臥室裡只開了一盞床頭燈。
燈光似暖黃色的流水,在劉穎眼睛裡泛起柔和靜美的微波。
她定定的看著從進來房間就默不作語的兒子。
周騫跟她結婚以後,幾乎不願意來這個房間,要被老爺子訓斥才肯進來,進來後也是這樣,立在那裡,不說話,等到她心灰意冷絕望的睡了,他才另外拿一床被子,鋪在離她遠遠的位置,背朝著她睡。
而她,會在聽到他均勻沉緩的呼吸聲後睜開眼睛,流淚到天亮。
她不是沒想過為自已當初的執念買單,跟他離婚,可一旦離婚了,她就沒法在這個家待下去了,她本就是個孤兒,是周毅夫婦把她養大,她得留下來盡孝……後來有一日,她已經睡了,周騫從身後擁住了她,她驚醒,聞到了他身上的酒味---他是個極有自制力的人,喝酒從來不會喝多,但那晚他是有些不太清醒的。
這麼多年過去了,她都沒有忘了他發洩到她身體裡時,嘴裡喊的是另外一個女人的名字---那天是他深愛的女人結婚的日子。
也是在那晚,她下定了決心跟他離婚。
然最終還是沒有離成,她懷孕了。
“也不是什麼大問題,家裡有周媽……”
“媽!”成年後的周澤鋮,不僅相貌有百分之九十的遺傳了周騫,連聲音都幾乎和他一樣,有時候聽到周澤鋮的聲音,劉穎都以為是周騫,“您有三個兒子,不通知我你還可以找藉口說我工作忙,陳玄和南星就在南城,為什麼不告訴他們?周媽年紀大了,經得起那百分之幾的手術失敗嗎?還是說,你不打算要我們了?”
劉穎渾身一震。
如遭雷殛。
剛剛已然裂開鮮血淋漓的心口又溢位一股淤在心裡多年的血。
周澤鋮只知道父親不喜歡他,卻不知道當初母親也沒想要留他---劉穎覺得他的存在對她來說就是恥辱,後來,因為她孕吐的特別厲害,訊息傳到了兩個老人的耳朵裡,才有了十月懷胎後周澤鋮的降生……
這終將是個秘密,往後被她帶去另一個世界。
周澤鋮渾身都在顫抖,心裡翻騰著各種滋味。
他今天特意趕回來,原本只是為了跟趙雪確認一件事,倘若趙雪沒有來家裡,他在沈家問過她就會去榕園,看過爺爺後,連夜趕回北城。
初七那天,母親跟他說,她準備去旅遊……
母子兩人就那樣對望著,映到對方眸子裡的神情一模一樣---心疼,愧疚。似鏡面反射一般。
不知過了多久,劉穎覺得傷口處隱隱作痛,口唇似被火燎過一般,“渴,給我倒點水。”她說。
周澤鋮耳聽的很清楚,母親是在跟他道歉。
爺爺說,母親從小脾氣就倔,在家裡做錯了事,總是用撒嬌代替道歉。小時候可以跟父母撒嬌,大了卻再沒有可撒嬌的物件……
但母親哪裡有錯?是做兒子的不盡心。
擺動著兩條有些麻的腿,他去樓下倒了一杯水上來。
僵硬的氣氛得到緩和。
周澤鋮坐到床邊,看著母親把一杯水喝了半杯,周蓉已經把母親的病情如實跟他說了---發現的比較及時,屬早期階段,定期去做療養,問題不是很大。但他還是想詢問的仔細一些,再怎麼說,那也是個惡性腫瘤,既是惡性腫瘤,就有復發轉移的可能。
可劉穎根本不想聊她的病。
而是問了一個讓周澤鋮愣怔了許久的問題:“那個孩子呢?”
原來母親已經知道了。
但顯然她只知道一部分,可這一部分她是從哪知道的?迄今為止,知道真相的只有陳玄,老爺子,還有他和趙雪。
他能肯定,其他三個人都不會讓母親知道。
“什麼孩子?”周澤鋮把水杯接過來放到床頭櫃上。
許是以前演戲演的多了,他把臉上的微表情駕馭的極好,仿若真的聽不懂母親在說什麼。
劉穎抿唇微笑,唇上還沾著薄薄一層水,笑的很和煦,像雨後新出的太陽,但這陽光並沒灑落在他身上,他身上還覆著冰冷的潮氣。
“沒什麼。”伸手撥開水杯,把她前不久剛從儲藏室拿出來的相框捧在手上。她斂下眉目,掩去所有情緒,細細端詳。
那是周澤鋮三歲時,老爺子把許久沒有回家的周騫叫了回來,那天攝影師把他帶來的膠捲用的一張不剩,像是知道從此後她們不會再在一起照相了一樣。
洗出來的相片有一家五口的---周澤鋮的奶奶是在他十歲那年走的,有一家三口的,還有兩個人的,不過不是她們夫妻兩個,是周騫抱著周澤鋮---兩人的臉緊緊挨著,大臉套小臉。
她手上這一張是一家三口的。
“媽。”周澤鋮緊緊握住母親的手。
比他的手還要涼。
許久,劉穎抬起頭,那眉目間的笑容,依舊,“以後,你好好待小雪,她心裡苦……你爺爺那,你也得常去,周媽……”
“媽。”周澤鋮打斷母親的話,“你把身體養好,以後,我跟小雪還得讓你幫忙帶……”
話音戛然而止。
劉穎笑說:“幹嘛?以為我要交代遺言?”
兒子聲線顫抖,倘若不是沒瞧見他眼裡有淚,還以為他哭了。怎麼可能會哭,她這個兒子,從小到大,不僅不喜歡笑,還不喜歡哭,也不知道隨了誰。
還能隨誰?
但周騫以前是愛笑的,有周澤鋮時,他早就不愛笑了。
周澤鋮靜默著沒說話,好似在努力轉換著情緒,又好似不知該轉換哪種情緒,只一眨不眨的瞧著母親。
劉穎把相框放回到原來的位置擺好,輕握兒子的手,“你整天跑來跑去的,那麼忙,我要是走了,誰來照顧你爺爺?還有陳玄和南星,我不催著他們,一個個都得打光棍……”
周澤鋮臉色終於好看一點,“這些你都別操心了,我來管,你現在就只一個任務,吃好喝好心情好。”
劉穎笑,沒再和他爭,爭來爭去她也贏不了,誰讓她現在是個病人,明顯的處於下風。
母子倆又說了一陣子話,周澤鋮看著母親閉上眼睛躺好,才離開。
“咔噠”兩聲,房門開啟又闔上。
屋裡又恢復黯黑,靜謐。
沒瞧見在他轉身的時候,母親就睜開了眼。
劉穎看著兒子疲累的背影,心臟抽著疼。
丈夫出軌,做妻子的怎麼會不知?丈夫突然意外身亡,做妻子的怎麼會無動於衷?兒子查得真相,想維護母親的尊嚴,極力隱瞞,她又怎麼會去拆穿?
而且,他查的根本就只是一部分真相。
另一部分真相,誰也沒辦法查清了……周騫離世前,給她發過一條訊息,他說:對不起。替我跟阿鋮說,爸爸一直都很愛他。
在有了周澤鋮之後,她曾經很多次的跟周騫提出離婚,但周騫都沒有同意,只是繼續兩地分居著,繼續對她和兒子漠不關心。
所以,周騫,既然你已經找到真愛---應該是真愛吧,那個女人生的孩子有先天性心臟病,周澤鋮幫忙找了專家,但最終沒有治好,孩子走的那天,恰好是周騫的祭日,女人在當天晚上,也跳樓身亡。為什麼不跟她離婚?只要他提,她是願意的,她也早已跟兩個老的做通了思想工作。
還有,周騫,簡訊裡的對不起,是對不起誰?他從來沒有對不起她,反倒是她毀了他一輩子的幸福,如果是對不起父親,對不起兒子,為什麼不發給他們,偏要發給他這一生最憎惡的她?
是因為憎惡她,所以要讓她轉告兒子,讓兒子知道,他父親是因為不愛他母親,所以才裝作不愛他嗎?
還是因為良心悔過了,悔不該冷落兒子那麼多年?
她知道真相這個事老爺子一直壓著不讓她說出來,可這次突然病倒,她不知道時日還有多少,而且這個事一直深埋在兒子心底,一直壓著他,他要時時提防著不被她知道真相---壓在他心底的事太多了,能拔出來一件是一件,能讓他輕鬆一點是一點。
她也輕鬆。
這九年來,她一直都在解讀那條簡訊。現在,她不想解讀了。
原本週澤鋮說要留在南城一段時間的,她沒讓,她知道北城的專案現在正在關鍵階段,而且她身邊也不缺人照顧。
周澤鋮每次來榕園,都會提前給爺爺說,時間雖然已經過了十點,老爺子還端正的坐在客廳沙發上等他。
他給老爺子說了母親生病的事。
老爺子本就是把母親做女兒養的,他該有知情權。
夜裡,他留在了榕園。
睡下沒多久,便被電話吵醒。
是個陌生號碼,但能打到他私人手機上,就不會是陌生人。
果不然,是沈玲。
他從不在私人手機上標記備註,只是沈玲的號碼不在他要牢記的範圍內,所以才覺得陌生。
“週三哥,睡了嗎?”她問。
“怎麼了?”大半夜的打過來電話,應該是有急事。
然卻不是,“心情不好。”
周澤鋮皺眉。
他們兩個好像還沒熟悉到可以傾訴的地步吧?
他沉默著,心裡都是警惕。
許是半晌沒聽到他說話,沈玲說:“對不起,打擾你了。”
“……你怎麼了?”她哽咽的聲音讓他沒辦法把電話掛了,怎麼說她也是趙雪的閨蜜,現在的合作伙伴,好像聽著還有點大舌頭,像是喝醉了。
沈玲低聲抽泣了好一會兒,就在他快要沒有耐心時,她才開口:“昨天晚上我就說了一句楊子儒怎麼沒系雪兒給他買的腰帶了,他就把我罵了一頓,說你知不知道週三哥也在,他聽見了心裡會彆扭,以後還怎麼跟雪兒在一起,我說週三哥哪有那麼小心眼,他偏要說男人最瞭解男人,週三哥,你說,你會介意嗎……那腰帶是去年我跟雪兒一起買的,本來我是見雪兒總是揹著帆布包,想讓她買個包的,她不要,說還不如給男朋友買條腰帶,還說買腰帶能拴住男人的褲子,讓他管住下半身不出去鬼混,我說楊子儒最愛你了,怎麼會出去鬼混,她說也是,楊子儒說要跟我一起生四個孩子呢,他哪有時間出去鬼混……”
周澤鋮已經不記得她是在沈玲說到哪句話的時候把電話結束通話的了。
第二天早上登機前他收到了沈玲發來的訊息,說她昨晚上喝醉了,不知道怎麼的把電話打給他了,要是說了什麼諢話,讓他不要放在心上。
他沒有回覆,順手把手機關機。
介意嗎?這個問題在他腦子裡繞來繞去繞了一個晚上。前天晚上聽到時他好像沒有介意,沒介意是以為腰帶是楊子儒去南城那次趙雪買給他的,知道是去年買的,他要介意嗎?
他勾唇笑了一下,等氣流平穩,閉上眼睛睡了。
這根本就不是介意不介意的事。
不好的事情往往是一副多米諾骨牌,推倒一張,下面的便會持續傾倒。
手機剛一開機,就有電話打進來。
“阿鋮,你手機怎麼一直關機?陳璟這段時間是不是一直在你那住?”陳植的聲音裡有焦灼,還有並不是衝著他,但已經遷到他的怒意。
他心下一緊,說:“陳叔,我昨晚上回南城了,剛在飛機上,陳璟這段時間是在我那住,怎麼了陳叔?”
陳植似是意識到自已的語氣不對,把聲線放平穩,“阿鋮,對不住,我剛剛……”
“陳叔,您彆著急,陳璟他怎麼了?”南城和北城剛剛維持了半年多的平和,彷彿在一夜之間破碎了。
陳植說:“你這會兒方便來我這一趟嗎?電話裡說不清楚。”
周澤鋮從口袋裡掏出工作手機,邊開機邊說:“好,我現在過去。”
他一路走一路在電話裡交代助理,把上午的工作事項全部往後推遲,收線時,他已經要出航站樓了。
風捲著雲,把雨帶了過來。
春寒料峭,吹斷萬千絲絛,眼前涳濛一片。
瀟瀟雨,暮在南城朝來北城。
撐起傘,他走下臺階。