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澤鋮拾級而下,迎面跑上來一個人,急急的步子,跟積在臺階上的雨水摩擦出“噠噠噠”的聲響,他快速往右閃了一下,但還是晚了。
那人撐著一把印有海棠花的雨傘,和他墨色的雨傘撞在一起,傘上的雨水紛紛跌落。
肩頭洇溼一片。
他眉頭一皺,扭頭望了一眼早已經跑遠的人。
背影有些熟悉,但和昨晚那串電話號碼一樣,不在他需要刻在記憶的範圍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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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過早飯,趙芳兵問趙雪要不要跟她一起去周家。
趙雪搖頭,然後把不去的原因寫在了手帳本上:玲子一會兒就到了,我也是剛剛才看到她發的訊息。
趙芳兵驚訝。
趙雪以為母親要改主意暫時先不去周家,繼續寫:您去忙吧,玲子也不是外人,爸爸在家呢。
“好,我快去快回,你跟玲子說,中午吃飯前我會趕回來。”沈玲對趙雪來說,是很熟悉的閨蜜,但對趙芳兵來說,是遠道而來的客人。
除夕那天的大聚會,沈玲和沈琮兩家是沒在受邀範圍內的。
雖然都姓沈,但他們並沒有任何的親緣關係,沈玲和沈琮的祖上是從外地遷到北城的,後來因著沈玲的父親跟楊子儒的父親同朝為官,楊家跟沈家親厚,小輩們又玩的要好,這才建立起了關係。
視線一轉,瞧見丈夫臉色有些不好看,趙芳兵唇角溢位一抹笑:昨晚上從周家回來的路上,老頭子跟女兒爭取到了一上午切磋棋藝的時間,這是他第一次跟女兒下棋,卻是眼看著就這麼被別人佔用了。
不過很快,他眉眼間又都是歡喜。
趙雪跟他“說”:爸,等玲子走了,我再陪您下棋。
炯炯有神的眼睛後面卻有一絲不易察覺的侷促:“你們玩兒,跟我下棋什麼時候都行。”
趙雪雖然來南城將近四年,但因著她習慣了有什麼事就找大哥,女兒對他這個做父親的便只有尊敬,換個詞來形容,是疏遠。
單單一起下棋這個事,他就盼了很久。
缺失了十九年的父母親情,哪是一朝一夕就能彌補的。
趙雪危在旦夕的那些日子,他長久的立在ICU門外,無數次的問天,當初把趙雪送到北城究竟是不是錯了。
天哪裡會回答他?
就命運而言,談對錯毫無意義。
把沈玲從機場接回來,已經是十點半了。
迎接她們的只有唐嫂。
趙雪出去後不久,沈華勳就去榕園了,倒也不是他不歡迎沈玲,是周老爺子的保健醫生打來了電話。
周澤鋮告訴周毅母親的病情後,周毅面上沒有很多的情緒,實是都壓在了心裡。
到了家,兩人直奔樓上茶室。
衝開的茶葉是猴峰龍井,過年的時候周毅拿過來的。
周家人都喜歡喝綠茶。
沈玲端著茶杯小口慢品,須臾,從黃綠色的茶湯裡抬起視線,看坐在對面的趙雪,“還記得陳璟嗎?”
趙雪記得,過年的時候跟她一起下過棋,棋藝還不錯,人長得也清俊,最關鍵的是他是陳柏生和陳煙凝的孫子。
很容易就在她心裡留了印象。
她點頭,又丟擲一個代表“怎麼了”的眼神。
沈玲也不急著往下講,慢慢的把茶喝完。
趙雪給她續上一杯,並不催她---沈玲是個喜歡八卦和吐槽的人,她不是。
剛剛在車上,她就吐槽了一路的楊子儒,說她跟楊子儒鬧掰了,要在她這住上個把月,公司的事全讓他一個人做,累死他。
堪堪一杯茶喝完,沈玲才開口,營造足了神秘的氣氛:“前天晚上,週三哥為了撮合陳璟和他的相親物件,專門把我們都叫了過去充當氣氛組,嘿,你猜怎麼著?那個相親物件以前追過楊子儒……你也知道楊六六那個人,除了對你有溫柔的模樣,對別的女人都心狠手辣……他直接讓人把她關到一個都是鏡子的房間,說是讓她好好照照自已的樣子,然後再給他講講她是怎麼敢肖想他的,最後……嘖嘖嘖,把那姑娘嚇得喲,第二天被放出來的時候,臉都青了……我後來還罵他,說人家姑娘的爹是個處長,怎麼就不配追你了?楊六六說,處長算個鳥,就是個省長他也瞧不上……”
沈玲說到興奮處,也沒顧上瞧趙雪已經變得有些發白的臉,“嘿,巧就巧在這,楊六六瞧不上的處長,倒是幫過週三哥的忙。去年,週三哥在北城的專案剛啟動,就被卡了一道手續,是那個處長幫的忙,不過,人家也不是憑白幫他,那個處長是周家老爺子的老部下……這下妥了,人姑娘還以為週三哥恩將仇報,故意把楊子儒叫過去折辱她呢……你瞧瞧,這都是些什麼事兒啊……”
趙雪沉默著,在沈玲說完後,把茶水給她續上。
沈玲端起茶杯,咕咚一口飲盡,垂下視線時,看到一張雲淡風輕的臉。
她微微蹙了眉。
是不是凡經歷過生死的人,都會變成這樣---仿若這世間所有的紛擾都再難入到心裡。
可趙雪今年才二十三歲……
不過很快,她在臉上綻出個大大的笑容,“你瞧我,一來就給你說這麼多烏七八糟的事,都是被楊子儒給氣的,氣的我頭暈……”
趙雪笑著搖搖頭。
她一直都知道楊子儒說話做事狂傲,但周澤鋮在北城給陳璟保媒拉縴,讓她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不過周澤鋮如今做什麼,都與她無關,至於楊子儒,該提點的她已經提點過,她管不了他一輩子。
唐嫂送來幾碟茶點。
沈玲對唐嫂說了謝謝。
唐嫂竟是一愣:她講的是南城話。
“還沒有我的時候,我母親跟著我姥姥姥爺在南城待過幾年。”沈玲笑嘻嘻解釋。
“哦。”唐嫂慈祥目光落在沈玲臉上,越瞧越喜歡,性格外向,頗有點像沈文旭,“家裡一切都好?”
“都好,就是我弟弟太淘氣,整天把我爸媽氣的不行。”
“還有個弟弟啊,弟弟幾歲了?”
“他小,才六歲。”
“好……好……你們倆聊,我去給你們做好吃的。”
“謝謝。”
唐嫂出去後,趙雪剛剛懸著的一顆心才落下。
沈玲的家庭很特殊,她剛剛說的母親是她的親生母親,在她一歲的時候因病去世了,沈父跟沈母算作是青梅竹馬,感情比較深,沈父為了不讓沈玲受委屈,一直等到她考上大學了,才又再婚。
也是基於此,楊子儒平時也很護著沈玲,雖是經常吵,但吵了就過了,誰都不記仇。
所以她剛剛說她跟楊子儒鬧翻了,沒說具體緣由,她也就沒問,大機率是誇張說辭。
不過,她來南城四年,沈玲還是第一次來找她。
“欸,那紅色的花是什麼花?”沈玲把她從紛繁思緒中喚了出來。
順著她視線的方向望過去:一束火紅盛開在水晶花瓶中,似一位熱情姣美的少女立在窗前,等待她心儀的少年郎來找她。
沈玲問完,猛然意識到趙雪現在不能說話,轉過頭來,趙雪已經在寫字了。
看著她一筆一畫工工整整的寫下“是澳梅”三個字,沈玲胸腔裡似被一團棉絮堵住,酸澀順著血流一路往上,湧到喉頭,“雪兒,跟我回北城吧,你在南城也沒什麼朋友,現在大哥也定居在北城了……”
趙雪執筆的手一顫,抬眼看沈玲。
她眼眶紅了一圈,“你跟楊子儒好不容易才走在一起,現在又分開兩地,你出院的時候,他是想讓你留在北城的,可他沒臉跟沈伯伯和芳伯母提,最主要的是不知道你心裡是什麼想法,他也不敢問……”
原來她專程跑來一趟是為了這個。
可她已經跟楊子儒“說”清楚了,沈玲怎麼還……
沈玲彷彿知道她心中所想,繼續說:“你別告訴楊子儒我來南城找過你,他知道了又要罵我,跟我絕交都有可能……但我今天來不是替他問的,是我自已想問,前些時候,為著你的身體考慮,我沒有問你,雪兒,咱倆從小一起長大,你心裡有什麼就跟我說,別憋在心裡……”
趙雪紅唇彎起一個微笑,低頭寫:我很好。
只三個字,再無其他。
“……嗯,心裡沒事悶著就好。”她還能再說什麼?很明顯的,趙雪不願回答她。
後知後覺的,她發現趙雪已經不再是從前那個跟她無話不談的閨蜜了---如果要追溯她變成這樣的時間,應該是她來南城以後。
可她也不是什麼話都跟趙雪說的。
茶室門敞開著,外面的腳步聲由遠及近。
“玲子來啦。”趙芳兵走在前面,沈華勳隨後而至。
沈玲立時起身打招呼:“芳伯母,沈伯伯。”
“不好意思啊玲子,有個老朋友病了,昨天都說好了,今天一早會過去探望。”沈華勳示意沈玲坐下。
沈玲等著沈華勳和趙芳兵都坐下,才堪堪落座,恭敬道:“沈伯伯您客氣了,我又不是外人。”
“雪兒昨天還唸叨你呢,你今兒就來了,要不說你倆玩的好呢。”沈華勳掃了趙雪一眼,對口供似的。
沈玲笑。
“對了,沈伯伯,您下午有沒有時間?”許是都姓沈,相比於趙芳兵,沈玲對沈華勳更親近些。
沈華勳說有。
“那您能不能帶我去您原來住的大院兒裡逛一下?”
沒人發現沈華勳的臉色變了一瞬,“那裡哪能是隨便去逛的……”
“玲子。”趁著倒茶的動作,趙芳兵用胳膊肘碰了下沈華勳的胳膊,沈華勳平時嚴肅慣了,剛剛的語氣更是冷硬,眼瞧著沈玲臉都變了,“我跟你沈伯伯早就從大院裡搬出來了,而且那個地方沒什麼逛的,等吃過午飯,我帶你跟小雪去個好地方。”
“……好。”沈玲慢半拍的從唇角擠出一個微笑,捧起茶杯喝茶。
趙雪不能說話,視線隨著聲音移動,最後落在沈玲臉上。
沈玲家裡雖沒有軍人,但她家裡都是從政的,她從小在機關單位的家屬院長大,該知道軍區大院對人員進出的管理比一般的機關單位家屬院要嚴格的多。
怎麼會明知故問?
沈華勳自知失態,緊抿鋒銳的唇,不再說話。
沈文旭總是人未見,聲先到,剛巧化了茶室尷尬的氣氛,“穎姨說家裡來客人了,我以為誰呢……”卻在看到沈華勳那一刻,音量瞬間變小,原本凌亂的步子也變得規整,走到沈玲旁邊坐下,喚:“玲子。”
剛在廚房溜達了一圈,唐嫂說父親去榕園了,她這才風風火火的跑上來。
不過她不是自願回來的。
父親知道她常跑去加拿大後,大發雷霆,說她要是不跟那邊斷了,以後就不要進沈家的門。
不讓進就不進。
結果今天她和陳玄,文徵,南星,蘇鈺一起去周家探望過劉穎後,被早已接了父親令的弟弟扭了回來。
隨後而來的趙文徵喚眾人下樓吃飯。
然北城的周澤鋮卻是忙的連水都不及喝上一口。
杜南平把電話打到陳植那,問陳璟和杜靜如之間發生什麼事了,女兒鬧著要出國,還不讓提陳璟,陳植聯絡不上陳璟,只得來問周澤鋮。
卻是陳璟沒找見,工地那又傳來訊息:有工人從還未建好的樓體間跳樓了。
周澤鋮趕忙聯絡了工地所屬區刑警支隊的隊長劉陽。
劉陽是趙文徵的大學同學,趙雪在北城住院的時候,跟著趙文徵到醫院探望過她,相互留了聯絡方式。
算是趙文徵給他在北城牽個人脈。
周澤鋮趕到現場的時候,跳樓的工人已經身亡,相關責任人小跑著過來給他彙報事發時的情況。
剛起了個開頭,忽然嘈雜聲一片,緊接著便湧過來一群人,聲稱是死者親屬,要為死者討公道。
“周總,小心!”助理小黃第一時間擋在了周澤鋮前面。
有工人在施工現場身亡,哪怕是自殺,作為承建方,都要出於人道主義給予相應的賠償,然而現在社會上有一股歪風邪氣:鬧一鬧,就會要到更多的賠償。
小黃剛參加工作的時候,就遇到過鬧事的人是死者家屬僱來的地痞流氓,生生的把他當時老闆的腦袋砸了一個窟窿。
但這些人來的如此之快,反倒讓人生疑。
幸好在周澤鋮來之前,劉陽就已經帶著同事出警了,才避免了一場騷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