,聽得不甚清楚,但覺琴聲動聽委婉,直是讓人慾罷不能。

張子凌順聲音方向尋去,每走近幾步那琴聲便聽得清晰一些,每走近幾步他的心跳便也加快了一些。沿著曲折的小徑轉至一塊大石之後,張子凌只覺面前一片光芒,不遠之處便是山崖之邊,眼前已是一片茫茫雲海。雲海之邊有一座亭臺,只見一個身著淡綠霓裳的少女正坐在亭臺的石桌前撥弄著琴絃。那少女年已及笄,長髮及腰,一縷青絲垂於胸前,她醉心於這山水琴音之中,有人至此竟是渾然不覺。

那琴聲宛如一陣清流遊曳於蒼松翠柏之間,琴音、鳥鳴、清風聲在空谷中融匯一處。張子凌聽著琴聲只覺得意曠神馳,疲憊也似一掃而空。他不知不覺竟是越走越近。忽然間琴聲戛然而止,張子凌回神之時只見那少女眉頭微蹙、面色惶恐,一雙深邃的大眼正驚懼地看著自己。此時他早已沒了舉措,連忙低著頭向後退了幾步,一時之間也不知到底是該轉身離去,還是就此站著不動。

那少女見他穿著山莊下人破舊的灰服,心中便平靜了一些,她淡淡的對張子凌問道:“你來這裡做什麼?”那聲音清澈動聽,宛若空谷中的幽蘭。

張子凌只答了句:“我來砍柴。”雙腿好似被木樁釘在了地上,想要挪動一步也是不能。

那少女又看了他一眼,問道:“你的頭髮是天生紅色的嗎?”

張子凌這次卻又只答了個“是”。

那少女輕輕地“嗯”了一聲,便不再理睬張子凌,垂目接續彈起了曲子。

眼前這一幕令張子凌彷彿置身於畫中,他便是呼吸也不敢太過用力,彷彿稍有異動這眼前的風景便會消失得無影無蹤。過了一盞茶的時分那少女的曲子已彈奏完畢。

此時不遠處傳來一陣咚咚的腳步之聲,只見一個滿頭白髮、彎腰駝背的老嫗從大石後轉過,她手裡拄著一支柺杖,那異於常人的腳步聲便是由她柺杖敲擊石階時所發出。那老嫗走過張子凌身旁卻如視而不見,她走到那石桌之前俯身將琴抱起便轉身向山下走去。那少女隨即跟在老嫗身後緩步而行,不一會兒那她的身影便隨著那咚咚的聲音消失不見。

這一晚,張子凌的耳畔縈繞著那少女的琴聲久久不散,那淡綠色的身影久久縈繞於腦海之中。雖只是片刻間的相遇,時間卻彷彿已經靜止,他回憶著那個美妙的瞬間,心中決定明日要更早一些上山砍柴。

天才亮,張子凌已在雲臺附近拾了一大捆柴。此時遠處傳來“咚咚”之聲,張子凌的心也隨著那聲音“咚咚”地跳了起來。

不久果見那老嫗抱著瑤琴蹣跚而來,綠衣少女就跟在她身後不遠之處。老嫗將琴放在石桌之上便即離去,綠衣少女靜坐於石桌之前不多時便有悠揚的琴聲響起。她所奏之曲乃是一首《風入松》。相傳此曲是由漢代嵇康所著,曲中描寫良人撫琴如風吹入松林的聲音,琴音在山林間遊弋,時而如驚風驟起,時而又如呢喃細語。

張子凌一顆心隨著曲子的高低轉呈而動聽得已入了神,恍惚之間他彷彿已置身於琴曲之中,曲中男子白衣翩翩以金樽對月,面前摯愛之人輕撫著瑤琴,正自徜徉之時一陣寒風卻將一切都化為了烏有。此時,那少女的琴音漸緩,一首琴曲堪堪已畢。琴音才落便聽到了一聲長長的嘆息,此人自是張子凌無疑。

那少女再次見他先是微微一怔,她隨即舒展面容、眉目間竟有了些喜色。

她向著不遠處的一塊方石看了一眼,似是示意張子凌落座。

張子凌依著她的目光在方石上坐下,片刻後琴音又起,正是昨日聽過的那首《靜觀吟》。他沉醉於少女琴曲之中,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她,只求不要錯過每個瞬間,但越是如此時間卻彷彿流逝得越快,一首琴曲才剛奏完,那咚咚之聲已不期而至。

綠衣少女低垂著雙眸,緩步隨著老嫗向山下而去,經過張子凌身旁之時,只聽她細語說道:“我叫蕭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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