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後,趙雪在周澤鋮最愛看的那本《資治通鑑》裡見到了一張信箋紙,上面用小楷寫著一句話:
暮商時節,驚鴻一瞥,自是深秋,卻遇冬雪,時也,命也。
---題記
2015年9月17日,時節已過中秋。
南城的天氣依然潮溼悶熱。
房間裡打著冷氣,趙雪雖然穿了一件風衣,身上還是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奶奶,我去趟洗手間”,趙雪側過身握了下劉青玉的手。
老太太臉上慈愛的笑容暈開來,點頭說好。
今天是趙雪訂婚的日子。
身旁的未婚夫站起身貼心的幫她拉開凳子並告訴她洗手間在哪裡應該怎麼走。
她淡淡的說了聲謝謝,走出房間。
說是走,更像是逃。
穿過長廊,頭頂或方或圓的古典宮燈移到身後五盞後,到了樓梯口。
正要拾級而下,聽到院子裡有人在彈古箏。
趙雪問路過的服務員,“古箏可以給客人彈嗎?”
服務員頷首問了聲好,“小姐您稍等,我給主管反饋一下”。
“好,我在院子裡等你”。
三個月前,老太太被診斷出肝癌晚期,醫生說最長也就半年的時間了,正當全家人陷入悲痛之時,老太太卻突然有一日在病床前提出讓她跟一個她從來沒見過面的男人訂婚。
而且還特別著急,上午剛說完,訂婚宴就安排在了晚上。
她從小到大隻在生日時才能見到的父親和母親說,你奶奶現在可能是有點糊塗了,你先答應她,至於訂婚,就是做個樣子哄老太太開心。周家和我們家三代交好,也都知道內情,而且這事只有兩家人知道,不會影響你以後的自由婚戀。
對於這樣的說辭,趙雪是嗤然的,但無論老太太是糊塗了還是確實有遺憾,若能讓她安心的走完生命的最後一程,她就畫好油彩穿上鳳冠霞衣演好這出戏。
只是演著演著,她發覺屋子裡只有她一個人在認真演戲,其他的人似乎都當了真。
尤其是戲裡的準婆婆拿出一個玉鐲戴在她手上慈愛的看著她時,她心裡生出了強烈的抗拒感。
匆匆離了場。
今晚訂婚的地方是一家蘇式庭院風的茶舍,內裡亭臺樓閣軒榭廊坊宛自天開,院落裡只有寥寥幾盞太陽能路燈,極大限度的減少了人工光線,月光被花草自帶的幽香浸潤,給所有的景物都蒙上了一層香氣襲人的薄紗,人走在其中,似是入了夢境,又似是到了江南水鄉。
思緒飄忽著蹀躞前行,耳聽著淙淙流水,走過一段鵝卵石鋪成的小路,上了一座小拱橋,拱橋下來是一處水榭,樂聲就出自這裡。
是《高山流水》。
高山流水遇知音,只可惜後來子期亡故,伯牙破琴絕弦,從此世上再無知音。
就如眼前這良辰好景,若是烙在心頭的那個人不在了,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
對,不在了。。。不在了。
趙雪微微仰頭,吞下一口苦澀。
影影綽綽中,一段嗡嚶的女聲飄來。
“聽說周家那個少爺是個彎的”。
另一個人嗤笑道,“要是彎的倒還好,起碼能直起來,我可是聽說他是那方面有問題,根本直不起來”。
“啊?真的假的?”
“真的,我有一個姐妹在君悅會所做公關,有一次周家少爺看上了她,她當時還很高興,哪成想。。。”
“你別瞎說,被他知道了,把你舌頭割了”。
兩人噤聲的同時,曲子也落下了尾音,有人過來回話了,“小姐,這裡一個小時後有訂臺”。
意思是她可以彈,但時間不能超過一個小時。
“謝謝”,趙雪微笑。
裡面的一桌客人談笑相擁著走出來,她轉過身背靠欄杆,讓出道路。
原以為彈琴能讓自己複雜的心緒安靜下來,誰料卻是剪不斷理還亂。
一曲終了,摘下指套時,她又看到腕上的手鐲,想一併也摘下。
“別摘!”
趙雪被驚了一下,抬眼看到了來人。
是她那不熟無感好像功能還有障礙的未婚夫周澤鋮。
眸子裡忽的燃起一團火苗,拽手鐲的手更加了幾分力道。
卻不知怎的,拽了幾次都沒拽下來。
彷彿這戲不到謝幕,非但演員不能下場,道具也得好生擺著。
但少女的心還是倔強的,經過周澤鋮身邊時,她冷冷的瞪了他一眼。
走了一會兒,站定腳步,用背影對遠遠跟著她的人說,“都是戲,別入戲太深了”。
後面本來還有一句‘等奶奶去世,我們兩個就大路朝天,各走一邊’,但這話不吉利,她沒說。
身後的人沒有說話,只有一聲腳踩上枯葉發出的裂響。
訂婚宴結束後,老太太被送回了醫院,趙雪像往常一樣,守在了老太太的病床前。
但老太太卻沒有像往常一樣立馬休息,拉著趙雪的手問她,“雪兒,心裡是不是在怪奶奶?”
趙雪展顏,搖了搖頭。
劉青玉慈愛的看著小姑娘俏白的小臉,“奶奶這輩子啊,看別的不行,看人看的最準了,周家那小子,你多相處一段時間就知道他的好了”。
“嗯”,趙雪從善如流的應了一聲,催促劉青玉趕快休息。
卻被劉青玉拉著手不鬆開,雙眼微朦著陷入了回憶中,“你出生那天,是小雪節氣,被抱到北城那天,北城正下著大雪,我記得那場雪整整下了三天,你的名字也因此而來,你也最喜歡下雪天,一到下雪天,你就要出去瘋玩,小手小臉凍的通紅通紅的都不回家來”。
“只可惜呀,今年的大雪,奶奶是看不到了”。
趙雪氤氳著水霧的眸子一閃,熱淚便灼傷了眼眶。
“雪兒,別哭”,劉青玉抬手要給趙雪擦淚,被趙雪一把握住放在臉頰上,“奶奶,能看到,你都答應我要陪我過二十歲生日了,老天爺它聽到了,它說,它保佑著你,讓你陪我過好多個生日呢”。
“嗯,老天爺保佑著呢”,劉青玉定定的看著趙雪,似是要把她刻在她人生的最後一方記憶中。
很多年以後,趙雪才知道劉青玉是讓老天爺保佑她,而不是自己。
這個夜晚,劉青玉不厭其煩的給趙雪細數著她小時候的趣事,祖孫倆時不時的都要笑上一陣子。
---
趙雪再次睜開眼睛時,天光早已大亮。
她忽然有種今夕不知何夕的隔世感。
瞳孔聚焦的那一刻,發現自己不是躺在老太太病房的陪護床上,而是另一間病房。
陽光透過窗欞在草綠色的沙發上留下一片梯形的光影,光影裡的沙發布料有微微的褶皺,能看出那裡方才坐過一個人。
她剛要掀開被子下床,病房門開了。
沈文熙走了進來,手裡拎著一個食盒,看到趙雪黑亮的眸子滴溜溜的轉來轉去,微微一笑走到床頭,彎下腰柔聲道,“讓我看看這是誰家的小妞,這麼乖”。
彷彿床上躺的是個剛睡醒卻不哭不鬧的小嬰兒。
說著拉起趙雪粘著醫用消炎貼的那隻手看了看,沒發現淤青,放下手又去探她的額頭,“你昨晚上發燒了”。
沈文熙是趙雪的哥哥。
沈家一共四個孩子,有兩個是隨了父親沈華勳的姓,老大沈文熙和老二沈文旭,還有兩個跟的母親趙芳兵的姓,老三趙文徵和老四趙雪,沈華勳和趙芳兵還有趙芳兵的父親趙卓都是軍人出身,趙卓生前是位少將,沈華勳和趙芳兵去年剛退休。
沈文熙今年33歲,趙雪在北城的那些年,他經常去北城看她,碰到寒暑假的時候,他還會在北城住上一段時間,所以除了老太太,趙雪跟他最親厚。
趙雪眼眶一紅,眼淚簌簌往下流。
小姑娘不弱不嬌,偏就生病的時候,會變成全天下最委屈的那個人。
沈文熙把食盒放到桌子上,轉頭拉開床頭櫃的抽屜,拿出一包溼巾抽出一張,正準備給妹妹揩眼淚,卻見床上的人張著嘴,眼裡寫滿驚恐。
沈文熙的臉霎時變白,“怎麼了?”
趙雪用手指指了下嘴巴,又擺擺手。
---她失聲了。
“別怕,我去把醫生叫過來”,沈文熙的聲音有些顫抖。
別怕,既是讓趙雪別怕,也是讓自己別怕。
醫生很快來了病房。
經過檢查以及簡單的詢問,得出了失聲的原因:高燒導致聲帶受損,但問題不大。
趙雪出生一個月的時候,嗓子哭傷了,做過一次手術,自那以後,她說話就不能大聲,也不能長時間一直說話,而且聲線也比其他女孩子粗,成了煙嗓。
沈文熙在一旁長長的舒了口氣,但臉色依然慘白如紙,後背上的薄汗滲透綢面的襯衫,泛起陣陣涼意。
趙雪用手比劃著問沈文熙,“你眼睛怎麼腫了?”
他剛進病房時她就發現了。
沈文熙唇角翕動了幾下,想扯出一個笑容說沒事,趙雪似是預感到了什麼,掀開被子跳下床,就要往病房外跑。
只是她剛完全退燒,雙腳就像踩在了棉花上,被沈文熙拉了起來,“小雪,你彆著急。。。”
她怎能不著急?
她張大嘴巴想呼喚奶奶,卻怎麼也發不出聲音。
她多想聽到沈文熙接著說,你彆著急,奶奶沒事。
卻只聽到他壓抑的哽咽聲。
老太太在趙雪睡著之後不久便去了,去的時候很安詳。
體面了一輩子的劉青玉在三天前放棄了治療,說是活了86歲了,也活夠了,不想走的時候渾身插滿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