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子儒醒來的時候已是十點。
被周澤鋮的電話吵醒的,他來北城了。
見到周澤鋮時,他已經在機場的貴賓室坐了一個小時了。
沒閒著,喝著咖啡處理了好幾個公司的檔案,抬眼看楊子儒時,清冷的眸子間盡是疲憊,面上像滿地的霜白投上了一層暗影。
北城昨夜裡下了一場雨,早上還霧靄靄的,這會兒,放了晴,陽光透過巨大的落地窗投射進來,將那一層暗影推開,在周澤鋮身上落下一層金光,他站起身,邊合電腦邊說:“跟你說了發個地址就好了,你偏要跑來一趟。”
楊子儒唇角一勾,“三哥來了,我不親自迎接,像什麼話。”
周澤鋮笑著嗔他一眼,拎起電腦包,跟他一起往外走,“阿鈺還沒起來吧?”
“嗯,挺能睡的。”
昨夜裡他們幾個喝酒玩鬧到凌晨兩點,沈琮和陳璟白天裡都有工作,一早便走了,他出門時,蘇鈺睡的那間房門還緊閉著。
周澤鋮笑笑,沒再說話。
沒有三千煩惱的人,睡眠質量可不就是好嘛。
車子駛出機場路,楊子儒側頭對繼續處理公務的周澤鋮說:“等會兒我就不上去了,還有別的事。”
周澤鋮是來找沈玲的。
不確定沈玲見不見他,便讓他幫著約了她出來。
沈玲昨晚上就一直給他打電話,他沒接,微信上說要見他,他沒回,他不想見,怕忍不住會廢了她。
周澤鋮此番來找,肯定是知道了什麼。
他有點擔憂趙雪是不是也知道了。
周澤鋮手指快速流暢的敲著鍵盤,“專案落地了沒有?”
說的是昨天他帶趙雪去看的專案。
默了會兒,楊子儒開口:“三哥,我打算去部隊了。”
周澤鋮一頓,卻未抬頭,“嗯……南城那邊需要幫忙,你說一聲。”
楊子儒是要請他幫忙,“能不能幫我先瞞著……”
“她已經知道了。”
楊子儒怔住,“沈伯伯……”心裡一陣慌亂。
他只跟沈華勳說了,老爺子那他都還沒說。
合上電腦,周澤鋮眨了眨眼稍作放鬆,轉頭看他,眸色沉靜如水,“她很瞭解你。”
“……”
她是不是很生氣,一輩子都不要再理他了。
“如果這是你的選擇,她會支援你。”周澤鋮說。
他想說她不支援,到底把情緒壓了下來,聽周澤鋮話裡的意思,趙雪應該是沒有生氣,即便心裡悶著氣,周澤鋮也會開解她,“嗯。”
後來周澤鋮又問起昨天他和趙雪緣何被人從家裡攆了出來,他含糊著說,沒有被攆,大人不在,只一個孩子在家,不讓陌生人進門很正常,還開玩笑說興許是他長得太像個壞人,小女孩把他當成狼外婆了。
專案他轉交給了周澤鋮。
做慈善,本就是為了趙雪當初說的那句“錢如果多的用不完,就去資助貧困地區的兒童”。
算是他留給自已的一點念想。
一個小時後,楊子儒把周澤鋮帶到了一家中式餐館樓下。
餐館在一個小衚衕裡,門面不大,但只瞧一眼,就有種大隱隱於世的厚重感。
盯著門匾上“醉玲瓏”三個字,周澤鋮一眨不眨。
楊子儒知道周澤鋮懂文墨,應該是看出了什麼,便說起了匾額的淵源:“這家老闆的太爺爺曾經救過雪兒的太爺爺的命,不要金銀答謝,只求了老爺子三個字。”
趙雪的太爺爺也曾是一代書畫名家,但兒子卻不喜文墨,老爺子便做主讓他娶了一個琴棋書畫樣樣精通的名門閨秀作以傳承。
就是趙雪的奶奶。
因著這樣的淵源,他和趙雪還有沈玲常來這家餐館吃飯。
把沈玲約到這裡,也是想讓她悔過。
但她悔不悔過,他都不會原諒她,即便嘴上原諒,心裡也絕不寬恕。
每個成年人都得為自已的行為付出代價。
誰也躲不過。
周澤鋮哦了一聲,在服務員的指引下,進了楊子儒說的包間。
看到來人,沈玲怔了一下,越過他看後面。
卻是除了一個服務員,再無旁人。
周澤鋮也不解釋,從容的拿起選單開始點菜,點完問了一句:“沈小姐有沒有什麼忌口?”
沒聽到應聲,只一道寒光射過來。
周澤鋮微笑看服務員,“上菜吧。”
服務員接過選單,出門。
剛剛還面色柔和的人,霎時被黑雲籠罩,緊接著蔓延至整間屋子。
沈玲垂在桌子下面的雙手緊握成拳,身上一陣冷一陣熱。
“前一陣你給我打電話,是有什麼事嗎?”周澤鋮纖長手指拎起茶壺,自顧自倒了杯茶喝。
沈玲唇角跳動一下,眼睛一瞬不瞬盯著周澤鋮,半晌,才吐出兩個字:“沒事。”
印象中,周澤鋮是個如玉一樣的男人,外表雖冷,但說話做事都溫暖極了。
原來他不是玉,是一頭斂去了鋒芒的獵豹,一旦觸犯到他,他立馬會把你吞吃入腹。
周澤鋮冷笑一聲,薄唇抿成鋒利的線條。
她也不是個沒有心機,大大咧咧的傻姑娘,“是想告訴我,你的大仇得報了……哦,不對,還沒報完……讓我猜猜,到哪種地步才算是完……”斂眉片刻,他抬眼,“得死人……最好是楊家,沈家,周家各死一個。”
“對不對?”
沈玲眸子一閃,也笑,“該死的人,不都已經死了嗎?”
涼如水的眸子瞬時結了一層冰,“不夠,不是嗎?”
門在這時候被推開。
“爸……”
周澤鋮後背一滯,卻並未有任何動作。
“讓司機送你回家。”身後人說。
嗓音低沉渾厚。
直到男人坐在周澤鋮對面,他都沒有起身打招呼,“怎麼?怕你寶貝女兒今天回不了家?”
厚重的鏡片後面,一雙鷹隼般犀利的眼睛審視著周澤鋮,明明這樣的嘲諷已經過去二十多年,沈聿卻覺得仿若上一秒才入耳,“不怕。”
周澤鋮笑,“要不說你是天生的權謀家,夠狠。”
服務員進來上菜。
三菜一湯,一碗米飯。
服務員略帶遲疑的說了聲“二位請慢用”,退了出去將門帶上。
沈聿望周澤鋮的目光沉了一沉,“我不懂什麼權謀,只知道有仇不報非君子。”
周澤鋮臉上仍帶著笑,手掌朝上,作出“請”的姿勢,“我已經吃過飯了,特意給沈小姐點的,她回家了,那就請沈先生用吧。”
沈聿眯了下眼,不怒反笑:“沒想到周騫那個窩囊廢倒是生了個好兒子。”
周澤鋮一頓,眼底閃過一絲哀傷,父親是挺窩囊的,不然怎麼會沒有臉面活在這個世上。
哀傷一瞬而逝。
同唇角一直噙著的笑容,“不知沈先生的一雙兒女將來會如何評價他們的父親,或者,還認不認你這個父親!”
晚間的客流高峰到來前,沈聿出了包間。
手上多了一個檔案袋。
秘書把一部手機遞給他,“夫人打電話過來問,晚上是否回家吃飯。”
沈聿沒有吭聲。
上車後,才開口:“玲子來過電話嗎?”
秘書恭敬回道:“沒有,不過應該給您發了訊息。”
沈聿把檔案袋放到一邊,低頭點亮手機螢幕,上面顯示三條未讀訊息,定定的看了一會兒,沒點開,摘掉眼鏡,閉眼靠在椅背上,“沒有鬧吧?”
“沒有。”停了兩秒,秘書說:“飛機凌晨三點鐘到達溫哥華。”
許久,聽到後面的人嗯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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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過晚飯,趙雪陪著石楊在園子裡散步。
剛走完一圈,遠遠看到了迎面走來的兩道熟悉身影。
“來接你的。”石楊望著那個從看到她們便把目光定在了小姑娘身上的人說。
趙雪在其中一道影子上點了一下,說:“不是說好了晚上我們倆睡一起說悄悄話嘛。”
石楊笑說:“你先問問你大哥願意不願意。”
趙雪剛想說大哥不會不願意,恍然明白大嫂這是在秀恩愛呢。
---大哥很黏她。
便改口道:“問他,他肯定不願意,你是不知道……”趙雪把嘴巴湊到石楊耳邊,眉眼彎彎,“大哥說,他一刻看不到你,就抓心撓肝的,無心工作,只想回家抱著你。”
似是從來沒見過趙雪如此直白可愛的一面,石楊又驚又羞,幸而是晚上,沒人看到她的臉上到底被染了一層多麼鮮豔的紅霞,不過,要紅一起紅,“你說的是阿鋮吧,瞧你大哥,看都不看我一眼呢。”
也幸而是晚上,沒人看到趙雪倏爾浮上了淡淡憂傷的雙眸。
見她低頭,石楊以為她是害羞了。
爽朗笑出聲。
“聊什麼呢,這麼開心?”沈文熙走過來站到石楊左側,周澤鋮站到了趙雪右側。
石楊輕握了下搭在她手臂上的肉嫩手背,分開,挽上丈夫的手臂,“我們倆在給孩子取名字呢。”
沈文熙看了眼妹妹,視線掃過那雙握在一起的手,“哦?取了哪些好名字?”其實孩子的名字他早就請雙方父母擬過,夫妻倆已經定過了。
他是欣慰於妹妹的心結正在慢慢開解。
石楊剛要說,衣角忽的一緊,“大嫂,別說。”這會兒,趙雪的臉才真正紅起來。
激起了沈文熙和周澤鋮的好奇心。
石楊又咯咯咯的笑起來。
明明剛才還什麼都敢說呢。
到底是留了個懸念,“一會兒回去告訴你。”這話她是耳語給沈文熙的。
沈文熙以石楊該吃維生素了為由,先回去了。
原以為周澤鋮會追問孩子名字的事,卻聽他說:“明天我去蘇城,要在那邊待一個禮拜,要跟我一起去嗎?”
夜風微涼,吹得手心裡的那隻小手輕顫一下。
他握的更緊了些。
趙雪抿了下唇,她原本是要抽出手去捋順被風吹亂的頭髮。
吃過飯,洗了澡,她才出來散步的,頭髮還沒完全乾,披散在肩頭。
只得抬起左手。
卻是手還未觸到頭髮,有乾燥溫熱的指尖輕輕拂過她臉頰,一縷烏黑垂順的秀髮被別到了耳後。
在空中頓了一下,她垂下手臂,“我跟媽說好了,這段時間我住園子裡……不然,大哥要兩頭跑。”
答非所問,矛盾極了。
如她的心。
“你的行李我已經讓唐嫂幫忙收拾好了,明天一早我們開車過去。”他只聽到了那個“好”字。
“周澤鋮……唔……”滾燙覆上寒冰,拼了命的要把冰融化。
早上他要給她研墨,她催他去公司。
他看到了她泛紅的眼圈。
她又準備要推開他。
唇下人瀕臨窒息時,他放開她,額頭抵著額頭,鼻尖對著鼻尖,身體也緊緊相貼,只給她留了一點呼吸的空間,“趙雪,你敢再推開我試試!”
粗重喘息中是極度壓抑的憤怒,“懦夫!逃兵!遇到事情你就只會躲!”
在說趙雪,也在罵曾經的自已。
趙雪渾身顫抖,每呼吸一口,肺葉就會跟著疼一下。
疼了很久了。
從去年夏至那天開始。
但她不是懦夫,也不是逃兵,那是什麼?
是患得患失,情到濃時又怯怯,怕一切都是夢裡的漚珠槿豔。
而周澤鋮似是一位醫術極好的杏林泰斗,一眼就能瞧出她病在哪裡,痛在何處,但好醫生需要遇到好病人。
她不是個好病人。
溫補的藥不願喝,非逼著被灌一劑兇藥。
生在軍人世家,怎麼能容忍“懦夫”和“逃兵”這兩個詞扣在頭上。
下巴一抬,她含住了他也在不停抖動的唇。
周澤鋮身子一頓,正準備回應,樹影裡忽的衝出一個人,撞到了他的餘光裡。
大手把小姑娘的腦袋按進懷裡,扶著她腰的手一緊,躲開了。
面對一把鋒利的眼刀,蘇鈺手往陰影處指,“他,是他要偷看的……”
可那裡哪有人。
“艹,南星,你等著。”一溜煙,也跑了。
趙雪這才後知後覺的想起她們是在園子裡,不是在家裡的院子。
這個點出來散步的人很多,剛剛她跟周澤鋮……豈不是被很多人看到了。
“看到了我就邀請他們來喝喜酒。”周澤鋮在她頭頂哧哧的笑。
“你……”趙雪推開他。
卻被一把捉住,“小心手,那麼用力,不疼嗎?”
還是被掙開了,小姑娘瞪著他,嘴巴翹起,半嗔半嬌:“不要你管,就疼死我好了。”
周澤鋮一愣,笑了。
這才是趙雪原本的樣子。
他抬腳追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