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屋內蕭劍聲厲聲說道:“山莊之內混入了這等外人,你竟全然不知?他又怎的和沁兒扯上了關係!”
過了片刻,才聽姚乾顫聲道:“此前他來山莊時,我見他衣服上繡了冥花標誌,以為是毒姑手下的人便將他留在了山莊。至於他如何結識小姐,我卻是不知……”
蕭劍聲臉色微變看向一旁的獨孤易蘭。
獨孤易蘭冷冷說道:“那小子並非我教中人,他與沁兒練琴時我便已覺得蹊蹺。我原本已經有了安排,若非今日之事或許那秘籍便能有些著落。”
蕭劍聲對獨孤易蘭道:“我聽那校尉說,這小子竟是張程遠之子!如此看來,他會用我山莊的劍法倒也是不無道理。”
獨孤易蘭道:“那張程遠當年壞了你我的大事,十餘年後他兒子自己送上門來,這也算是天意了!此事就由我來處理,雖不能要了他的性命,卻也要讓他嚐嚐生不如死的滋味!”
一片月光透過石壁的小窗灑在地上,張子凌被一陣冷風吹得漸漸甦醒,身上的傷口雖已乾涸但還是隱隱作痛,所幸筋骨皆無大礙。他環顧四周,除了石壁和木柵,便只剩下地上的一張破草蓆。這是一間牢房,裡面瀰漫著一股發黴的味道。
白天發生的那些事情太過突兀,沒想到轉眼之間自己便已成為了階下之囚。一切應該都是因自己怒打了蘇鵬而起,好男兒救人於危難,即便是有此一劫也是在所難免。可因何梁郃誣陷自己偷了玉笛卻又讓人不明所以了,那笛子明明是蕭沁送的,又怎會變成偷來的!想到此處,他又想起那玉笛已經被毀,心裡又感到了一陣悲傷。忽的胸口又是一陣隱隱作痛,蕭劍聲那一掌出手頗重,自己的武藝實在是與他相差甚遠。就這樣胡思亂想著,張子凌不覺便已沉沉睡去,睡夢中他仿似又來到了雲臺之上,遠遠望見那個身形聘婷的綠衣少女,卻再也看不清她的樣貌,漸漸地那身影變得越發模糊,直至消失不見,接著自己也退回到了上山的路上,再接著就只能聽見那“咚咚”的奇怪腳步聲,然後便猛然間從睡夢中驚醒,汗水已經浸透了全身。只是讓他不敢相信的是,此時那老嫗竟然真的就站在木柵之前。她一手拄著鐵杖,另一隻手將瓦罐放在地上。
那瓦罐盛著湯水,上面漂浮著幾個色澤紅豔的細小蘑菇。張子凌淺嘗了一口湯水,竟覺得味道很是可口。他已經餓了一日,也顧不得許多,捧起瓦罐便慢慢吃將起來。
老嫗靜靜地站在一旁,臉上見不到半分表情。她將眼前的這個少年仔細打量了一番,心中暗暗道:“這小子的相貌果然與他爹有幾分相似,就連年齡也是與當年相仿。是啊,那一年我也還是個妙齡少女。”不覺間她默默地回想起了多年前的模樣。
我叫獨孤易蘭,家父獨孤尚乃是洛陽城中赫赫有名的商賈。我家也算得上是名門望族,洛陽城內從酒肆、茶樓到醫館、瓦舍等各色生意都有涉獵。世人只道我爹是個富甲一方的商人,卻很少有人知他精於用毒之術。在這亂世之中要守住這萬貫家財,若沒有些狠辣的手段防身的又如何能夠立足呢?雖然我是庶母所生,但爹對我的疼愛可遠要好過大娘所生的哥哥,他做錯事情常會被父親責罰,每次還都是我去為他求情。父親雖然對我百般疼愛,但卻總是讓我背誦那些晦澀的藥經,可我總是耍賴躲了去,那些用毒、練蠱的方法我一個女孩子可真是沒什麼興趣?那時候我過得可真是快樂!爹和娘非常恩愛,對我也是非常寵愛。但家中我最怕的是大娘,她每次看我的時候,眼神都是那般兇狠,我知道她不喜歡我。雖然那時候我還小,但也知道那是她記恨娘和我搶走了她的丈夫,所以我也沒那麼怪她,她或許也是個可憐的人。男人為什麼已經有了妻子卻還要再娶呢?
我十七歲那年的時候隨娘一同回真定府的老家探親。臨走前,爹都還不忘考我那些藥經背誦得如何。我又不是傻子!那些東西他讓我翻來覆去地背了幾年,我早已是爛熟於胸了,之前假裝不會不過是逗他的。他千叮萬囑要我們路上小心、早去早回,他可真是老了!這幾句話怕是已經說了幾十遍了!他真的老了嗎?頭髮也都白了,臉也都被皺紋遮住了,已是年逾古稀了。我沒想到,這一別便是我最後一次見他了。我和娘回來時已經是三個月之後的事了,還未進洛陽之時,老管家便派人送來了爹過世的訊息,還千叮萬囑要我們快逃,說大娘和少爺已經派人來殺我母女,要我們千萬不要再回府裡。我自小便是老管家看著長起來的,除了父母以外,他就是這個家裡和我最親近的人,他說的話我怎麼會不信呢?可我終究不明白,為何大娘對我母女竟有如此大的怨恨?就連讓我們為爹弔唁也不肯嗎?我娘卻是明白其中的緣由,這些年來爹事事總是偏袒我母女,大娘早已是懷恨在心。何況爹陡然離世,這偌大的家產大娘又怎麼容許落入他人之手呢?我和娘無奈之下,只得選擇折返回真定老家再做打算。可他們終究是不肯放過我母女二人,我們才行出了十餘里便被他們派來的人趕上。我們的車伕和幾個隨行的下人都被他們殺了。娘為了救我,背上也重重地捱了一刀。就在幾個人以為可以取我母女性命之時,我猛按了幾下袖中的機關,那幾個人紛紛被我的飛針刺中。這飛針機關是爹留給我防身的寶物,針上都淬有劇毒。雖然我的手法生疏,有幾人僅僅是擦破了一點點面板,可他們還是都死了。那些人臨死前恐怖的樣子我至今都還記得。是驚恐?絕望?還是對自己所作所為的懺悔?總之,他們都死了!從那時候起,我就不怕了!取而代之的則是仇恨!
沒有了車馬,我和娘想要回到老家就更加困難了。她的刀傷一直在流血,我們只敢走一些偏僻的小路,遇到的一兩個農戶也沒有人肯收留我們。又走了兩日,才終於碰到了一個打獵的大叔,我們才跟著他回到了林中的木屋。他安頓好我母女,就忙著去劈柴做飯。我本以為遇到的是個好心人,可他端上來的菜粥我只一聞便知道了。那就是尋常見的蒙汗藥的味道,這種粗淺的手法又怎能瞞得過我……
我趁那個壞人不注意的時候,就用他砍柴的那把破柴刀一下子就劈開了他的腦袋。我可再也捨不得用毒針了,僅剩下的最後一支要麼用來殺最可惡的敵人,要麼就用來殺我自己!
我娘見那人血肉模糊的樣子嚇得當場就昏了過去,她醒來的時候我已經將那人拖去埋了。我跟她解釋了好久什麼叫做蒙汗藥,她才勉強信了我。可她的傷口好不容易才好了一點,這一次又崩裂開了。她看起來很虛弱,可能命不久矣了。可惜爹讓我背誦的書裡,卻沒有如何救人的法門。
母親的身體越來越差,看來我們已經沒有辦法再走了。我們在木屋暫時安頓下來,我試著去採了些草藥給她療傷,但效果甚微。我猜大娘定然還是不肯放過我們,次日裡我依照自己所學在附近找到了一些可以簡單煉製的毒草,又把木棍削成了尖刺在木屋附近埋設了一些機關。果然,那晚一下子來了十幾個黑衣人,那帶頭的雖然也蒙著面,但我又怎會認不出他呢?雖然我們是同父異母,但他終究是我的哥哥。
他見我認出了他,索性將蒙面扯了去。我真希望他還帶著那塊黑布,起碼這樣還能讓我留有一絲幻想。我問他因何要苦苦相逼,就是不肯放過我們母女。他說只要我交出那部《獨孤藥神篇》便可求舅父放過我們。是啊,他這次帶來的人顯然武功更加高強,使的刀法也正是他江陵萬家獨創的。我聽爹爹說過,大娘的父親姓萬名千秋,是江陵一帶稱霸水路的一大幫派。看來這個沒用的哥哥也已投到了萬家的門下。他所說的舅父自然就是大娘的弟弟萬韌了。
虧他們竟然知道《獨孤藥神篇》的名號!可想來他們不知道的是,這本書本叫做《毒蠱藥神篇》,又分為毒、蠱、藥三部。爹讓我背誦的卻也只有《毒篇》。而《毒篇》記載的都是用來殺人的法門,所以這麼多年來才秘不外傳。至於《蠱篇》和《藥篇》的下落我也是不曾聽爹提起。
想到這裡,我忽然向他問道:“爹到底是怎麼死的?”就在那一瞬間,我看到了他眼中的慌張!他發誓說爹爹是歲數太大又染了惡疾才去世的!還發誓說爹真的不是他害的!可那時候我就已經全明白了!我假意答應取書給他,可哪裡有什麼書呢?那本書便只是我腦子裡有,而今天我就要你們都死在這本書中所記載的法門上。我一步步地向屋內走,那些人就緊跟在我身後,他們可不知道我預先佈置了能要人性命的陷阱。只一瞬間,就有三個人被木刺戳穿了胸口當場就嚥了氣。還有幾個人被地下的蒺藜刺破了腳掌,他們先是感覺腳上有些麻癢,不一會就痛得不住哀嚎,連自己臉上的皮都被抓了下來。剩下的幾個人嚇得趕緊退到了四周,我正要藉機躲進屋中,卻被我那個沒用的哥哥一把便掐住了手臂。他的武功本就比我高明,力氣也比我大得多,我自然是沒辦法掙脫。可他不知道啊,我故意引他來追的時候,早就將最後的那根飛針準備好了,要是離得太遠了,我怕射他不中。月光下,我又一次看清了他的臉。可那再也不是兒時帶我玩耍時哥哥的那張臉了,他看著那麼的猙獰,就像是一頭野獸要把我撕碎一般,我再也不是你曾經的妹妹了吧……那麼,永別了!
我的手正要扣動機關的時候,忽然聽見母親撲通一聲摔到了地上,她用盡全身的力氣在喊:“那是你父親的血脈,不要…殺他,不要……”接著就再也沒了聲息。
我知道一切全完了!娘她就是心太軟,她為了救爹的兒子,卻要將爹的女兒害死了!就在我猶豫的一念之間,他已經有了防備,那飛針終於還是射偏了。恐怕我也要和爹孃一樣死去了,或許那也是挺好的……
可現實總是沒有想象的好,總會比你想到的最糟的還要糟一些。他們抓到我以後搜遍了屋子也沒找到《獨孤藥神篇》的下落,然後就開始對我嚴刑拷問。可是他們無論怎麼折磨我也都沒有用,因為我覺得自己早已經死了。最後還是那個廢物哥哥知道我的痛處,他竟叫人用刀來割我的臉!他知道我從小就是最愛美的了!畢竟我長得也是極美的!可又有哪個女孩子是不愛美的呢?
我告訴他們《獨孤藥神篇》我已經背誦下來,書早就被我毀了。剩下的那幾人商量了半天,決定要把我帶回江陵去見萬仞,可見他們不過就是一幫走狗。臨走的時候那個廢物還放了一把火將木屋連同我母親和那些人的屍體一同燒了。這個畜生!那可也曾經是他的母親啊!我沒有哭!我甚至也沒有難過!我唯一有的是仇恨!此生若是不能,我化成厲鬼也要將這些人都殺了!大娘和那個廢物哥哥!還有那姓萬的一家!
那把大火把整個黑夜都點亮了,而我的心似乎永遠都是黑夜了。或許是我的仇怨驚動了上天!那個人就好像是從烈火中走出來的一樣!他出手可真是乾脆!他每一掌擊中一個敵人,那人就會被震飛出去好遠,一個個都不能活了。那個廢物也中了他一掌,可也許是鬥得太久氣力不足,終究還是讓他跑了。此時天已經快亮了,那人見我傷得不輕,便一把將我抱起說道:“多有得罪!我先帶你離開這是非之地!”他的聲音沉穩渾厚,讓人聽著就好像只能順從一般。我經歷了這如同夢魘般的一夜,再也沒辦法支撐下去,眼前一黑便昏了過去。
當我醒來的時候,自己已經是躺在一間客棧的床榻上。那客棧很是破舊,想來是匆忙之間臨時找來落腳的。再看自己的時候更是驚出一身的冷汗,不僅身上的傷口都已被清洗過,就連身上的衣服也都已經被換過了。這可怎麼了得,我、我還是個黃花閨女啊……這時門一推,一個濃眉大眼的年輕人走了進來。我認識他,正是他救了我。
他手裡拿了一些吃食,想來是才剛出去買的。見我已經醒了他甚是欣慰,發現我一臉驚恐之時,才深施一禮將此前發生的事情說給我聽。
他說,他姓田,名叫田龍。那日,自那日我們從木屋逃出之後,萬家的人又陸續派了幾波人來追殺。開始來的那些,有的被他打傷、有的被他打死,都還可以勉強對付,可後來的那些人武功卻越來越高、人數也要更多。他說,我昏迷後一直在發熱,若不早些醫治怕是會傷及身體,無奈之下只好帶著我躲到了這裡。原來我竟然昏迷了已有兩天之久了。說道這裡,他又忙著施禮道:“因情況緊急,又怕驚動外人,施藥、換衣皆是他親自為之,求我不要見怪。若是我不肯原諒,待將我護送到了安全地方,他便以死謝罪。”
我又怎麼可能責怪他呢,我當然是更加是不會要他以死謝罪的了……這時候,我才第一次地仔細打量眼前的這個人。他長著一張長方臉,粗眉大眼、鼻直口闊,面目略微黝黑,一眼望去就覺得英氣十足。尤其是他那雙漆黑如墨的眼睛,似乎能容納下整個黑夜,那絕非凡人的眼睛。
我不覺得望著眼前這個青年有些出神,卻忽然想到了自己的臉。我一邊摸著臉頰,一邊哭著問他,自己現在的樣子是不是很醜。他卻笑著對我說,那天那些人只是用刀在我臉上比劃嚇了嚇我,臉上並沒有真的留下傷痕。見我不信,又取來銅鏡讓我觀看,才哄得我破涕為笑。
他見我不再哭了便招呼我過去吃些東西。我也是真的餓了,將他帶回來的食物一口氣吃了個乾淨,害得他都沒吃上幾口。他問我,那些追殺我的是什麼人,又因何一直纏著我不放。我將我的家世和《獨孤藥神篇》的事情和他說了。他說那真是一門了不起的本事,難怪當時在木屋時,我一個女孩子竟然能抵擋那麼多敵人。可接著他又嘆道,本領再大也終究是雙拳難敵四手,那些追殺的人按武功來說,一對一全都不是他的對手,可人一多,一個人即便是再厲害,力氣也終有枯竭的時候。我心裡確實也是這麼想的,若不是那姓萬的家大業大,手下如此眾多,我又怎能淪落到如此地步。我告訴他《獨孤藥神篇》中除了《毒篇》以外,還有同樣厲害的《蠱篇》和《藥篇》,只要尋得那兩篇的下落,定能讓萬家的人血債血償!就在我們說話之間,忽然外面傳來一陣嘈雜。我們知道,定是萬家的人尋著線索又追到了這裡。我二人忙從客棧的後門逃了出去,看來真定的老家也是不能回去了。
田龍略長我幾歲,為了行事方便,我們便以兄妹相稱。他說若想甩開萬家人的追蹤,唯有反其道而行之,正巧他要到位於蜀地的夔州探查一件極為重要的事情,便邀我一路同行。反正我也已經是孤家寡人了,現在去哪裡確實也都沒有什麼區別。何況雖然才認識幾天,他卻已是這世上與我最親近的人了。我倆一路向西也記不得一共行了多少時日,路途中我們改換了衣帽,又專門挑一些隱蔽的客棧投宿,果然再也沒有見到有人追來。沿途的風景雖然不算多美,吃的和用的也都與我在獨孤家時的無法比擬,可身邊有田龍哥的陪伴讓我的內心真的非常歡喜。他總能給人一種莫名的安全感,彷彿他說的每一句話都是讓人毋庸置疑。漸漸地,我也越來越覺得他是個讓我可以託付終身的人了。現在回想起來也覺得那恐怕是我度過的最快樂的時光了。
但快樂的時光總是短暫的,眼見我們便要踏入夔州的地界了。田龍哥說他本是幽冥教的護法,他們稱幽冥教為聖教。原本這些事情是不該和我這個外人提及的,但我們一路同行又經歷了生死考驗,何況現在又已經如此親密……我想不到他這個粗狂男子說到這些的時候也會有些臉紅。他此次被聖教派來夔州是要去一個叫作梅劍山莊的地方打探一本書的下落。傳聞那本書中所記載的乃是有關於長生之法的秘密。我當時聽了與其說是覺得不可思議,倒不如說是覺得有些好笑。所謂人終有一死,這長生之法難道還能讓人永生不死嗎?可田龍哥對此卻是深信不疑,他說這是聖教主親口所言,此事定然不是空穴來風。他還說,即便是這個記錄了長生之法的書沒有傳聞的那麼神奇,但延年益壽的功效總是有的。假如得了這本書上的秘法便可以延長個數十年壽命,那便已經是天下間的至寶了!我心裡暗暗感嘆,若真的能有這樣的秘法我便最先告訴阿爹,他要是能再多陪上我幾年,我又怎能像現在這般孤苦伶仃。我也無心再去管那麼多,只要是田龍哥想要的,我定然會盡力幫他。
又過了幾日,我二人喬裝成附近的村民到梅劍山莊探訪。這山莊每到月中都會招攬一些傭人,此次恰巧被我們趕上。可不巧的是,他們這次只是要招一個丫環,看來只能我一個人先混進去再做打算了。
起初我只是個負責打掃庭院的粗使丫環,可還不出一個月,那個姓王的管家見我聰明伶俐又識得文字,便破例將我送去小姐那裡做了貼身的侍女。這樣一來我要打探那個秘法就更容易了一些。那小姐名叫梅映雪,她年齡和我相仿。可實話實說,她長得真美,光是那雙美麗的大眼睛便能讓萬千風流少年為之傾倒。我向來對自己的相貌十分自負,但她那冰清玉潔的樣子我卻是萬萬學不來的,我打從心底裡討厭她那個樣子,也許是有些嫉妒吧。
梅劍山莊的主人叫梅亦寒,聽說他是南劍一派的宗師,想必武功定是極高的。這老頭許多年前就死了老婆,因此更是對自己的女兒視若珍寶。無論是什麼事情都只管寵著她。其實這也是人之常情,又有哪個父親不疼愛自己的女兒呢?如果我爹還活著那該多好啊……梅老莊主還有兩個徒弟,是在他們很小的時候便從山下領養來的孤兒。這二人的名字都是梅亦寒重新起的,一個叫蕭劍聲、一個叫洛琴聲。如今時隔多年,兩個徒弟也都長大成人,二人的性格卻差了十萬八千里。那個大徒弟蕭劍聲行事穩重,人也長得英姿挺拔,每次見他的時候都是在練習劍法,一般山莊裡有什麼重要的事情都是由他出面應對。相比之下,二徒弟洛琴聲就顯得不務正業一些,他好像不喜歡劍法,平日裡就愛彈琴作曲,但這個人性格倒是很會討人喜歡,每次他都能哄得梅小姐開心,即便是劍法練得糟糕也從來不會被師父責罰。也不知道將來莊主百年之後,誰又能掌管這偌大的山莊。
一轉眼,我到這山莊裡已經快有一年了,田龍哥每月都會來探望。他就住在山下不遠的一個村落裡,平日裡就在努力修習他的武功,說等他的武功大成了我們就再也不用怕萬家的人了。關於長生之法的秘密我卻始終沒有頭緒,梅老頭兒劍法雖高,可我也看不出他能不能活得長久。田龍哥叫我不要灰心,那個大秘密若是真的那麼容易就知道,怕是也不會如何了得了。他還說最近從皇宮中各種書籍的記載中探查到重要的訊息,這個長生之法竟和李白有關。這又是什麼怪事!李白不是個唐代詩人嗎?田龍哥說,傳聞李白是晚年醉酒時墜江而死,可皇宮中的書籍記載所說的卻是有人在那之後曾在海外見過他,享年直至百歲。他又說,世人只知李白的詩詞歌賦,卻少有人見過他的武學。據說李白的劍法極高,只是他過於追逐名利而將自己的武學天賦埋沒了。說不定梅亦寒所練的武功便與此有關。
田龍哥說,這件事關乎著自己和聖教的運數。教主曾救過他的性命,就算再難他也要完成使命來報答教主的救命之恩。他說已將我的事情稟告給了教主,教主已經同意接納我入教,以後我們便可以永遠都在一起了。他還將一朵精鐵鑄造的白色小花交給了我,說這是幽冥令牌,這個令牌便可以號令聖教內的數萬教眾,乃是至高無上的權利!我才不關心這些,但是要是能和田龍哥永遠都在一起那便是很好的。
那一日,梅小姐說要去後山散步,可偏偏又不肯讓我陪同。不讓就不讓吧,我又不是沒有事情做,整日裡收拾屋子和打掃院內的那些蘭花就夠我忙的了,誰又稀罕了。梅小姐去了大半個時辰還沒歸來,我真是有些擔心了。我將屋子收拾好正準備出門去尋她時,莊主卻推門進了來。他經常會來探望小姐,可這次見小姐不在沒有問她去哪,反而對我的家事問東問西的。在這裡我的名字叫小娟,什麼家室、父母也都是我隨口胡謅的。可他小娟長小娟短地又問我平日裡的喜好,我忽然想到正好可以藉此機會套出一些長生之法的訊息,便隨口誇他精神矍鑠、風度翩翩定是有些獨門的駐顏之法。他聽到這裡更加開心了,還誇我知書達理又長得乖巧可人,今後定要好好照顧我,說罷他便一下子握住了我的手。此時我才明白,這個老傢伙竟然對我起了色心!我嚇得用力掙脫卻也掙脫不開。他說他喪偶多年,從未想過續絃之事,直到我來山莊後才覺得有人陪伴是多麼好的一件事情。還說自己常來這裡探望,實則是想多見見我,這次恰巧碰到小姐不在才能向我一吐為快。我越聽越是噁心,這個壞坯子竟然早有預謀!我可是跟她的女兒年紀相仿啊,他怎能如此對我!我的心嚇得都快跳出來了,一隻手下意識地去摸那發射飛針的機關,可那飛針早就用完,我已經沒了救命的稻草。我只得不住地往角落裡退,恰巧將一隻膽瓶碰到了地上。老頭子也被那聲音嚇了一跳,才趕緊鬆開了手。我順勢握起一片鋒利的瓷片放在頸前,對那老頭兒說若敢再來侮辱我,我便死給他看!老頭子自知理虧,見我誓死不從也只得灰溜溜地走了。我嚇得整個人癱坐在地上,真想要嚎啕大哭一場。可我想著此次將莊主得罪了,將來再要幫田龍哥打探訊息就更是難上加難了!那時我忽然想到了梅小姐,這半年來我與她相處,雖然並非情同姐妹,但也算是形影不離,這些事她總會幫我!
我在後山尋了良久卻始終不見梅小姐的蹤影,正當我在雲臺休息的時候忽聽那塊巨石的後面傳來陣陣奇怪的聲音。我被那梅老頭兒嚇得著實不輕,哪還敢貿然前去。我悄悄地躲起來從樹林裡繞過去窺探,那、那竟然是赤身露體的兩個人在……那不正是梅小姐和……洛琴聲?
這兩個無恥之人,怎能在這雲臺之上行此苟且之事……我當時真想就此悄悄離開,可我的心一直劇烈地跳動,手也抖得厲害,腳更是無法挪動半步……
一番雲雨之後,那二人才整理好衣衫從巨石後走了出來。梅小姐的臉上笑靨如花,洛琴聲那小子也是一臉的神采飛揚,讓我一度懷疑那二人是不是修習的就是長生之法。可他們的這份美好瞬間就被突如其來的這個人打破了。莫說是他二人,就連我也都沒有發現王管家是何時到此的。
那王管家氣得整個人都在顫抖,梅小姐他自然不敢責罰,可劍聲和琴聲二人從小便是他負責從眾多孤兒中挑選而來的,若不是他便也沒有這二人的今天!他對著跪在地上的洛琴聲又是踢又是罵,連撿來的樹枝都打斷了,直到梅小姐也撲通一下跪在了地下,他才停了手。那一對小情侶跪求王管家替他們保守秘密。梅小姐是王管家從小看著長大,他對梅小姐的溺愛更是比梅老頭兒只多不少。他答應二人對此事守口如瓶,並且告誡他們下不為例,還說這關乎梅小姐的清白,絕不可被外人知道!可偏巧我這個外人就知道了!清白?我倒是覺得有其父必有其女!
那天我晚些才回了小姐的房間。她心情似乎不是很好,連膽瓶打碎了都沒察覺。那之後的幾日還算過得平靜。我還是打掃我的院落。梅小姐看上去也依舊是冰清玉潔。貌似什麼都沒發生過一般。可晚些時候王管家突然到訪,還說後廚最近人手緊缺,要暫時調我去那裡幫忙。梅小姐有把柄在他手裡,自然也是不敢多問。我心裡當然知道這是那梅老頭子暗地裡使的手段,想要故意讓我受些苦。再後來,那王管家也總是到後廚來刁難我,總把一些繁重的事情給我做,不光眼裡帶著一股蔑視,還聽他嘴上嘟囔著:“還想憑藉有幾分姿色就想當莊主夫人,簡直是痴心妄想!”我猜,定是那老傢伙惡人先告狀,說我趁著沒人時勾引他!這個骯髒的地方,可遠沒有表面上看起來的那麼光鮮!
我就這樣渾渾噩噩地又過了兩個來月,這一天,王管家拿來一副湯藥要我去煎,說是小姐近日染了風寒需要調理身子。可這又怎麼能瞞得過我呢?那不過就是尋常的墮胎藥,我一聞就知道了。那時候我忽然有了個奇怪念頭,於是我不動聲色地在那藥裡調換了一些藥材,一服墮胎藥就成了安胎藥。不知梅小姐會不會怪我呢?
這個月中的一個夜晚,我和田龍哥約在後山相見,將這段時間發生的事情告訴給了他。我們覺得想要打探到那個秘密已經很難了,既然梅老頭兒如此刻薄於我,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便用些厲害的手段將他制住。那梅頭兒號稱南劍派的泰斗,我和田龍哥二人加起來恐怕也不是他的對手,左思右想也只有下毒將他制服。可仔細想來,這事情卻又難辦了。既不能用藥性過於猛烈的毒藥當場要了他的性命,又要讓他的武功無法施展,這世上又到哪裡去尋找這樣的毒藥呢?這時,我忽然想起《獨孤藥神篇》中所記載的一種奇毒,它被人稱之為三味火菇。據說這種植物只在沙漠中的綠洲裡才有,它的色澤通體鮮紅,形如蘑菇,吃起來是世間極致的美味,但它的汁液則會腐蝕人的筋骨,食用過的人莫說是施展武功,便是想要動動手指也難。我想到這裡便如同一切事情都已經盡在掌握一般越說越是興奮,全然不知我們的對話已經被別人全聽了去。果然還是田龍哥警覺!雖然就是那一點的風吹草動也還是被他發現了。他低喝了一聲猛然間向一棵大樹後面躍去,接著兩個人影便鬥在了一起。
這時我才看清那人的面目,那人不正是梅老頭兒的大徒弟蕭劍聲嗎!是了!這後山原本就是他常來練劍的地方,我們的計劃被他發現可不能再讓他活著!
這一年多以來,田龍哥武功果然又精進了不少,他一雙肉掌與蕭劍聲的長劍相鬥卻仍然是遊刃有餘。那蕭劍聲的劍法顯然也是得了梅老頭兒的真傳,那招式變幻莫測數次都是化險為夷。可論武功造詣他還是比田龍哥略遜了一籌,二人又鬥了數個回合,只聽田龍哥喊了一聲:“撤手吧!”接著他右掌一股大力擊出。蕭劍聲再想用劍抵擋已是不及,急忙用右手護住胸前要害,怎奈那一掌太過猛烈,他長劍脫手,整個人連連退出去數步,就連身後的一棵小樹都被撞斷了。
我正要衝上去將他結果了,田龍哥卻一把將我攔住。
又過了片刻才見蕭劍聲踉蹌著站直身子,他向田龍哥拱手道:“多謝閣下手下留情……”
原來適才那一掌,田龍哥臨時收了內力,力道便只是用上了五六成,否則蕭劍聲恐怕早已當場斃命。他對蕭劍聲說道:“我看你勤學苦練怕是也已十載有餘,恕我直言,以你的資質才華,武功實不該如此平庸。”
那蕭劍聲聽了田龍哥所言臉如同死灰一般,站在那裡一言不發。我看到他衣袖微微地有些顫抖,不知道是適才搏鬥時受了傷,還是內心恐懼又或者是憤怒。
田龍哥接著說道:“武功修習分為內功和外功兩類,但凡是真正的高手自是缺一不可。你的這套劍法想必也是得到了師父的真傳,加之你多年來的苦練,已大有青出於藍之勢。可內功心法乃是驅動外功招式的根基,你卻似乎尚未能窺探到其中的奧妙。”
過了好久,才聽蕭劍聲開口道:“閣下所言甚是,我自五歲時拜入莊主梅亦寒門下,現如今已經是第十六個年頭。我所用的這套劍法名為‘青梅劍法’,實是一門不可多得的上乘劍法。我入門第三個年頭,便得師父傳授此劍法,此後我又苦練了六七載,終將劍法中的奧妙盡皆掌握。可此後我數次求師父傳我內功心法之時卻全都遭到了師父的拒絕。起初說本門的內功心法過於玄妙,我貿然修習恐將有失。後來又說,那心法乃是南劍一脈的至寶,只可傳授給梅劍山莊的下一任莊主。總之是百般推託。我起初也沒有多想,只道自己只要努力修習武功,他日師父定會將心法傳授於我。可這轉眼又已過了數年,若無心法驅動,無論我再如何勤奮武功也終究難有提升了。”
田龍哥聽到這裡說道:“我聽說你還有個師弟?”就這麼一句簡單的話似乎正是戳中了蕭劍聲的痛處。
他聲音有些顫抖的說道:“你、你是說師父的內功不肯傳授給我卻是傳授給了師弟?”
接著他又自言自語地說道:“不、不可能!琴聲平日裡只愛彈琴弄曲,他的劍法修為遠遜於我,師父又怎麼會將心法……”
此時我已經明白了田龍哥的意圖,他是想留著蕭劍聲,讓他為我們所用!我介面說道:“那有什麼不可能,傳你劍法、傳他心法,兩個徒弟不偏不向!”
蕭劍聲怒道:“那又怎樣!師父親口對我說過,那內功心法將來定會傳給下一任的莊主!這山莊內大大小小的事務如今十之八九都是我來處理!洛琴聲又有何德何能,他憑什麼當莊主!”
當我見到他怒不可遏的樣子時,便知道我們的計劃已經成了。我緩緩地說道:“就憑梅映雪已經懷了他的孩子……”
我沒辦法形容蕭劍聲當時臉上的表情,是驚愕?是憤怒?是絕望?還是怨恨?總之,他的臉在那一瞬間變得十分醜惡,他的心也已經變了!
他喃喃自語著:“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我在後山見過他們!映雪、映……”他自忖對梅映雪的愛慕之心一點也不比洛琴聲少,也是他從小便將梅映雪視如珍寶一般倍加呵護。那個洛琴聲不過是憑藉自己能說會道更會討女孩子歡心,他怎敢如此對待映雪!此後洛琴聲再也不是那個從小一起學藝,一起受師父責罰的小師弟了!他暗自下定決心:“絕不會讓山莊落入他人之手,這一切原本就屬於他!”
蕭劍聲沉默了片刻後說道:“我推測師父他老人家、師父他近年來練功時遇到了某種阻礙。從五年前開始,他便每年都會閉關修煉一次,每次閉關至多也不超過三日。從三年前開始,閉關的次數已經變成了每年兩到三次。直至今年每兩個月左右便要閉關一次,閉關時日也從此前的三日變成了七日。”
他頓了頓又再說道:“師父他、他每次閉關都不許任何人進入他練功的房間,我也是偶然才發現了這個秘密。那日已是他閉關的第六日上,我便提前到練功房前候著。忽聽房間內傳來一聲異響,接著又是撲通一聲,就像是有人栽倒的聲音。我擔心他身體有恙,忙推門想要進去檢視。可那門栓得死死的,我推了幾下都沒推開。當我正要用力將門閂震斷之時,莊主已從裡面將門開啟了。他問清我因何到此後隨便嘉獎了幾句,便遣我離去。雖然他說話時儘量地讓氣息平穩,但那地上打破的水碗和他一側肩上的灰塵是遮掩不住的,我猜他當時定是氣血逆行功力已經全失了。”
我和田龍哥就這麼靜靜地聽著蕭劍聲說著,我猜蕭劍聲去那裡應該是為了偷窺師父不傳給他的武學。
接著他又冷笑了兩聲道:“你們猜那老傢伙出關後第一件事是做什麼嗎?呵呵,他竟然立即命人將練功房加固。原來他竟然對我是如此的防備!”
直到他不再繼續,田龍哥才說這正是天賜的良機。我們只需要等他閉關之時,合力將他制住,此後逼他交出秘籍即可。可我們三人想了好久總覺得有些不妥,一來僅憑蕭劍聲一面之詞,我們便貿然出手,若是那梅老頭兒功力尚在,或者是還剩下那麼四五成的,我們三個人加起來也未必是他對手。而且那秘籍長得是什麼樣子,我們也全然不知,要是他寧死不說,或者真的死掉了,那就耽誤了大事!
思前想後我們決定還是須先用毒將梅亦寒徹底制服,否則他即便真的散功也只是暫時的,一擊不成便會成為後患。其次還要先將洛琴聲處理掉,他可以在山莊內來去自如,我們的計劃想要完全不被他察覺恐怕很難。
直到天快亮的時候,我們才計劃了一個都覺得可行的方案,但其間最難的環節莫過於如何尋找那“三味火菇”。田龍哥說他會將此事稟告教主,並親自前往北域沙漠一趟,只是這一去便是數月,至於如何先除掉洛琴聲就只能靠我和蕭劍聲了。
我盤算了一下已然有了計較,此前我偷換了梅映雪的藥原本只是為了報復,卻沒想到此時竟然派上了用途。一兩個月之後即便是她發現藥被調換了,那時也只能將那孩子產下來了。此事定會被梅老頭兒知道,到時還怕那洛琴聲不死?
至於蕭劍聲,我們須要掌握梅亦寒準確的閉關時間才好動手,他不光要盯緊梅亦寒的動向,還要暗地裡換掉他身邊的親信,尤其是那個王管家。商量好之後,我們便分頭行事。希望一切都能順利,我便可和田龍哥遠離這是非之地。
那個月裡山莊卻忽然來了數名士子,隨行的官員名叫張疃。原來這些士子均要參加明年的會試,此番來此校練也是為將來博個更好的仕途。張疃此次還帶來了為數不少的禮金,這麼多的真金白銀想必是誰也都會動心。那貪官更是如此,他只停留了一兩日便帶著豐厚的賄賂走了,走的時候還貌似和梅亦寒交代了一些什麼,那人總是神神秘秘的。
依我看,那些士子之中多是資質平庸之輩,但梅亦寒看來是相當看重這次的校練,若非如此他也不必親自去傳授武藝。不過數日,士子們的武功進境便已有了差異。有些人不過是逢場作戲學些花把式將來去糊弄個功名,有些人卻是旨在學些真正的本領,其中數一個名叫張程遠計程車子悟性最高。
轉眼間他們到山莊已有月餘,那日梅亦寒設宴款待眾人,不僅他和兩個徒弟都來作陪,還特意請了梅小姐前來。席間梅亦寒還示意梅小姐給士子們敬酒,可她卻是百般推脫,惹得梅莊主甚是不快。他本想借此機會讓梅小姐和那些士子相熟,自己的女兒已經成年,生得又是一等模樣,將來總是要找個家室好的嫁了。數日來他在眾士子中仔細物色了一番,早已有了幾個上佳的人選。他心中的如意算盤早已打定,可他怎麼也算不到女兒已有身孕。莫說是此後為他招個乘龍快婿,就連席間的酒水也是萬不能飲的。眼見梅小姐端著酒杯僵在那裡,洛琴聲才要起身幫她解圍,卻被師父的一個眼神嚇得又坐了回去。蕭劍聲更是冷冷地坐在一旁,他更想看看平日裡冰清玉潔的梅小姐是如何當眾出醜。眼見眾士子中已經有人開始起鬨般地勸飲,梅亦寒臉色更甚。他正要開口之時,忽然身旁站起一人。
那人笑著端了一壺酒走到席間說道:“學生姓張名程遠,此番能與眾家兄弟到貴山莊前來校練實乃三生有幸。今日承蒙梅莊主盛情款待,我當先敬莊主三杯以表心意。”
說罷他將杯中酒一飲而盡,又用手中的酒壺滿了第二杯酒說道:“久聞梅莊主乃是南劍泰斗,此番學生能得老莊主親自授藝,實是三生有幸。此杯酒乃是我帶眾位士子同敬莊主,以表敬意。”他又將此杯酒飲盡,眾士子隨聲附和也都起身共飲了一杯。
他正欲斟第三杯酒時,酒壺裡的酒卻沒了。他尷尬地笑了兩聲,不等別人再遞過新酒便已踱到了梅映雪身前。
他又朗聲道:“久聞梅小姐才貌雙全,今日得見果然名不虛傳。世間能有梅小姐此等佳人,足見梅莊主多年來的備至關愛。恕學生自作主張,借小姐杯中之酒圓了學生的三杯之願,更是代梅小姐敬莊主多年養育的一番苦心。”他順勢接過梅映雪手中的酒杯也是飲了。
那父女二人經他一番言語回想起了這許多年的過往也均各自釋然。
原本這張程遠便在梅莊主特別關注的幾個士子之中,自那次酒席之後更是對他青睞有加,傳授劍法之時更是格外用心。梅映雪有他席間解圍之故,知他是個謙謙君子,私下之間也多了些交往。洛琴聲更是承他為心上人解圍之情,二人年齡相仿,此後更是交情深厚。
就這樣又過了兩月,那晚田龍哥終於回來了。我見他滿面風霜的樣子,此行去大漠定是吃了不少苦頭。他一見面便從懷中取出一個用油布包裹得嚴嚴實實的事物,小心翼翼地拆了幾層才露出一株色澤鮮紅的蘑菇。
他恨恨地說道:“千辛萬苦卻也只帶回來這一株。”
我仔細看那形如蘑菇一般的東西,它只有不過拇指般大小,卻散發著一股令人沉醉的香氣。這就是三味火菇嗎?
田龍哥說道,數月前他帶了兩名下屬一同前往大漠,在一個當地人的帶領下才終於找到了一片綠洲。那當地人說“三味火菇”只有有緣之人才能得見,他也是很小的時候才見過一次。老人們說那東西會帶來厄運,從來不許他們碰觸的。也算是他們的運氣好,在綠洲的水源旁邊果然找到了數株“三味火菇”,它長得就像是一種蘑菇,還散發著一種奇特的香味。他們將沙漠花連帶著根莖一起掘出包好,可返回的路上卻碰上了持續數日的沙暴,一行人迷失了方向。一連走了幾天,眼見乾糧和水都已耗盡,隨行的幾人竟然打起了“三味火菇”的主意。田龍哥再三警告他們那東西有毒,可快要餓死的人又哪裡能抵擋住那獨特的香味。那三人如同瘋了一般將數株“三味火菇”盡數吞入肚裡。才沒多久,幾人便如喝醉一般慢慢癱倒,想要起身已是再也不能,不到一炷香的時間便盡數沒了性命。
田龍哥說,饒是他見過諸多的血腥場面,那幾人死時的詭異表情現在回想也還覺得可怖。還好他早有防備,提前將一株三味火菇藏在了自己身上。他說那花的獨特香味就像是夢魘一般無時無刻不在誘惑著他,真不知還能堅持多久他便要和那幾人一樣將這花吞下了。
還好,後來沙暴終於停了,他幸運地遇到了一支商隊才最終活了下來,卻也只帶回了這一株三味火菇。
我小心翼翼地將三味火菇收好。這花的毒性好似比書中記載的還要強烈,我要儘快想些辦法將毒性去除一些,才不至於立時要了梅老頭的性命。
又過了兩月,已是臨近梅亦寒閉關的日子。梅小姐的肚子也一天天隆起,再也藏不住。她只得謊稱染了風寒,整日躲在自己的院子。我等了好久的時機終於到了。
我費了許多心思,才取出了一些三味火菇的汁液。但僅是這一點點也足以讓梅亦寒的武功無法施展,能不能活命可就要看他的造化了。
那日我熬製了一碗特製的八寶蓮子羹親自給梅亦寒送去。才一開啟湯罐,那香氣便溢了滿屋,那老頭兒見我回心轉意,更是對我大獻殷勤,湯也被他一股腦地喝了個精光。
我又說還給小姐做了些點心,要他陪我一同前往小姐的住處。那老頭自是樂意得很,可接下來發生的事情恐怕是他死也想不到的。他那寶貝閨女所做的好事終於還是被他發現,洛琴聲和王管家自然也逃不了干係。但梅老頭兒終是覺得家醜不可外揚,事已至此他竟然動了將女兒嫁給洛琴聲的心思。還是田龍哥心思縝密,他早已安排好人手將小姐的住所圍了。蕭劍聲當即和他師父翻了臉,直言洛琴聲犯了此等大忌按照山莊的規矩理應沉入梅谷。沉入梅谷乃是山莊裡最為嚴厲的刑罰。據說那梅谷裡環境險惡,一旦被沉入梅谷,此生都會受那無窮無盡的折磨。
梅老頭兒聞言大怒,正欲發作之時卻身子一歪,忽然癱倒在了椅子上,看來是三味火菇的毒性已然發作。洛琴聲還沒來得及反抗就也被綁了起來。梅小姐抱著他哭得像個淚人,可此時再也沒人能袒護她了。
就這樣梅亦寒被關進了監牢,蕭劍聲親自帶人去將洛琴聲沉入了梅谷,梅小姐也被關在她的院子裡不許離開半步。我們翻遍了梅亦寒的住處也沒有找到秘籍的下落。偏巧那日聖教傳來密信,召田龍哥立即返回教中覆命。蕭劍聲又懼怕師父的威嚴,看來梅亦寒只有我親自審問了。
那天晚上再次見到梅亦寒的時候,他雙目塌陷、面容憔悴,彷彿一日之間蒼老了十歲。他本就年事已高,經此一役恐怕已是命不久矣了。無論我問什麼他都是沉默以對,直到我提到梅映雪時,他的眼神中才有了一絲光彩。他要我將梅小姐帶來,確認她安然無恙後才能交出秘籍。
我才進梅小姐的院子便發現兩個看守都倒在地上,緊接著一柄冰冷的長劍抵在了我的頸上。一人在我身後低聲說道:“帶我去見梅莊主!”我聽聲音便知道那人正是張程遠。
我剛剛開啟牢房的門,便被一掌擊昏了過去。當我醒來之時聽見門外似是有兵刃相鬥的聲音,忙起身尋了出去。只見張程遠和蕭劍聲二人各持長劍正鬥在一起。不遠處梅亦寒閉目盤坐於地上,不時地出言指點張程遠一些招式的名字。蕭、張二人所用的都是梅亦寒所傳授的青梅劍法,這套劍法原本蕭劍聲修習多年,功力遠在張程遠之上。但有了梅亦寒的從旁指點,張程遠處處可以料敵先機,二人鬥了數個回合竟是未分勝負。我看明瞭情形,知道只要將梅亦寒制住即可逼張程遠就範。我悄悄地在他背後正要出手之時,那老兒竟然忽然一掌向我襲來。我急忙後躍開,卻怎料他掌心猛然間射出了一股黑水,那股獨特的香氣我再也熟悉不過,那正是三味火菇的味道。沒料到他竟然可以用內力將毒水逼出體外。我雖極力閃躲,卻仍被一些毒水濺在了臉頰之上,一時間我臉頰便感到一股灼燒一般的劇痛,我的臉怕是已經毀了。
緊接著梅亦寒從地上一躍而起,蕭劍聲還沒反應過來,胸前便已中了兩掌。他嚇得一個筋斗翻出去老遠,眼睜睜地看著那二人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隨後,我和蕭劍聲忙一同趕往梅小姐的住處,果然她也早已經不知了去向。看來我們的計劃已是前功盡棄了。正當我沮喪之時,內室裡忽然傳來一陣嬰兒啼哭的聲音。我掀開床幔,一床小被裡裹著的竟是一個女嬰。她面孔白皙,長著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她一見我便不再哭鬧,還不停地咧嘴朝我微笑。那一刻,我的心彷彿都被她融化了。想來是梅小姐歷經此劫動了胎氣才提前誕下此女。我見那小被的邊緣處繡著一個“沁”字,今後就叫她沁兒吧。
數日後,田龍終於回來了。他望著我的臉時那副錯愕的樣子,反倒讓我覺得有些好笑。這麼多年來他又何曾在意過我的美醜,他心裡不過只有聖教和秘籍罷了。
田龍說他家傳有一本奇書,名為《鬼面浮屠經》,書中記載了一種易容之術,即便是我的臉毀了也沒有關係,只要按照書上的方法,今後我想變成什麼樣子都可以。我雖然將那本書收下,但內心裡卻沒半點歡喜,即便是變得再美那也再不是從前的獨孤易蘭,不如扮個醜樣子倒是更有趣一些。
往事轉眼之間已經過去了十餘載,獨孤易蘭微微嘆了口氣,見一罐湯水已被張子凌盡數喝了,她也不再多看一眼,收了瓦罐轉身去了。
此後每日傍晚老嫗都會送來蘑菇湯,只是湯裡的蘑菇種類有所不同。那些蘑菇不僅色彩各異,大小、形狀也是大相徑庭。唯一相同的是味道都是一如既往的難喝,確切地說是各有各的難喝。
張子凌自身陷這囹圄之中,蘑菇湯便是再難喝也沒得挑剔,只是每日只有這點湯水果腹,一個青年人總是有些難熬。幸得他精神還算不錯,此前受的外傷也都已經痊癒。數日以來,這監牢裡早已被他看了個遍,只有後面牆上的小窗勉強可以透進一些光亮,那窗子本就十分窄小,離地又有數米之高,想要逃出去自是毫無可能。百無聊賴之時,他索性便在這監牢裡耍上一套拳腳自遣。
這一晚,張子凌睡夢之中彷彿聽見有人在輕聲呼喊自己的名字。
“子陵、子陵……”那聲音聽起來很是熟悉。
一連幾聲,張子凌才猛然從夢中驚醒。他用力揉了揉眼睛,才看清木柵外蹲著一個瘦小的身影,看清後才發現竟是姜明兒!他一下子從地上跳起,兩步間便到了木柵旁,驚奇地喊道:“你、你怎麼來了!”便是這短短几字也難以掩飾住內心的興奮。
姜明兒還未開口兩眼先是紅了,他輕聲道:“我叫了你幾聲都不見你回答,還以為你…….你倒是心大睡得實沉,害我白白擔心了!”
張子凌嘿嘿笑道:“我身體無礙,就是在這裡快要被悶死了。要是有你整日陪我,關在這裡也倒是落得個清淨!”
姜明兒嗔道:“這時候你還有心思說笑!自打你出事以來,我急都快急死了。費盡了心思才找到這裡,你卻跟個沒事人一樣!”
張子凌奇道:“對啊!你怎麼知道我關在這裡?你又是怎麼進來的?”
姜明兒嘆了一口氣說道:“自從那日以後,我四處打探訊息,才從一個雜役那裡知道你被關在了石牢。我一連幾日去求姚管家,又將你包裹裡剩下的兩錠銀子都給了他,他這才答應讓我來見你。”說罷,他又輕輕嘆了口氣。
張子凌聞言笑道:“你是不是心疼那兩錠銀子了!你從來都很節儉,為了見我這可太過破費了。”
姜明兒嘆道:“我知道那銀子是你的朋友贈的,這才有些捨不得。不過要是能想辦法救你出去,花再多的銀子也不冤枉。”
張子凌嘿嘿一笑說道:“我在這裡吃得好!睡得好!可比整日砍柴、挑水自在得多!我要出去作甚?”
姜明兒氣道:“都這時候了,你還來說笑……我聽說,只等那個官差一回來,他們就要把你押送去京城,只怕到時候……”說著竟不由自主地啜泣起來。
張子凌見狀連忙哄道:“莫哭、莫哭。我自幼受的困難頗多,如今還不是活蹦亂跳的!只要老天沒把我餓死,辦法總是會有的!”話音才落,腹中便傳來一陣咕咕嚕嚕的聲音。他只得尷尬一笑,又說道:“不過一連數日只有一些湯水喝,真真的是要快被餓死了。哈哈哈哈……”
姜明兒聞言忙擦了擦眼淚道:“差點忘記了!我把剩下的兩條臘魚給你帶了來,想著你多少也能吃上一些。”
張子凌伸手接過那兩條寸許長亦有些乾癟的臘魚喜道:“還是你有心思!這可不是救了我的命嗎!”說罷,忙不迭地拿起一條臘魚便啃了起來。
姜明兒蹲在柵欄邊上看著張子凌狼吞虎嚥的樣子不禁笑道:“早知如此,我真該多去抓些魚兒。可是偏偏我又沒有你那捕魚的本事,我總是做什麼都做不好。”
才不一會兒,一條臘魚已經被張子凌吃了個乾淨,就連魚骨也都被他囫圇著吞進了肚裡。思量了片刻,他踮起腳將那魚放在了身後的窗臺之上,故意抹了抹嘴對姜明兒說道:“今日已經吃飽了!剩下一條等餓了再吃!”
姜明兒知他數日來過得辛苦,卻也不知如何安慰,他沉默了片刻才對張子凌說道:“我一個人煩悶的時候,將你的衣物整理好放在了枕邊,還有曲譜和一塊玉佩,那都是你最珍貴的東西,我也都包好藏在了貼牆的褥子下面。差點忘記了,我還給你帶來了這個!”
張子凌見他從懷中取出一個燒火棍一般的事物遞了過來。仔細一看,那正是二人在廢屋裡發現的那隻“醜笛”。
姜明兒嘆道:“我知道這笛子斷然是沒有別人送你的那個好,吹支曲子也能排解一些煩悶。”
二人默默無語,背靠著柵欄席地坐了下來。就這樣過了好久,姜明兒才緩緩開口道:“天亮我就要走了,你吹首曲子便當是給我聽吧……”
此時小窗之外已經有了一點微光,眼見分別在即張子凌心中感慨,提起手中的笛子便吹奏了起來。所吹奏的正是他曲譜早已爛熟於胸的《長歌行》,不覺之間這數日間所發生的事情都如流光一般幕幕地映入眼簾,從與蕭沁合練曲譜時的溫婉、到被梁郃等人設計陷害、從讓他遍體鱗傷的鞭撻、到數日來在這牢獄中所受的飢寒。他只感種種情緒在胸中慢慢積蓄成一股凝重的氣息,壓得他無法喘息。不經意間,那長歌行曲竟然已經吹奏到最後一句“秋霜不惜人,倏忽侵蒲柳”。忽然間,胸口的那股氣息如同一隻兇猛的野獸一般,在他的四肢百骸之間左突右衝起來。他只得用盡全身的氣力與之對抗,倘若有失整個人也都將陷入萬劫不復。他瞬間汗如雨下,一陣陣氣血翻湧如驚濤駭浪般在他體內激盪。經過與那股氣息的幾番苦鬥,隨著那笛子發出了最後一個高亢刺耳的聲音,一切都終於歸於了平靜。
不經意間那首長歌行曲已被張子凌完整地吹奏了出來。此時他只感覺全身無比舒暢,那股氣息似是已經化為了一股暖流散佈到了全身,讓他彷彿置身於一片廣袤無垠的曠野之中。他隻身一人在曠野中奔跑,早已流連忘返,經歷的一切苦痛在這一刻也都消散得無影無蹤。
也不知經過了多久,一束刺眼的陽光照在張子凌的臉上,竟然已經過了午時。姜明兒雖已不知所蹤,但卻發現了他在地上留下的一幅圖畫。那畫似是用樹枝所繪,一邊畫著一個瘦弱的小孩手忙腳亂地在河邊捉魚,另一邊則是一個強壯的小孩捧著魚開懷大笑。
經此一夜的折騰,張子凌不僅未覺疲憊,反而是精神倍增,卻不知一門上乘的內功心法已被他初窺了門徑。
如此這樣又過了兩日,張子凌依舊是每日以老嫗的蘑菇湯為食,也依舊是每日飢餓難耐。可不管肚子有多餓,窗臺上的那條臘魚他都不捨得吃掉,那是姜明兒給他留的最後的一點念想。可自那日以後,姜明兒卻始終未曾出現。
這日早上,窗外隱約飄起了雪花,張子凌正從小窗外張望時,一個黑影倏地從小窗竄了進來。那黑影行動異常敏捷,一下子便跳進了張子凌懷裡,接著就是喵喵的叫聲,不住用尖尖的頭在他身上磨蹭。
張子凌驚喜萬分地喊道:“大王!你怎麼會到這裡來了!”一邊喊一邊抱著它好是一番親熱。這山莊裡除了蕭沁和姜明兒之外,恐怕也只有大王和他是最親近的了。他先是對著大王一陣噓寒問暖,再又將蕭沁和姜明兒的近況問了個遍,也不管大王是不是能夠聽懂,大王則時而以“喵喵”兩聲作為回應。
一人一貓如此這般又聊了大半個時辰,張子凌才忽然想起一事,才又對大王說道:“這番你可又有口福了!”他站起身形從窗臺上取下臘魚,一點點撕開喂大王吃,自己卻不吃,只是輕輕地撫著它背上的鬃毛,目不轉睛地看著它吃。那臘魚本就不大,不多時便已被大王吃完,它似是意猶未盡,卻也只得悻悻地舔著爪子慢慢將自己清洗了個乾淨。
張子凌輕撫著大王嘆道:“今後若有機會我再多抓些魚給你吃!這裡不好,現在你就去吧!”說罷將它舉著放到窗臺之上,又再在頭上撫了兩下,才揮手示意讓它離開。
大王在窗臺之上來回踱了兩圈,又盯著張子凌喵喵叫了兩聲,隨後一縱便沒了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