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張二人乘著坐騎趕往金州,一路之上景色宜人,已再不是邊陲之地的蕭條模樣。卜便宜騎的是一匹冀北良駒,長得體態雄健、一身褐色的皮毛油光水滑,張子凌騎的小花驢則是相形見絀,一身灰皮毛上分佈著星星點點的白斑,就像是長了一身癩子。
眼前是一條平坦寬廣的大道,卜便宜一時興起想要試試坐騎的腳力,他勒住韁繩轉頭對張子凌說道:“一直往前再行三四十里便有個小鎮,我先行一步去那裡等你!”他也不等張子凌答話,一催馬已奔出了老遠。
卜便宜騎馬狂奔了一炷香的時間才馬蹄放緩,只過一小會兒便見張子凌騎著小花驢跟了上來,卜便宜心中奇道:“難道這小驢的腳力竟有如此之快?”眼見小花驢漸漸追了上來,他一催馬又奔了出去。這一次卜便宜使出了全力,他猛催坐騎一口氣跑出了十餘里,剛要歇腳卻已聽見小花驢的蹄聲從身後傳來,轉身一看張子凌竟然安坐在驢背之上向他揮手。如此往復幾次,直至二人到了前方的小鎮,卜便宜的冀北良駒始終沒能將張子凌的小花驢甩下。
已近午時,二人找了個路邊的麵攤填飽肚子。卜便宜騎了半日馬只感覺腰痠背痛,張子凌的樣子則甚是輕鬆,他邊吃麵邊向卜便宜問道:“卜大叔,一路上這小花驢走得又快又穩,卻不知道它是產自哪裡的名駒?”卜便宜微皺眉頭沉思了片刻才說道:“原本我只是覺得這小驢樣貌長得出奇便買了下來,卻未曾想過它腳力竟是如此之快。詩中曾有記載‘先帝天馬玉花驄,畫工如山貌不同’,只不過那玉花驄說的卻不是驢子……”此後每在客棧留宿,卜便宜都會吩咐店家給兩匹坐騎餵食上好的草料,不幾日那小花驢已是精神煥發,馳騁起來更是神駿非凡。
乘坐騎趕路遠比步行快了許多,第五日上,二人終於來到了金州城外。這金州城雖然沒有商州那樣繁華,但卻多了些古都風韻。城內的屋舍風格古樸,多已修建了百年之久。店鋪皆是依著碧波而建,水道中常有往來的商船,路人在一座座拱橋間穿梭,彷彿便是行走於畫卷之中。
回到金州,卜便宜顯得甚是興奮,他津津樂道的向張子凌介紹當地的風土人情,從金州特產的紫陽茗茶一直說到金滿樓的八卦魚肚,就連口水都要流出來了。又穿過了幾條街,他扭頭對張子凌喊道:“到啦!到啦!”便忙不迭的將馬拴在一家店鋪門口,掀開門簾興沖沖的鑽了進去。
張子凌定睛細看,這家帶有白花標誌的當鋪自然就是卜便宜的家。
卜便宜邊往裡邊走邊喊著:“青楚!青楚啊!爹回來啦!”
張子凌才跟進屋內,只見櫃檯後的門簾一挑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女已出現在了二人面前。那少女肌膚如脂、身材曼妙、穿寶藍色束腰百花長衫、青布綢巾在頭上裹了兩個糰子,她生得朱唇皓齒,雙眸靈動,右眼之下長有一顆極小的硃砂。
張子凌一時間看得呆了,自己是竟渾然不覺。那少女撅起小嘴,衝著卜便宜嗔道:“一走數月,只剩我一人,要你這爹爹有何用處!”
卜便宜趕緊賠笑道:“路上出了些意外,遲了半個月才回。若不是這個小兄弟,說不定這次你就見不到爹啦!”他說著用手一指張子凌。
卜青楚瞪著大眼睛不住的打量張子凌,見他眉目俊秀、身材挺拔、盤著一頭棕紅色的長髮。卜青楚好奇的問道:“你的紅髮是天生的,還是用了什麼染料?”邊說邊走近了仔細端詳,躍躍欲試的想要用手去摸一摸。
張子凌略感侷促,只答了一句:“是天生的。”便手足無措的站在原地。
卜青楚圍著他轉了一圈,又貼近他用鼻子使勁兒聞了聞,然後一臉嫌棄的衝著卜便宜和張子凌命令道:“你們兩個!先去洗澡!”
過了大半個時辰,二人才梳洗完畢。卜青楚已在中廳擺好了一桌子菜餚,這一刻卜便宜早已等了數月,他拉著張子凌入座,也不客套幾句,用手先拿了一塊香酥鴨放進嘴裡。張子凌看著這一桌子美味佳餚,真正是雞鴨魚肉樣樣俱全,也不知道如此短的時間內卜青楚是如何籌措到的。她也不動筷,只是坐在邊上微笑著看二人吃。
風捲殘雲過後一桌菜餚已所剩無幾,卜青楚收拾碗筷轉身去了,再回來時她將兩套乾淨的衣衫丟給二人,又提起張子凌的行囊問道:“這裡面臭烘烘的是什麼東西?”
張子凌尷尬的說了句:“是一張野豬皮……”
這一晚張子凌睡得甚是安穩,客房中的被褥都是新的,散發著淡淡的清香,這一刻是許多年來他都不曾享受過的美好,難道這便是家的感覺嗎?十幾年來他跟著石俊一起過著居無定所的生活,那並不是他選擇的生活,而是命運選擇了他。朦朧之間他真希望今後的每一刻都能如此,可明日便要向卜便宜辭行了。
卜便宜見張子凌前來辭行只問了一句:“我知道你要前往夔州,可是夔州轄有多個州縣,你可知道要前往的地方所在何處?”
張子凌道:“我只知道要去的地方叫作梅劍山莊。”
卜便宜輕嘆一聲,隨即說道:“總算你運氣不壞!我已找人探查到了一點訊息。那地方便是你到了當地去打聽,也未必有人知其所在。”
他見張子凌一臉不解,便接著說道:“據我所知那山莊在夔州以南的深山之中,若非他們常年從水路到此地籌辦米糧,即便是我也很難知曉。你因何非要去那地方?不如就留在我這裡可好?”
張子凌心中也是茫然,至於去到那山莊以後會是如何更是全然不知,但轉念還是堅定的說道:“梅劍山莊我是一定要去的!”
卜便宜想了一想又道:“我勸你再多留幾日。每月中旬,那山莊的貨船便會來此地,若能隨他們一同走水路前往,想必能比你獨自趕路快上許多。”
張子凌猶豫著尚未答話,卜青楚一掀門簾說道:“就這麼說定了!明日就是端陽節,你正好陪我一起去看龍舟!”說話間她拿出一把銅尺子在張子凌身上量了幾下,又笑眯眯的對著卜便宜說道:“勞煩將你的巧天工具借我一用!”
卜便宜極不情願的從懷裡掏出了那個陳舊的木盒遞給了她,連忙又說道:“用完可要還給我啊!”
卜青楚哪還理會他說些什麼,一蹦一跳的出門去了。
張子凌忽然想起一件事情,他從懷中摸出玉佩向卜便宜說道:“卜大叔,您見聞廣博,可否幫我看一下這東西的來歷!”
卜便宜接過玉佩仔細端詳了一番,接著說道:“這是玉佩乃是由一種罕見的墨玉雕成,這種墨玉只西域一帶才有產出。龍鳳玉佩原本是很常見的圖案,但嚴格的說這塊玉佩上雕刻的乃是一隻凰。我若沒有猜錯,另一半雕刻的則應該是一隻鳳。”
張子凌驚奇的問道:“這玉佩還有另一半?”
卜便宜道:“是啊!這玉佩要是可以湊齊一對定是價值不菲!這玉是你買的嗎?”
端陽節乃是當地一個極為重要的節日,相傳為了紀念士大夫屈原,這一日民間會自發舉辦賽龍舟、沐蘭湯、吃粽子等慶祝活動。與往年不同的是今年新上任的知府大人將要親自前來主持龍舟大賽,是以此次端陽節裝扮的尤為隆重。一大早卜青楚便吵著要去看龍舟,她留下卜便宜一人看店,便拉著張子凌逛街去了。兩個年輕人湊到一起相談甚歡,卜青楚天性活潑,難得今年的端陽節如此熱鬧,自然是哪裡都要轉轉。她先在綢布店裡栓了五色金線,又去路邊攤上挑起了香包,看到幾個小童在放風箏便也喊著要玩。張子凌隨著她東跑西跑不覺之中已近了巳時。只見人群漸漸向著河口方向湧去,兩個路人邊走邊說道:“趕快走啊!再過一會兒,龍舟大賽就要開始了!聽說知府大人已經到了,再晚點兒就不能一睹林大人的風采了!”
卜青楚在街上轉了幾圈,始終也沒找到和那幾個小童一樣的風箏,嘟著嘴巴正不高興。一聽說龍舟賽就要開始了,臉上立刻變了笑容,她一把拉起張子凌向著河口疾行過去,好不容易終於擠到了人群前面。距離他們不遠處便是一個鄰河搭建的木臺,木臺上旌旗招展,另有兩面幡旗分立於木臺兩側,上寫一副對聯為“結艾釵頭輕戰虎,奪標船首慣成龍。”木臺中央端坐一人,他長得面容清瘦、留三屢長髯、頭戴長翅帽、身著硃紅色官袍,此人正是才上任不久的金州知府林正道。
一陣鼓聲過後,熙攘的人群安靜了下來,林知府起身走至臺前,聳了聳肩說道:“各位鄉鄰,下官林正道,奉當今聖上之旨出任金州知府一職。逢此端陽佳節之際,有幸來此主持龍舟大賽,本官特繡制了一套華服作為本次大賽的獎勵。只盼參與者皆能奮勇奪冠,佑我金州來年風調雨順……”
張子凌全然沒聽到林知府在講些什麼,反倒是對那些龍舟興趣更甚。參賽的龍舟共有八艘,造型、尺寸各有不同,最小的僅乘坐了七八人,最大的則有二十餘人。其中最大的一艘龍船尤為引人注目,那龍船通體黑色,船首是個龍頭造型,遠遠望去便好似一條騰雲駕霧的黑龍,二十個身著黑色衣衫的壯漢各持著船槳蓄勢待發,船首處一人昂首站立。張子凌心下一驚,那人正是長河幫的鐘楚雄。
卜青楚用手捅了張子凌幾下都不見他回應,嗔道:“你傻啦!在幹嘛!”
張子凌忙道:“那些龍舟甚是威風,一時之間看走了神!”
卜青楚道:“你仔細看那林知府的衣著可有不同!”
張子凌聞言遠遠望去,只見那林知府的衣帽皆是十分破舊,官服的下襬之處竟然還有一塊十分明顯的補丁,看起來哪裡像是個新任知府,倒似是個窮酸秀才。
眼見林知府陳詞已畢,他又聳了聳肩隨即命人引火將一串爆竹點燃,隨著一陣清脆的爆竹聲響幾艘賽船便如離弦的弓箭般衝了出去。人群中不時傳出陣陣歡呼,吆喝聲、擊鼓聲連成了一片,場面著實熱鬧!
那艘黑船果然實力不凡,才一開始便已是遙遙領先,鍾楚雄意氣風發站在船頭髮號施令,眼見航程已經過了大半。忽然間一艘白色龍舟從後方追了上來,白舟上只乘著七八個水手,一個粗眉大眼的青年站在船首吆喝著口號正在指揮著眾人划槳。眼見兩船距離漸漸接近,鍾楚雄連聲吆喝著水手們加快速度,儘管黑龍船的水手們已使出了全力卻仍是無法擺脫白色龍舟的追趕。堪堪終點將至,兩條船幾乎已是並駕齊驅。鍾楚雄吼叫著指揮黑龍船向白色龍舟貼近,想要將它撞到一旁。白色龍舟上的青年似是早就料到此節,隨著一聲口哨兒幾名水手猛然發力,瞬間已超出了黑龍船兩丈有餘。不等黑龍船再來追趕,白色龍舟已在人們的一片喝彩聲中快速衝過了終點。張子凌和卜青楚看得起勁兒,不住的連聲喝彩,鍾楚雄則站在船頭又是跺腳又是怒罵。
在眾人和歡呼聲中林知府將手捧著一身華服授予了那個濃眉大眼的青年,這衣服雖不是名貴之物,卻是個極好的彩頭。圍觀的人盡皆投去羨慕的目光,唯有長河幫的眾人均是遠遠的怒目而視。
才看過龍舟,卜青楚便鬧著要吃粽子。她拉著張子凌進了一家名為庚家粽子的小館。一進門卜青楚便要了四支蜂蜜涼粽,店鋪中客人不多,二人找了一處靠窗的位置坐下。不一會,一個老嫗端來了四支已經剝好的粽子。那粽子形似菱角、白瑩如玉、上面灑著蜂蜜桂花汁,不時傳來陣陣清香。卜青楚食指大動,她夾了個粽子一口咬下,瞬間幸福的神情溢了滿臉。張子凌看著她的樣子暗暗覺得好笑,僅憑貪吃這一點她真是像極了卜便宜。
兩支粽子下肚,卜青楚心情大好。她一邊望著窗外美景,一邊嘴裡不住的哼起了小曲。只聽她低聲漫語輕輕唱道:“妹問君生何所期,君言它日取功名,小妹願伴君左右呀,功名無它有何妨;又問君生何所求,君言利祿使人愁,小妹同君食粟米呀,粟米糠菜又何妨;再問君生何所欲,君言莫要問前程,今生若無妹相依呀,縱是瑤池也枉然;昨日尋君何不見,留我一人空斷腸,莫非是前世虧欠呀,兩不相顧亦無怨。”
這首《問君生》乃是當地流傳甚廣的一首小調。卜青楚歌聲婉轉又略帶著一些秦嶺一代的清脆口音,更是娓娓動聽。如此曼妙時光加之一個風姿綽約的少女,張子凌不覺之間聽得入了神。
恍惚間忽聽卜青楚問道:“你看我美嗎?”
張子凌脫口便道:“美!”言罷才反應過來,瞬間覺得臉上一熱。再看時,卜青楚正似笑非笑得盯著自己,就連耳根子也跟著熱了起來。
卜青楚見他說的真誠,心下甚喜,但轉念卻又嘆了口氣,喃喃自語道:“你個小孩子又能懂什麼美不美的。”
二人邊吃邊聊,只聽得街上遠遠傳來一片喧譁之聲,卜青楚從窗邊向外望去,遠見一群百姓正簇擁著林知府正向這邊緩緩而行。林知府雖已是汗流浹背但仍是邊走邊和眾鄉里熱情攀談,才上任不久儼然已是深受金州百姓愛戴的樣子。一盞茶的時間眾人漸漸走得遠了,小館裡又變得安靜。
卜青楚道:“我看這新來的知府大人還真是難得一見的好官!一屆堂堂知府不僅生活節儉,竟還能夠如此親民!”
張子凌尚未答話,只聽旁邊一桌之人“嘿嘿”的笑了一聲。
卜青楚微微皺了一下眉頭,又對張子凌說道:”我看他一定是個大大的清官,如今哪還有在官服上打補丁的!”
話音才落,果聽旁邊一桌之人又”嘿嘿”的笑了出來。
卜青楚猛地轉頭嗔道:“你這人怎的如此無理!我們自顧自的聊天與你何干?”
那人用尖細的嗓音說道:“我自顧自的笑又與你何干?”
卜青楚仔細打量那人,見是一個身材瘦小的男子。這人長得相貌極醜,獐頭鼠目、鷹勾鼻子,還留著兩撇稀疏的八字鬍兒。卜青楚見他相貌猥瑣本不欲理睬,但她一副伶牙俐齒又哪肯嘴上吃虧,便向那人怒道:“我說林知府是個大大的清官難道不對嗎!你因何發笑!”
那醜陋男子接話道:“是個大大的官倒是沒錯,這清官就卻是未必。”
卜青楚憤憤道:“若非清官又怎會穿著破舊衣衫?”
那人又道:“忠奸善惡又豈是從外表可以看穿的?”
張子凌也覺得這林知府甚是蹊蹺,卻始終未能看出端倪,他插口道:”這位大哥,那林知府若非忠厚之人可否請你細說原由?”
那醜陋男子嘿嘿一笑說道:“你仔細回想那林大人的舉止,他講話時常常聳動肩膀,那是什麼原因?”
張子凌想了片刻說道:“難道因為衣服不合身?”
那醜陋男子面露嘉許,接著又道:“五月清涼,又因何才走得片刻便已汗流浹背?”
張子凌尚未答話卻聽卜青楚說道:“你是說他平日裡原本是養尊處優?”
那人嘿嘿連聲笑道:“果然聰明、果然聰明!”
卜青楚雖然心裡已經有些認同,嘴上兀自爭辯道:“那萬一是因為幾日沒有沐浴身上刺癢,又或是貼身小衣穿得厚了呢!”說罷就連她自己都忍不住覺得好笑。
張子凌想了一想說道:“我一直覺得奇怪的地方是新知府,若非有意為之卻是哪裡來的破舊官服。”
醜陋男子見卜青楚仍是將信將疑,便道:“小姑娘!你若還是不信,我們打上一賭如何?”
卜青楚小嘴一噘,想都沒想的便說道:”賭就賭!你要怎樣賭法!”
那男子嘿嘿笑道:“你若是夠膽,今夜子時在此會和。我們一同前往林知府的宅邸探個究竟!”
卜青楚咬了咬嘴唇,把心一橫說道:“便是如此!若是你輸了該當如何!”那人道:“若是我輸了,我便將一件有趣的寶貝送了給你!若是你輸了嗎?”
卜青楚道:“若是我輸了便要如何?”醜陋男子眼珠轉動,嘿嘿一笑道:“若是你輸了!便要嫁給這個紅頭髮的小兄弟!”
卜青楚聞言正要發作,卻見張子凌頭搖的像是個撥浪鼓,邊擺手邊說:“不可!不可!萬萬不可!”
她心中更怒,衝著張子凌斥道:“有何不可!難道本姑娘還配不起你這個臭小子嗎!”
她轉頭又對那男子道:”一言為定!你叫什麼名字!”
那男子道:“一言為定!我叫谷尚早!”
一陣梆子聲響,已是三更時分,卜青楚和張子凌躡著腳從當鋪溜了出來。看著眼前這烏漆嘛黑的街巷,她心裡真是有些後悔,本不該逞一時的口舌之爭打這勞什子的賭。二人一路向著庚家小館的方向而行,卜青楚心裡害怕一直緊緊地拉著張子凌的衣袖,她感覺已經行了許久卻因何還是沒到相約的地點。
二人才到庚家小館門前,只聽高處一人說道:“果然有膽識!”只見一個黑影自房簷上輕身落下,谷尚早已經到了多時。他說了一句:“跟我來!”便當先奔了出去。才跑了幾條街道,卜青楚早已累得滿頭大汗。張子凌只得拉著她勉勵前行,但前路越走越窄,不遠之處已被高牆阻攔,正自猶疑之時卻見谷尚早一個縱身,人已躍在了高牆之上。
張子凌試了幾次才終於爬上高牆,但這等攀爬之事卜青楚一個女孩子又哪裡能夠。
她在牆下對著張子凌喊道:“你獨自隨他去看個究竟吧!要小心一點!我就在這等你!”
張子凌也覺得此時也唯有如此,對她說道:“我去去就回!”
卜青楚也不知想到了什麼,臉上微微一紅,喏喏的說了句:“是輸是贏你可不要騙我!小心去吧!”
谷尚早在前面帶路,不時回頭看看張子凌,見他一直緊緊跟著自己竟似是有著不錯的武功根基。眼見再越過一堵高牆便進了知府宅邸,只是這堵牆高且平滑,只靠攀爬恐難越過。張子凌試了幾次終難翻過高牆,正在為難之間,只聽谷尚早說道:“氣由丹田起,神聚百匯凝。一躍現龍淵,凌雲悟乘風。”
張子凌聞言在心中默唸了幾次,試著將丹田氣息凝聚至百匯穴,隨後猛然間雙腳用力一躍而起,但終究還是和牆邊差了尺許。剎那之間一隻手已將他一把拉住,谷尚早嘿嘿一笑道:“果然不錯!”此後二人一路皆在房簷牆脊上穿行,每走一段谷尚早便念幾句口訣,張子凌依言而行,漸漸感覺精神百倍,彷彿就連身體也變輕了許多。直到谷尚早唸到:“神行如脫兔,傲視似雄鷹。虛懷若空谷,青雲步已成。”二人已經伏在了一間高大的青瓦房上。
這間青瓦房位於一片院落的深處,四周一片漆黑,唯有這間房依然點著燈火。谷尚早示意張子凌不要出聲,他輕輕揭起一塊青瓦向屋中望去。只見林知府正端坐一張條案之後,在他面前還站著一個身形魁梧的中年男子。看陳設這裡乃是一間書房,兩壁牆側的書架上堆放著各類書卷,兩盞蠟燭在條案之上散發著光亮。
只聽林正道訓斥道:“你們長河幫可真是沒用!那麼多人竟然還是讓那姓李的小子搶了大賽的風頭!若非看在恩師的情分,我萬不能與你們這些宵小為伍!”
那男子額頭微微冒汗,忙道:“都我沒有管教好下屬!辜負了大人的一片苦心!”
林正道哼了一聲,正色道:“蔡太師交辦的事情進行得怎麼樣了?”
那男子連忙俯身拱手道:“已經到手了!”
林正道吃了一驚,他連忙問道:“真的嗎!”說話間人已轉到了條案之前。
他連忙扶起那男子的一臉熱切的問道:“東西已經到手了嗎?在哪裡?”
那人忙道:“已經帶到了府上!就在前院候著呢!”
林正道顯然已經等不及了,連連揮手道:”快!快!”隨後和顏悅色的對那男子說道:“此番若是真的得到了聖上欽點之物,上官幫主可是居功至偉!請坐!請坐!”
那男子連忙應道:“上官茂何功之有!只盼知府大人在太師面前替在下多多美言!”
不多時,四個黑衣男子抬著兩隻大箱子走了進來,上官茂連忙起身從一隻箱子裡捧出一個錦盒,他雙手捧著盒子畢恭畢敬的放於條案之上。林正道迫不及待的將錦盒開啟,隨後小心翼翼的從中掏出一個精緻的卷軸。他將卷軸展開在條案之上仔細端詳,惴惴不安的一張臉漸漸變得神采飛揚起來。林正道喜形於色,不住發出陣陣讚歎。
谷、張二人伏在屋頂不敢稍有動靜,屋內對話雖然清晰可辨,卻無法看清卷軸之上是些什麼內容。
上官茂見林正道再也無暇理他,識趣的說道:“林大人,這兩隻箱子乃是我幫弟兄的一點心意,一隻贈與大人,另一隻還請大人代為轉呈太師!天色已晚,在下就先行告退了!”
他見林正道只是頭也不抬的“嗯”了一聲,上官茂嘴角微微一笑,轉身出了門外。
張子凌偷眼望了望谷尚早,卻見他一雙鼠目也正得意的看著他。看來這林正道果非想象的那麼簡單,這場賭注恐怕已是谷尚早已經贏了。
又過了良久,林正道終於長出了一口氣。他圍著條案來回踱步,邊端詳那畫軸邊不住的搓手,若非是這夜深人靜之時恐怕他早已是手舞足蹈。他喊了一聲:”來人!”命前來的兩個家丁將箱子抬至後院庫房,又獨自將卷軸收還至錦盒之中。過得片刻,林正道吹熄了蠟燭又鎖了房門,徑自向後院去了。
谷尚早輕聲對張子凌說了聲:“跟我來!”便縱身躍下房簷。張子凌心中默唸著青雲步口訣依樣葫蘆,落地時如腳下踩了棉絮竟是悄無聲息。谷尚早兩步竄至書房門前隨手撥弄了幾下,那門鎖便應聲而開。書房裡沒了蠟燭已是一片漆黑,張子凌站在門口不敢擅自走動。谷尚早卻似是夜能見物,他幾步來至條案之前,將鼻子貼在條案之上聞了幾下,便躡足潛蹤的在書房裡轉起了圈子。谷尚早邊轉邊用鼻子不住的嗅著,不多時在靠牆的一個書架前站住了腳步。他伸手在書架邊緣上下左右不住摸索,果然聽見“咔”的一聲輕響,隨後他又伸手在一個空格里面摸索了一番,只聽他嘿嘿一笑,那隻錦盒已經握在了他的手裡。
月影之中,二人在高牆、房脊間快速奔襲。直奔了一炷香的時間,谷尚早才在一間大屋頂上停住了腳步。他開啟錦盒掏出卷軸觀看。只見卷軸上用俊逸的字型題著一首詩詞:“《臨路歌》,大鵬飛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濟。餘風激兮萬世,遊扶桑兮掛石袂。後人得之傳此,仲尼亡兮誰為出涕?”詩詞下方繪有一副畫,乃是一個俊美的男子面朝大海昂首而立,身後不遠處是一間茅草搭建的小築。詩詞的落款處書有四字:青蓮居士。
谷尚早心道:“我當是個什麼寶貝,原來不過是一幅破舊的字畫。”但轉念一想,既是聖上欽點之物其中定然另有緣故。他伸手從懷裡掏出了兩個金光閃閃的小鈴鐺,對張子凌說道:“這對扶搖紫金鈴,是我用來練功的小玩意兒,便當是我輸給那小丫頭的。她既心存善念,你我又何必說破呢?”
谷尚早看了看天色隨後又道:“小兄弟,我們今日就在此別過了,若是有緣來日再會!”說罷他轉身即去,只聽遠處聲音傳來:“多謝你救了小石頭!那青雲步若勤加練習將來定是大有益處!”再看時人已遁於夜色之中。
張子凌將鈴兒在手中搖了一搖,那鈴鐺的聲音清脆悅耳一時傳了好遠,他心中暗自驚歎:“這谷尚早懷中揣著這對鈴兒,一路之上竟然全無聲息,此人輕功之高當真是匪夷莫測。”
卜青楚對著張子凌好是一頓埋怨,直到張子凌掏出那一對金鈴兒她才轉怒為喜。二人直到半夜才回到當鋪,卜青楚反覆叮囑今晚之事萬萬不可讓卜便宜知曉,畢竟一個女孩子夜探知府宅邸總是不妥。
次日,卜便宜的當鋪中忽然多了許多來訪的客人,來訪者有男有女、身份各異。這些人有的帶了事物,有的攜了銀兩,眾人均是將財物交到櫃上便即匆匆離去。卜青楚忙著記錄著賬目,日落之時方才得了空閒。她邊撥弄著算盤邊對卜便宜道:“忙了數月,這上半年的供銀總算是籌到了。”
卜便宜嘆了口氣說道:“近年來總教供銀年年增加,也不求什麼嘉獎,但求能勉力維持就好。”
卜青楚正要說話,卻正見張子凌從門口進來,她忙換了話題道:“忙了一天都沒顧得上陪你!我爹說那商船已經到了城裡,啟程之前我再給你做上一桌好菜!”
晚飯之時,卜青楚做了最拿手的清蒸鱸魚。卜便宜和張子凌吃得是讚不絕口,三人一直有說有笑,忽然卻變得安靜了下來。
卜青楚道:“明日你真的要走了嗎?你若能留下,我和爹心中也定是歡喜的。何必非要去那什麼勞什子的山莊?”
張子凌雖心下感動卻終是未發一言,卜便宜見狀開口道:“那商船的老闆曾與我有得一面之緣,乘船而行只需四五日便可到夔州。到了夔州之後你隨腳伕同去梅劍山莊即可。”隨後的時間裡三人均是黯然無語。
這一夜張子凌輾轉難眠,並非是他對卜青楚的話無動於衷,只是父母大仇未報他又怎敢苟且偷安。想著自己這一路上的經歷,記掛著石俊、劉唐、魏長春等人的境遇,不知不覺天色已經亮了。
卜青楚一早就給他送來了一身青布新衣,衣服筆直挺拔穿起來甚是合身,左肩上還繡著一朵白色小花。
卜青楚兩眼之中掛著血絲,竟好似也是一夜未眠。她圍著張子凌轉了又轉,幫他折了衣袖,又幫他梳了頭髮,最後又遞過一個包裹道:“那張野豬皮我收拾乾淨後做了個夾襖。野豬皮甚是堅硬,恐怕尋常刀劍都傷它不得。便是用了我爹的巧天工具,我也是做了兩夜才成,將它穿在身上便不會忘了我。”她說著臉上一紅又補充道:“還有我爹……”
卜便宜在一旁聽得慪氣,憤憤說道:“女生外嚮!怎麼從不見你給爹爹做個夾襖穿穿!”
卜青楚笑嘻嘻的回嘴道:“回頭等隔壁王大嬸家的老母豬宰殺時,我去討了豬皮給你也做一件!”
卜便宜不再理她,轉頭對張子凌說道:“出門在外要自己小心!若有危難便回金州找我!”說著他從袖中掏出一本書說道:“這本《物華天寶異聞錄》記錄著數百年來的一些奇聞異事。若平日裡多多研讀,將來謀個生計總是不愁的。”
臨行之時,卜便宜父女仍是依依不捨,就連那小花驢也是不住的用頭在張子凌身前摩擦。卜青楚已將那對金鈴兒系在了小花驢的脖子之上,它每走一步都會發出清脆悅耳的聲響。直至張子凌已經上了商船,二人才揮手道別。卜青楚騎著小花驢沿岸又跟了好一會,她紅著眼睛對張子凌喊著:“你可要記得回來看我!”直到商船轉而南行才終於不見。商船雖已行出了好久,那金鈴兒的清脆之聲卻仍是縈繞在張子凌心頭久久不能散去。
這是張子凌平生第一次乘船,起初只感覺頭暈目眩,到得第二日上便漸感好轉。這艘商船甚是龐大,僅船上水手竟有二十餘人。舵手是個鬚髮皆白的老者,也沒人知道他的姓名,均稱呼他為老吳。眾水手都是憨直的漢子,整日忙碌著無暇閒談,偶有時間高談闊論一下,講的多半也是一些風月場所中的葷段子,張子凌自然也聽不太懂。一路之上,老吳倒是對張子凌多有關照。張子凌覺得不便以老吳相稱,便稱他為吳老伯。每日晚上,便有一堆人圍坐在老吳身旁聽他講些多年航行中的趣聞。老吳的故事講得甚是精彩,從劫掠商船的強盜到高麗國和扶桑國的奇聞無一不是引人入勝。
商船航行到五日上已到了夔州境內。張子凌在碼頭揮別了老吳等人,便隨著幾名腳伕踏上了前往梅劍山莊的路。山莊離碼頭僅有半日路程,只是深山之中道路甚是崎嶇。一直走了兩個多時辰,張子凌和幾名腳伕才找了山腰間的一塊平地休息。又行了數里,那帶頭的腳伕才對張子凌說道:“你看前面的那座山莊了嗎?我們就快到了!”
又行不遠,那山莊已是清晰可見,只見一座氣勢宏偉的建築依山而立,四周青色的圍牆皆有仗許之高,山門之前是一片石板鋪成的廣場,門口左右分列兩座張牙舞爪的麒麟石像,大門兩側寫有一副對聯:“寒梅一點千秋雪,霜劍百轉萬物新。”
大門之上的一塊金邊牌匾上寫著四個蒼勁有力的大字:“梅劍山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