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月後,趙雪的嗓子才恢復好。
能開口說話的第二天,她主動約了周澤鋮。
她住院的時候,周澤鋮去看過她一次,當時她正沉浸在悲痛中,給他發了訊息說她們兩個已經沒有關係了。
然後當著他的面把他的電話拉黑了。
不過周澤鋮表現的很平靜,淡淡的說了聲你好好休息便離開了。
那以後,他也真的沒再去醫院找她。
至於這次約見,是她有事要問他。
當然,也想當面給他道個歉。訂婚的事,她只考慮到自己是被迫的,忘了他應該也是被迫的。
更慚愧的是這樣的歉意是在趕走他以後她不斷回想奶奶在臨終的前一天晚上跟她說的那些話時才生出來的。
所以當週澤鋮說他工作忙沒有時間回南城,要麼改天,要麼讓陳玄去接她時,她想都沒想便選了後者。
趙雪到的時候剛好是午飯時間,陳玄直接把她帶到了周澤鋮提前訂好的餐廳。
只是她的對不起並沒有換來沒關係。
周澤鋮夾了塊魚肉放到她碗裡,說,“我是自願的”。
把她已經到嘴邊的謝謝也一併堵了回去。
“什麼意思?”
周澤鋮看著趙雪已經變冷的臉,想起訂婚那天他在水榭找到她時的場景。
他沒進去,點了一支菸斜倚在水榭外的柱子上往裡看。
從他的角度只能看到趙雪的側顏。
她正在彈古箏。
小姑娘長得很漂亮,眉如遠山青黛,眼若桃花含笑,面板像塗了一層細釉,白皙透亮,身著一條正紅色真絲斜襟式改良旗袍,領子下方是白色的如意盤扣,斜側則是珍珠盤扣,頭髮被她低盤在腦後,彷彿古畫裡走出的美人。周身透著一股清冷,給人一種只可遠觀的距離感。
琴技也很好,琴風更雅,低眉輕彈,抬眸快奏,身姿隨樂搖曳。
弦依高張斷,聲隨妙指續。
只是大喜的日子彈奏《葬花吟》,多少有點不合時宜。
不過小姑娘跟他訂婚,有怨氣也正常。
她今年剛19歲,正是桃李年華,他25歲,她生君已老的年齡,她從小是個神童,讀書是跳著讀的,現如今已是南城大學醫學檢驗系研一的學生,而且據他爺爺說,她還琴棋書畫樣樣精通,他卻是惡名在外。
所以從這點來看,小姑娘彈的曲子挺應景。
一支菸抽完,曲子也結束了。
後來她憤憤的踩著風從他身邊走過時,風裡裹著一股清香。
是她衣服上的蠟梅香,他在房間時就聞到了。蠟梅香屬暗香,卻最是浮動襲人。
此時,那股臘梅香又飄進了他的鼻息,“我知道你今天找我是為了什麼事,我可以告訴你答案”。
趙雪秀眉微蹙,把筷子擱在筷架上,作出洗耳恭聽的姿勢。
“不過,我們先吃飯,總不能讓你大老遠跑來,還餓肚子,”周澤鋮抬起手給她看了下腕錶上的時間,“一點鐘我還有個海外的電話會議要開”。
腕錶是訂婚時老太太送給他的那一塊。
她的手鐲和他的腕錶是兩人的訂婚信物。
趙雪掃了一眼,還有半個小時就一點了,老太太跟她說過,周澤鋮的父親在他20歲那年因為意外去世了,今年年初他從國外回來,周老爺子便把公司交給了他,平日裡他都很忙。
便重新拿起筷子開始吃飯。
趙雪雖然在北城長大,但家裡的阿姨不僅會做北城本地的菜,還會做南系菜,她的胃也就成了南北皆宜的胃。
周澤鋮像是知道她的飲食喜好,點的都是她愛吃的南系菜。
這頓飯她吃的很舒心。
吃過飯,周澤鋮帶她回公司。
看著坐在角落裡離自己遠遠的趙雪,周澤鋮輕笑一聲,“既然害怕我,怎麼還敢一個人跑來找我?”
“我沒有害怕你”,趙雪和他四目相對。
就是單純的不想挨他那麼近,而且還覺得他城府很深,並不像老太太說的那樣很好相處。
不過她也沒打算要跟他相處,所以看他時,眸色裡都是無畏。
周澤鋮笑的更深了,涼如水的眸子像是開春的浮冰,在悄然間融化了幾分,“你小的時候,我還抱過你呢”。
所以當母親劉穎問他,你還記得你沈伯伯家的小女兒嗎?他幾乎沒有一點遲疑,說記得。
人在長大後,一般只會記得三歲到七歲之間的某些事情,但周澤鋮卻能記得幼年時期的很多事情,其中就包括趙雪的出生。
他爺爺和趙雪的外公是戰友,所以他小的時候常常去沈家玩。
不過那時候,趙雪叫趙文澤,而且整個軍區大院裡的人都知道,沈家有個從生下來就整日整夜哭鬧的孩子。
一個月後,大院裡安靜了下來,他去沈家玩,也沒再見到趙雪,他問劉穎,妹妹呢?劉穎說,妹妹走了。他追問,走去哪裡了?劉穎說,走去很遠的地方了。
再後來長大一點了,懂了一些事了,知道有個詞叫‘夭折’,還知道人們常把一個人的死亡表達為走了,或者去了很遠的地方。
他為此還難過了很久。
原來那個很遠的地方是北城,趙雪就是趙文澤。
聞言,趙雪的臉倏的變窘迫,扭頭看向窗外。
旁邊的人繼續往下說,“按說你應該喊我三哥的,我跟你大哥,大姐還有四哥都是從小一起玩到大的”。
所以不用害怕。
趙雪很想問他他是打哪論的三哥,而且有大哥三哥四哥,二哥又是誰,但她又想起今天來找他的目的,如果在車上他能把她想知道的說了,她就不用跟他回公司等著了。
如此思忖著,她眉眼一彎喊了聲三哥,“你為什麼要同意跟我訂婚?”
在醫院的那段時間,她把這次訂婚的事前前後後捋了一遍,隱隱覺得這個事好像是兩家人早就商量好的,並不是老太太因為病重一時興起。
而且老太太為什麼不著急已經33歲還單身的大哥,反倒憂心才19歲的她?
只是當時她滿心滿腦都是奶奶的病情,根本顧不上往深了去想。
可萬萬沒想到他竟然是自願的。
周澤鋮不急不緩道,“這事說來話長,一句兩句也解釋不清楚,等我開完會再慢慢講給你聽,不過你大可以放心,我的自願也是建立在被迫的基礎之上的,所以從理論上來說,我還是被迫的”。
趙雪將信將疑的盯著他看了一會兒,心下鬆了一口氣,是被迫的就好,那無論這中間有什麼隱情,她們兩個的婚約就都能以和平的方式解除了。
視線滑落時,她竟鬼使神差的看了一眼他的胯部,那一瞬間,少女的心砰砰跳了起來,驚慌著把整個身子背了過去。
周澤鋮捕捉到了她的神色,但不明就裡,恰巧他的手機響了。
他拿起來看了眼螢幕,直接結束通話了,催促陳玄開快一點。
又轉頭詢問她,“我在公司附近有一處房子,等下我讓陳玄帶你過去,開完會我去找你,好嗎?”
趙雪點頭說好。
省的他又說她怕他。
她才不怕他。
周澤鋮倒是怔了一下,似是沒想到一直對他充滿戒備和敵意的小姑娘會這麼爽快就答應。
訂婚宴後,沈文熙跟他說,趙雪從小被老太太寵壞了,人小鬼大,若是她說了什麼不好聽的話,讓他多擔待,時間久了就好了。
但此時顯然不是沈文熙說的‘時間久了’,這讓他心裡生出了些不安來。
可他確實很忙,趙雪的到來完全在他今天的安排之外,他只得先怠慢她一會兒。
進會議室之前,他又給陳玄發了訊息,讓他務必照顧好趙雪。
在此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裡,周澤鋮常常想,如果他能把那份不安當作某種預警,沒有臨時改了主意讓她去他的住處等著,是不是就能免受日後許多的錐心苦痛。
車上,趙雪看到了一家新華書店,她告訴陳玄她想去書店看會兒書。
陳玄遲疑了一下,把車開到了離書店不遠處的停車位裡。
隨著電子書的普及,當下越來越少的人會選擇購買紙質書來看了,可趙雪不但愛看紙質書,還喜歡一摞一摞的往家買。
進了書店,她徑直上了二樓讀書區。
選了一本她看過好多遍的《百年孤獨》,在靠窗的位置坐下開始閱讀。
“面對行刑隊,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上校將會回想起父親帶他去見識冰塊的那個遙遠的下午”。
而趙雪面對這句話,想起了四年前她認識蘇幕遮的那個下午。
那個下午的陽光也如今天這般,透過窗外樹葉的縫隙鋪灑進來,把她和身後虛化的背景調和成一幀如電影般的畫面。
“無論在什麼地方都要記住,過去都是假的,回憶沒有歸路,春天總是一去不返”。
趙雪又想到了書中的這句話。
一股惆悵瞬間湧上心頭。
抬眼間,一個人影逆著光入了畫。
趙雪愣了一下,緊接著驚詫的喊出聲,“蘇幕遮!”
人影停下腳步,朝她望過來,但視線也只在她臉上停留了一秒鐘。
便急匆匆的離開了。
顧不上和站在書店門口的陳玄解釋,趙雪追出了書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